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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凄厲的鷹隼鳴叫聲劃破長空,紅日在大漠盡頭緩緩落下,把耀眼的金黃余暉撒在蒼茫的戈壁灘上,疾風卷襲著堅韌如刀的干草,卻只能掀起一層細砂和小石塊。飛沙走石間,一支車隊正徐徐前行。領頭的官兵騎著匹棕紅色鬣毛的馬,其后,幾個零星的士兵步行在三輛極大的馬車周圍,與其說是馬車,不如說是囚車,車帷蓋住木質的簡易牢籠,而牢籠中關押的竟全是女眷。

他們的目的地,是距此還有一里左右的庫奇鎮。

“把年紀大的夫人、婆子們帶到后帳充后勤,丫鬟們充作軍妓,送給兄弟們,余下的小姐們留下來配牌子?!?

領頭官兵的寥寥數語,便決定了女眷們各自的去向和命運。

蘇妜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她的丫鬟杏兒在一群哭嚷的女人中被拖走,直至身影消失在這巨大的軍帳帳門。她連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去救杏兒呢?

朝堂中赫赫有名的蘇將軍,受奸人陷害,春末定罪,夏末處斬。而蘇夫人于蘇將軍處斬當日自縊于蘇府,只留下蘇家獨女蘇妜一人。蘇府的下人們逃的逃,散的散,愿意留下與主子共生死的只有從小侍奉在蘇妜身邊的杏兒。于是,她們和其他三十余名罪臣的女眷們一起被發配邊疆。

蘇妜還記得,蘇夫人當著她面自縊前,曾捧著她的臉,含淚道:“活下去,無論之后會受何種侮辱、何種苦難,都要想辦法活下去?!彼帽M畢生力氣號啕大哭,抱住娘親問:“為什么您不愿意活下去呢?您走了,我怎么活?”而蘇夫人只輕道了句“對不起,我想去見你爹”以作訣別。

可有時候,生死并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啊。

“蘇妜,副將杜韜?!碧K妜接過那個領頭官兵發來的小木牌,細細一瞧,上面刻著“杜韜”二字,還用朱筆描過。

“姜湫漣,副將朱固。”那個姜家庶女蒼白的面容上竟露出一絲笑意,像珍寶似的把牌子捧在胸口。

“林可蘭,中郎將張昭明?!?

……

待幾位小姐們都分到木牌后,那位官兵說:“今后,木牌上的人便是你們侍奉伺候的對象,別的不用管,只須伺候好諸位大人的起居便可。待三軍凱旋之日,讓你們脫了奴籍,納作一房小妾也未嘗不可?!敝T位小姐有些騷動,或喜悅,或從容,或悲嘆,或不甘。他又道:“木牌收好,若是掉了,士兵們可是不認人的,把你們當作細作或是軍妓,我可救不了你們?!?

蘇妜隱忍不發,只暗暗咬牙。落毛的鳳凰不如雞,還是忍忍算了吧。

“每日飯點自行到后廚領食,洗浣衣物到庫奇河,平日里沒事就少在軍營內走動,安分地待在帳里,別滋生事端,擾亂軍心,否則……”那官兵故意留半截話不說完,便遣士兵進帳領著各位小姐離開到后廚領食,并將其送到各自應去的的軍帳之中。

待小姐們陸續離開后,終于,帳內只剩下兩人——領頭官兵和蘇妜。

看樣子,他是有話要同她說。

“蘇妜小姐,我是楊青,你可認識我?”

蘇妜疑惑不解。這個人從京城押解罪臣女眷一路護送到庫奇軍營,照這一層面上說,蘇妜是認識他的,可他的話里明顯指的不是這個認識。蘇妜著實想不起在蘇家敗落之前何時見過他,只好悶著不說話。

楊青嘆了口氣,道:“罷了,我與你并沒有當面相見,不認得也正常。”

這話里怎么頗含惋惜之意?蘇妜雖疑,但還是問道:“你……有話想單獨和我說?”

“我本屬蘇將軍麾下,但蘇將軍被召回京城后,我仍駐守庫奇,無法幫他半分。后來,庫奇的守城將領換成了朱間將軍,我又被調到朱固副將手下,訓練新兵等雜事煩多,一直無暇分身,直到被調回京城去押送罪臣女眷,才知道蘇將軍他……已經遇害了,我好恨,恨自己無法幫他洗刷冤屈,恨自己無法幫他分擔罪名……我……一直都心懷愧疚,所以,我想把他對我的知遇之恩報答給你,可能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但如果,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幫助你。”

聽了他這些話,蘇妜反倒冷漠了許多,面無表情道:“幫我脫了奴籍,能做到么?”

“這……”楊青面露難色。

“呵,我沒什么需要的,不勞煩你幫忙?!碧K妜滿臉冷笑,“送我去我該去的地方吧?!?

這話扎心了。

其實這也不能怪蘇妜,只是蘇家敗落后,人走茶涼的事她見得太多了,她再也不敢相信有誰會真心幫助她了。

“我雖然不能幫你脫了奴籍,但讓你在庫奇鎮的生活好一點還是可以的,如果你需要……”

“不需要,謝謝,”蘇妜冷冷地打斷他。

“你先別急著回答,等你想通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楊青也是個好脾氣,竟然沒生氣,“算了,我還是先帶你去后廚領食吧?!?

暮色漸濃,朔風呼嘯,夜已生涼。

蘇妜從后廚那兒領了一個馕,便回帳艱難地嚼咽起來。

沒有珍饈佳肴,有的只是一個冷硬糙餅;沒有錦衣羅裳,有的只是一件粗布麻衣;沒有脂粉華飾,有的只是一支粗陋荊釵;更沒有溫軟閨房,有的只是屬于另一個男人的軍帳,帳內,一桌,一椅,一架,一盆,一屏,一桶,一床,一柜。

想著想著,淚便流了下來。

其實,對楊青的強硬態度都是裝出來的吧,也不知是在捍衛著誰那可憐的自尊心。

反而她一個人時,是她最脆弱的時候。

她本以為自己內心足夠強大,卻還是脆弱到哭泣,她本以為這半個多月的以淚洗面早已耗盡淚水,卻沒想到眼淚竟還未干涸。

她不是一個堅強的人吧。

可是,要活,必須學會堅強。

胡亂抹了抹眼淚,蘇妜繼續啃食馕餅。

庫奇鎮,這個她父親曾駐守過的邊疆重鎮,也不知是什么模樣,此后,她怕是得在這兒呆上好一陣子了。

蘇妜剛把最后一口馕塞進嘴里,帳門便被掀起,蘇妜有些害怕地瑟縮了一下身子。

那男人約莫二十出頭的樣子,一襲銀白戰甲,手抱紅纓頭盔,有些痞氣的五官此刻正擺出一副難以言明的表情,而那雙清明黑亮的眼睛探究似的打量著蘇妜,最后,竟發出意味不明的一聲冷笑,嚇得蘇妜再次瑟縮了一下身子。

“蘇君榮獨女,蘇妜,沒錯吧?”蘇妜不答,他似乎也無意等待她答復,只說:“我,姓杜名韜字有為,朱間的養子,所以,有什么心思別打到我身上來?!?

杜韜還特意把“養子”二字咬得極重。

可她會有什么心思呢?莫名其妙,蘇妜腹誹著。

杜韜走到桌邊,放下頭盔后把蘇妜從椅子上拽起來,真是一點兒都不客氣。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奴隸,我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準違抗我的命令!我雖不打女人,但要是惹惱了我,我有的是辦法折磨你?!?

蘇妜總覺得杜韜對她有很深的敵意。她現在只想遠離這個危險的人。

“退什么?”蘇妜剛退后了一步,就被杜韜的聲音嚇得怔住,然后聽見他說:“來給我卸甲?!?

蘇妜定在原地不動。

“我說話你沒聽見嗎?”杜韜極不耐煩,可當他聽見蘇妜弱弱地吐出“我不會”三個字后,他瞬間泄氣。果然是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翱辞宄?,我只示范一次?!?

于是,原本打算享受被人伺候待遇的杜副將,今晚不僅自理,還要順帶給“奴隸”蘇妜作講解。

如何脫戰甲和頭盔,脫下來放于何處,洗澡水用水桶去何處打,怎樣提水桶更省力,水的多少和水溫怎樣最合適,屋子里的東西什么碰得什么碰不得……

折騰了半宿的杜韜終于在床上躺下了,他覺得,這竟比白天校場練兵還累!

“喂,女人,記住沒?”看見蘇妜點了點頭,杜韜頓時覺得輕松不少。“把燈吹了,睡覺。”

杜韜剛滿足地閉上雙眼,就聽見蘇妜在那邊支支吾吾地問:“我……我睡哪兒?”

睡哪兒?

杜韜猛地睜眼,瞟向滿臉通紅的蘇妜,意識到這是個重要的問題。

思索良久,杜韜起身到桌邊倒了半碗水,又把它放在了床中間。

“一人一半,不能越界?!?

杜韜又再次和衣躺下,而那半碗水分毫未灑。

蘇妜盯著那個“君子協議”看了半晌,才轉身到屏風后面準備洗洗睡了。

閉著眼睛的杜韜輕聲抱怨:“麻煩?!?

其實蘇妜也覺得麻煩,她還得重新提水洗澡,睡覺時還要紋絲不動,最麻煩的是明天開始她還得伺候這個故作一副威嚴模樣的男人。不過,興許他是個好人呢,蘇妜這樣想著。

一聲輕輕的吹氣聲后,帳內霎時陷入黑暗,蘇妜小心翼翼地躺下,又小心翼翼地用被子裏緊身體,她突然意識到這床被子理應是杜韜的,剛張開嘴,還沒發出聲音,就聽見杜韜的聲音響在耳畔:

“明天記得去拿一床新的被子,還有,明天開始幫我暖床。”

“噢。啊?”蘇妜有些措手不及,所幸,這夜色正濃,掩住了她緋紅的雙頰。

隱約從別的軍帳內傳來哭叫聲,蘇妜再次緊了緊被子,想把自己蓋得嚴實點。

“別亂動,把水弄灑了,咱倆誰都睡不成。”

蘇妜只好合上眼,不敢亂動一分。

版權:瀟湘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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