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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宋南聲出生的時候難產。那個年代,農村婦女多半不到醫院里生產,更不愿動刀剖腹從肚子里拿出懷胎十月的孩子。也因為這樣,宋南聲要了他娘的命。
兒子滿月的時候,父親還沒有從喪妻之痛中緩過勁來,面對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等眾親戚朋友的詢問,才突然想起還沒給兒子取名,父親架不住眾人的埋怨,情急之下,想都沒想:“叫難生吧,一個討債索命的冤家呀!”于是難生成了他的乳名,報名上小學時,教書先生說難生也不像是個大號,取兩個諧音字吧,大筆一揮,宋南聲三個字落地有聲。先生還有一解:《石鐘山記》中有句:南聲函胡,北音清越,希望小南聲長大以后發出自己的聲響。
宋南聲是名副其實沒娘疼的孩子。沒娘的孩子反而皮實,吃百家奶長到一歲,父親不再讓奶奶求人賜奶,而是專門用面糊喂養他。面糊屬于粗糧系列,不如奶水有營養。父親沒有能力精心喂養這個索命討債的兒子,盼著他盡快長大成人遠走高飛,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
宋南聲混沌之中應了父親的心愿,雖然吃著面糊,發育卻未受影響。一天一個樣,一歲能說話,兩歲能跑路,五六歲時開始爬樹上房了。這個時候,父親那張寫滿滄桑的臉上才有了一絲兒云開霧散的感覺。
歲月如梭,宋南聲很快長成了虎背熊腰的一條漢子。那還是人民公社時期,不是現在的鄉鎮體制,那時縣下面設管理區,區下面才是公社,公社下面是生產大隊和生產隊,現在的村民當時叫公社社員。每個公社管轄十來個生產大隊,這些生產大隊有名有姓,且具有很強的時代特征,比如新生大隊、民主大隊、和平大隊、風暴大隊、先鋒大隊、團結大隊、朝陽大隊等等。生產大隊下面的生產隊按自然數排序,宋南聲是永和管理區南海公社團結大隊第七生產隊人。那個時候,國家還沒有恢復高考,上學雖然看不到希望,但宋南聲堅持不輟學。讀高中時,學校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組織學工學農,為學生畢業后的出路著想。同學們紛紛報名參加學校的財會班柴油機班和農技班,但宋南聲什么班都不報,依然埋頭學語文數學政治物理,背詩詞歌賦英語單詞,解數學物理題。那時,學校搞開門辦學,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助民勞動中度過的,老師們難得上一回講臺,數學老師偶爾講一回解析幾何、平面幾何,而他已經自學到微積分和概率論了。
宋南聲沒有成為文學家也沒能成為數學家,高中畢業之后回鄉務農。雄心勃勃的他與普通農民一樣過上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鄉村生活,日子過得平淡似水。他愈發覺得農村天地固然廣闊卻沒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和他小時候一起長大的伙伴們,雖然沒有文化,而且個個土得掉渣,可干農活,誰都可以當他的師父。春種秋收夏打場,樣樣活計他都技不如人。就連上山捕獵,下河撒網,他也只能是甘拜下風。宋南聲力氣有的是,可惜有勁使不上。當然,宋南聲有自己的絕活。他從小就酷愛音樂,吹拉彈唱全是無師自通。他能拉十來首二胡獨奏曲,最拿手的要數《紅旗渠水繞太行》《喜送公糧》《戰馬奔騰》……,他拉《二泉映月》這支曲子能讓姑娘媳婦們當場落淚。笛子吹得最好的曲子是《百鳥朝鳳》。就憑這一手絕活,宋南聲備受青睞,成了姑娘們的心中偶像夢中情人,盡管干農活不行,但只要他的琴聲一響,他就是眾人眼里的明星,年輕姑娘們更是對他含情脈脈,可他留給大家的都是一份想入非非,誰看到的都是鏡花水月。那一段時間,他成了姑娘們的公共情人,走到哪里都廣受恩寵。
宋南聲很長一段時間對追隨者們都保持著一份若即若離的矜持,雖然這些農村姑娘都剛剛進入花季的年齡,肌膚光滑滿臉桃紅活力四射,但她們都沒有讓宋南聲真正動過心,在一起說笑打鬧的時候多半是出于友情交流。那個時候的宋南聲難得有男女之事的沖動,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跳出農門,成為“公家”人,吃上商品糧。這一點,對于那個年代的青年人來說,是一個共同的重大關切。在前途還看不到光明的時候,宋南聲對婚姻一直不敢輕舉妄動,這期間,其他兒時的玩伴都通過媒人或是自我表白等方式,向心儀的異性發出求偶信號。當時,對農村青年來說,一場電影就是一次視覺盛宴,他們會追著放映員的腳步把一場電影欣賞多遍而依然興致不減,其中的奧秘在于他們青春期的躁動和男女相聚的愉悅,這種躁動和愉悅讓他們基本忽略了電影的情節和奔波的辛勞。各個生產大隊多半把小學的操場作為電影場,宋南聲也經常到團結小學的操場去看露天電影,他雖然不會趕著把一部電影重復多遍地觀看,但只要是大隊或是鄰近生產大隊放電影他也會到場,每次都會因為他的到場令其他伙伴黯然失色。到了后來,姑娘小伙都成雙入對之后,他的影響力才逐漸減弱。
宋南聲真正情竇初開是高中畢業回鄉后的一個冬天。
這期間,小珍毫無預兆地撞進了他的生活。小珍一家是前兩年遷移過來的外來戶,從外地搬遷過來的小珍,與宋南聲成了不遠不近的鄉鄰,也成了同屆不同班的高中同學,在學校里只是臉熟而沒有來往,畢業回鄉之后,同學之間的交往反而多了起來。農閑時分,過去的同學互相串門吃著由父母做的飯菜,男生開始學著喝幾口本地產的米酒,女生則聚在一起嘰嘰喳喳懷念一去不返的中學時光。盡管告別學生時代讓他們懷舊不已,但他們更希望自己不再青澀不再無足輕重,成為見解獨到受人尊重的男子漢或者是女當家的。在這來來往往的同學聚會之中,鄉親們把本不熟絡的宋南聲和小珍說成是天生的一對。宋南聲覺得鄉親們亂點鴛鴦譜,不過是為了給大伙找個樂子,并不放在心上,小珍也是報之一笑,留下一臉羞怯,同樣是不置一詞。小珍的性格算不上特立獨行,但小珍也不喜歡從眾扎堆。生活在農村的大多數姑娘都成熟樸實活潑開朗,小珍也是土生土長的農村姑娘,可她看上去略顯瘦弱,從娘胎里就帶來了不一樣的氣質,待人接物常常是微微一笑,卻不多言,在同學圈里說話也不多,更不是那種喜歡嬉笑打鬧的女孩。她白皙細嫩的臉上總有一抹美麗的桃紅,尤其與眾不同的是小珍有一頭波浪式的卷發,如行云流水一般,在額頭和耳根處有兩綹卷發更是畫龍點睛,襯托出別具一格的嫵媚來。周圍的小伙子們對小珍敬而遠之,他們誰想打小珍的主意無異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宋南聲拉琴如果小珍在場,別人嘖嘖稱贊,她卻只與宋南聲會心一笑,算是贊許。而恰恰就是她這淡若浮云的笑,在宋南聲的心里留下了驅之不去的印象。別的姑娘一驚一乍宋南聲反倒不以為然,小珍嫣然一笑卻讓他魂不守舍。表面上兩人沒有多少交流,而心思卻又彼此知曉一樣。
有一回在鄉間小路上相逢,小珍這才紅著臉開了腔:“怎么碰到你啦?”
宋南聲心里“嘭嘭”跳,一向舉止從容的他在小珍面前突然亂了陣腳,好在他也看出了對方的局促,腦子里冒出一句自認為是幽默風趣的話:“我又不是鬼,怎么就不能碰到我啦!”
“誰說你是鬼啦,你心里有鬼吧?”小珍說完吃吃笑,笑得宋南聲心里一陣陣直發虛。
從來沒有女孩敢這樣對宋南聲說話,小珍在別人面前也從不這樣對宋南聲說話,今天小珍換了個人似的,宋南聲趕緊沒話找話地補了一句:“我到朝陽大隊馬年生家里去,你要不要一塊去?”馬年生是宋南聲的同班同學,又是當年的學生會主席,這樣的公眾人物,小珍自然也認識。
小珍:“我媽要我趕緊回家教我做活呢!”
宋南聲反詰道:“你媽是后媽吧?管這么緊!”
小珍生氣地撇撇嘴:“你媽才是后媽呢!我媽要教我做旗袍,你懂什么是旗袍嗎?”小珍的話當場把宋南聲震住了,當時,旗袍在宋南聲的意識里絕對是貴族的代名詞,只是聽說過,從來難得一見。宋南聲這才想起小珍的家世,小珍的媽媽是大地主的女兒,爸爸是解放初期上海某大學的高才生,后來從深樓老宅搬進了鄉村茅舍,可生活習慣依然講究。宋南聲沒有到過小珍的家,小珍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在鄰里鄉親中都是有口皆碑的。
小珍說完邁著輕盈的步子走了,宋南聲還傻不愣登望著她的背影想了好一會兒。
當年毛主席有一句著名的話叫“水利是農業的命脈”。毛主席的話在當時就是圣旨,因此,那一時期全國每年冬修水利都搞得熱火朝天。冬修水利曾為農民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好處,甚至當年修建的水利設施,到現在仍然發揮著作用。
作為回鄉知青的宋南聲,由一名青年學生變成了人民公社社員。公社社員的主要任務不再是讀書學習,而是從事農業生產勞動。畢業后的第二個冬天,宋南聲被安排參加冬修水利工程。一開始,宋南聲并沒有想到要上堤干活,后來經大隊書記生產隊長的層層動員,他才跟著一幫壯勞力上了工地。宋南聲已經是一米八的壯小伙子了,找不出一點逃避上堤干活的理由。那個冬天,宋南聲見識到的場面可謂是蔚為壯觀:數萬開河筑堤的民工隊伍,浩浩蕩蕩在數公里長的山坳里展開了開山挖河的戰斗,一眼望不到頭的工地上紅旗招展,人山人海,車輛穿梭,機聲隆隆。宋南聲跟著生產隊的男男女女,吃住在工地臨時搭建的工棚里。
當時的宋南聲無異于一枚不為人注目的石子,隨著滾滾洪流泥沙俱下加入到一個轟轟烈烈的過程之中,意想不到的是,宋南聲在這個過程中意外地領略到了人生獨特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