七月西涼，赤地千里。

沐昧被布谷山的荊棘撕扯著破衫，結痂的胳膊上又添新痕。她在灼熱的巖石隙間搜尋微弱的硫磺氣與隱現的硝石。山下，司空侗的軍營巨獸盤踞，布防規律早被她啃噬般刻入腦海。每望一眼，恨意便淬得心頭更冷一分。

“咔嚓！”腳下枯枝斷裂微響。

一張大網將她裹纏高吊。

“抓著了！”灌木叢爆發出歡呼聲，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如同鬼影般烏泱泱涌出。

簇擁而來的人群中，身披破舊紅錦褂的少年格外醒目。他約莫十四五歲，身形尚未完全長開，卻已帶上豹子般的精悍。烈日將他黝黑的皮膚烤得發亮，汗水沿筆挺的鼻梁滑下。那雙緊盯著網中獵物的眼睛，銳利得驚人——

沐昧心頭猛地一撞：

是那張臉！西涼城門懸賞告示上，價值千金的羯族殘部首領，侯伏駱！羯族王室唯一幸存的血脈！

“半個月前開始，就天天見你在小爺的地盤晃蕩，究竟有什么目的？”

侯伏駱刻意壓低的嗓音帶著少年變聲期的沙啞，撥開人群，審視著網中幼獸般的十一二歲女孩。她瘦肩膀上掛著被血汗浸染的黑破布衫，五官被臟污蓋住，黑色瞳仁卻燃燒著警惕與不屈。

“布谷山又不是你家開的，我愛在哪晃蕩，干你甚事！”

沐昧被激怒般啐向侯伏駱，用表面的兇狠拼命壓制內心的慌張。血仇尚且未報，可不能栽在這個地方。

“嚯！嘴夠硬！”侯伏駱眼中閃動少年人特有的煩躁，揮手下令，“綁了！帶回去問個明白！”

羯人的藏身地，不過是稀疏楊樹林里用枯木胡亂搭起的幾個擋雨棚。汗餿混雜著草藥的氣息令人作嘔。

沐昧目光所及皆是絕望：

病弱的青年腹脹如鼓蜷在污穢里打擺，枯瘦的老人艱難咀嚼草根，婦人從發間捉出虱子塞入懷中嬰兒嘴里，面黃肌瘦的孩子驚喜從土里扒出蚯蚓囫圇吞下……饑餓無形扼住每個人。

沐昧被幾個小啰嗦綁著手腳，踹入一個形似牲口棚的柵欄圈。

“嗖！”

一個散發著濃烈酸腐味的餿饅頭滾落沐昧腳下。

一個鷹鉤鼻絡腮胡的漢子朝沐昧努了努嘴，陰冷目光掃掠她腰間被破布衫掩蓋的隱隱明黃：“小姑娘，吃飽了，才有力氣想出路，對吧？”

“你們……是什么人？”

沐昧警惕后退半步，下意識護住腰間玉佩——此物在襁褓中便跟著她，師父說是父母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鷹鉤鼻沒答話，身旁與他面貌相似的壯漢甕聲開口：“我和我哥呂流是巴蜀羌人。一年前，司空侗那狗官調來涼州，我們部族都被抓來服徭役——”

“呂特！”呂流用眼神打斷。

“你們……怎么從那狗官手里逃的？”沐昧講到司空侗就渾身顫栗，翻江倒海的難受從胃中涌出。沖天的火光、刺鼻的血腥味、師父和師兄弟們倒下的身影……慘烈的記憶碎片劇烈沖撞，眼前陣陣發黑，冷汗浸透破衫。

“你怎么了？”呂特熱心關切，盯著沐昧慘白的小臉，發現獵物破綻般。

“沒事?！便迕撂撁摽肯蛏砗蟊鋿艡?，大口喘息，用盡全力壓制那場屠殺后如跗骨蛆的顫栗與嘔吐。

呂特示意她把饅頭收下。

沐昧遲疑，用腳勾住饅頭，一股被酸腐味掩蓋的極淡的曼陀羅氣息鉆入鼻腔，卻仍不動聲色將饅頭踢收入懷中。

半夜，林間篝火旁傳來低沉吟唱。沐昧掏出饅頭咀嚼，仍將渣滓偷偷吐回袖中，蜷靠柵欄假意酣睡。呂流呂特壓抑的竊語就飄入耳中。

“哥，藥效發作，咱們拿了玉佩，何必殺人？”

“少廢話！我們在玉門采石那么久，她那玉佩的成色，可曾尋出一塊來？你當她尋常身份？留著她給自己找麻煩？”

“但如果動靜太大，再驚著侯伏駱……”

“不可能！今晚申半仙為病人祈福消災，把人都聚去了。拿佩走人，換個千八百兩，吃喝就再不用愁！”

“那……依你！”

沐昧心中冷笑，隔衣摸索到袖中的小瓷瓶。眼角瞥見呂特持匕逼近，手腕猛地翻抖，硫粉精準撲向對方面門。

“啊——我的眼睛！”

呂特一聲慘嚎，捂臉翻滾。

沐昧就勢踢飛匕首，瘦小的身軀爆發出驚人力量，猛躥上呂特后背，雙膝死鎖住他喉嚨，對被嚇傻的呂流低吼：“解開！不然我擰斷他脖子！”

呂流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割斷她手腕上的繩索。

沐昧拍拍泥土，又踹了呂特一腳，大搖大擺剛推開柵欄圈門——

“來人??！有人跑了！”呂特強忍著劇痛扯嗓凄厲大叫。

沐昧猛然一驚。篝火旁的吟唱驟停，緊接著是人群的騷動和火把雜亂的晃動。侯伏駱率人操著刀槍棍棒，如同憤怒的狼群般奔涌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