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杏花開。

春天里日頭很好，微風也和煦。陽光鉆出樹葉尖，追著偶落的杏花瓣輕輕柔柔落在地上。樹梢上小雀子嘰喳叫兩聲，樹蔭下大黃狗咧嘴打個呵欠，玲瓏鎮(zhèn)也漸漸熱鬧起來。

已近晌午，鎮(zhèn)內(nèi)道路上車馬多了不少，路人步伐也逐漸加快，大家匆匆往家中或者就近的館子里趕——民以食為天嘛，這會兒子該用午膳了。

鎮(zhèn)西石板路盡頭里側(cè)，坐落著一個小巧庭院。正門門楣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棕黑油亮的榆木上刻著個大大的“常”字，褪色的門聯(lián)兩側(cè)分別掛了一串六邊形紅燈籠，在煦煦風中左右輕擺。

鎮(zhèn)上百姓一看這標識便知，這是一家可以吃點心的小酒肆。

此時院子正廳當中，說書的李九爺清了清嗓，半紀實半胡謅講起了今天的故事，須臾便漸入佳境，講得胡須頻捻，眉飛色舞：

“那日湘國被破城之際，正值半夜時分，天黑得那是伸手不見五指，但宮城內(nèi)卻是火光滔天，映得周遭一切那是通紅一片。

宮女侍衛(wèi)尸體堆積成山，還有不少妃嬪侍妾也慘死其中，特別是那些年幼的皇子和公主，嘖嘖嘖…..怎一個慘字了得啊……”

說到此處，李九爺停下，連連搖頭。

“九爺，那湘國的蔚玥長公主呢？那樣舉世無雙的一個妙人兒，也死了嗎？”

聽書的人群中忽然有人發(fā)問，大家紛紛充滿期望地看向李九爺。

“是啊，是啊，蔚玥長公主呢？她逃出來了嗎？”

李九爺繼續(xù)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到底，湘國被滅，還不是因為世間皆傳蔚玥長公主知道一個關(guān)于江山社稷的大秘密，這才引得內(nèi)外賊人勾結(jié)，破城殺戮，欲奪得這個秘密么？

那日蔚玥長公主看到國破家亡，悲憤交加，寧死也不愿遂那些賊人之意，便縱身從高聳宮墻一躍——葬身火海了……”

眾人失望至極，紛紛不平“太可惜了，蔚玥長公主這么好的一個人吶！”

“就是，那些個亂臣賊子，就該遭天譴！”

“李九爺，那后來呢？”

“后來的事情嘛……”李九爺又捻了捻須，正欲賣個關(guān)子——

一道聲音響起——

“點心快熟嘍，再過一刻落蒸屜。”

人未到，聲先至。

稍頃，一人掀開布簾從后廚走了進來，正是酒館的大掌柜常淵。

常淵已年過四十，常年穿一件素布青杉，面容清朗，人顯瘦削，也許是因為年輕時做過幾年私塾先生的緣故，整個人自帶一股清淡儒雅氣質(zhì)。

只見他甫把一壇子杏花釀于柜臺放定，便面向李九爺，一開口，儒雅的形象立馬破滅……

“我說老李頭，糊弄人總該有個底不是？湘國滅國都快二十年了，你這段叨一千多遍啦，我這一耳朵厚繭子唷——可當心膩跑這一屋子的客人！”

李九爺似乎見怪不怪，仍舊捻捻胡須，神清氣定指指一旁道“誰說大家聽膩味了？你瞧小掌柜，我看明明就聽得入神的很……”

常淵隨即看過去——

只見自家閨女常安樂正雙手托腮撐在桌上，露出的兩節(jié)手腕白皙如藕。手腕上各系著一條紅繩兒桃核手串，襯得手腕格外纖細柔弱。

此時的常安樂顯然已經(jīng)聽書入了迷，甜杏般的圓臉蛋上，水靈的眸子微微瞇起，柳眉微微蹙著，嘴唇緊緊抿著，努著小小的尖下巴。

常老爹一見這閨女這副模樣，又好氣又好笑，清了清嗓子說道“閨女，時候差不多了，可以落籠上點心了。”

常安樂忽地醒悟過來，應了一聲，沖著爹慚愧一笑，便急急趕往后廚。

雖是春天但早晚還是有些峭寒，常安樂身穿一件水紅色薄棉夾襖，內(nèi)里著一件棉麻長衫，露出的杏粉色衣襟和袖口上繡著幾朵簡單小花兒，下身淡青色的襦裙被她拎起，裙角打了個扣，為的是防止忙碌時走路打絆。雖是簡簡單單的粗布衣裳，但卻襯得常安樂嬌俏可愛又利落精神。

一進后廚房，映入眼簾的便是靠墻處的籠屜，一層又一層疊摞起來足有兩人高，此時已被裊裊白霧環(huán)繞，飄出陣陣香氣。

常安樂爬上小竹梯子，掀開覆蓋在最上面一層的白紗布，頓時熱霧騰起，包子的香味撲面而來。等她瞇起眼睛適應這股股熱氣后，便看到一個個表皮光潔，白白胖胖的大包子驕傲地立在蒸籠中。常安樂用手指小心挨個戳了戳，直到確認每個包子都表皮松軟不回縮，才露出了笑容。轉(zhuǎn)頭開心地喊了一句“小虎，點心都蒸熟了，可以過來落籠屜了。”

聲音剛落下，一個十二三歲濃眉大眼的少年立馬上前，麻利地爬上梯子，他一層一層地卸下籠屜，轉(zhuǎn)頭催促道：“安樂姐，你去前廳忙吧，這邊有我呢！”

常安樂點頭叮囑道：“可要小心別燙到手……”小虎憨憨一笑“知道著呢，放心！”

隨即常安樂復又回到前廳，站在案板前，常老爹已把灶堂爐火燒得旺旺的，大鐵鍋里沸水滾了又滾。

常安樂拿起篩匾，把匾中早先包好的鮮肉小餛飩悉數(shù)丟進沸水中，然后麻利地擺開一排空碗，掂起大鐵勺，在每只碗中依次放入食鹽、花椒粉、香油、小蝦米、雞絲、蛋皮等配料。接著，她又掀開另一口大鍋，大勺一舀，在每只湯碗中盛入細火慢燉好的大棒骨頭湯。估摸好時間，又一把揭開大鍋蓋，拿起一只大漏勺在鍋里攪上幾攪，撈出煮熟的小餛飩，再用力甩上兩甩，瀝干水份，最后均分好一一倒入湯碗中。

坐在廳中的食客看著常安樂一氣呵成的動作，嗅著空氣中鮮香味道，早已又饞又餓。見餛飩熟了，紛擁上前“小掌柜，可好了吧？”

“誒，等等……”常安樂稍阻一聲，隨即麻利地抓起一把切好的翠綠蔥花灑入碗中，片刻，伴著熱氣，蔥花的香味也被逼了出來。

食客們再也按奈不住，爭先恐后地端走了自己的碗，生怕晚一步就被別人搶了。

此時小虎和幾個伙計也端出了一籠籠點心，利索地按照牌號分到每個人桌上。

“來，陳叔，您的蟹黃小籠包，剛出籠，小心燙嘿……”

“秦伯，水晶蝦餃，小碟子和山西老陳醋都給您放桌上了……”

“顧大娘，您給孫女點的玫瑰豆沙包，今兒的豆沙現(xiàn)熬的，特別香，你們嘗嘗……”

“張哥，三鮮燒麥給您打包好了，怕粘皮兒，全用油紙給隔開了，您一回去就讓娘子熱了吃哈……”

等點心分配完，之前還喧嚷嘈雜的大廳一時安靜下來。只見食客們大口大口地咬著著包子，叭唧叭唧地嚼著糖糕，呼哧呼哧地吸著小餛飩，每個人都邊吃邊滿足地嘆著氣：這小掌柜的手藝，實在是太好了……

每每這時，常安樂總感到愜意而滿足，笑瞇瞇地倚在柜臺前，看食客們大快朵頤，真是一件特別快樂的事。

不過常安樂今日份的快樂還沒能持續(xù)多久，旁邊埋頭記著賬的老爹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大事。

常老爹猛地抬起頭，兩眼放光，興奮地搓搓手，對著自家閨女大聲來了一句：“閨女，滿兩年啦！明兒，明兒你又可以去相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