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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序
這本小書收錄了2008—2016年我在《南方周末》、《長江日報》、《讀書》、《上海書評》上發表的隨筆60余篇。這些文章多屬“時論”之列,顧名思義,就應隨時間流逝而消失。不過有三個原因使我愿意把它們搜集起來。第一,這些文章最早的催生者蔡軍劍先生當初說服我提筆的一個理由是:寫一些“不過時”的時論。不過時,是相對的;永遠不過時,便是經典,我無此能力。要想獲得相對持久的價值,用軍劍兄的話說,不妨考慮得“迂遠”一點。這和我的興趣投合,嗣后便秉此原則行事。第二,出本隨筆集,可以送給不做學問的朋友。我的專業論著,很多朋友讀不下去,這本書是個補償。秀才人情,不過幾張紙,可是,有比沒有強。第三,我不知道這些文章“適應”環境的能力如何,擔心忽然有一天,就沒有人愿意再出它們了,所以趁早打算。
全書粗略地分為三輯。第一輯的主題是: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傳統。最近十多年,中國人開始對自己的文化有一種正面的評估,意識到它的可貴和優長,不再視如敝屣般地必欲棄之而后快。可是隨著此風日盛,所及之處,沉渣泛起,表現出走向封閉的趨勢。其實只要具備起碼的歷史意識就會知道,今人所謂“傳統”,不少乃是當下的“發明”。中國古人的最高價值來源是“道”和“理”,國家之上乃是“天下”。“天不變,道亦不變”,可是禮制要變。“禮,時為大。”孟子說孔子是“圣之時者”。“禮制”之變,從時從宜,而萬變不離其宗,基本原則只有一個:尊重人。子曰:“仁者,人也。”“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文化復興,損益進退,應以“仁”為準繩,不應以膜拜權力和等級、增長驕妄之氣為目的。否則,中華文化就真要葬送在此輩熱衷于講“傳統”的人手中。
第二輯的文章,是希望把顧頡剛先生當年提出的一個想法重新帶回公共思考中,也就是在中國建一個“學術社會”。他所說的“學術社會”,接近任鴻雋所說的“學界”(參見本書《從造炸彈到建學界》),特別指的是一個不以實際應用(尤其是政治應用)為導向的學術共同體。不過,我這里希望把其含義做一擴展。我用的是“智性社會”。這個詞不是指一個由專業學者構成的社群,而是指整個“社會”而言;這個社會以智性態度為主導,它的成員,不論從事何等行業,皆有求知的好奇心和辨析力。這聽來像是天方夜譚,可是它如果真是不可實現的,那皆因大家都認定它無法變現。“知識”、“學術”、“智性”,這些字眼聽起來就像是拒人千里的樣子,但實際并不如此。在這20多篇文章里,我試圖證明,學術與社會息息相通:它把人世當作研究對象,作為一種思考方式,也為最日常的生活提供更好的可能。我們不應把學術當作敬而遠之的神祇,不妨請它從高處下來,變成一個時刻相隨的睿智朋友。
第三輯回到狹義的“學術社會”,也是我最熟悉的大學校園。我在大學里生活了快30年,從學生到教師,讀書、教學、研究,我的生命已經和它長在了一處。它構成我的世界觀,型塑了我對世界的觀察和感受。這是本書書名的由來,也是所有文章的共同意態:無論什么話題,我都會坐在書桌后面思考。這也許是個弱點。嗯,我聽到有人說:書呆子。誠然,書生論世,時有誤事,不過在一個到處都是“實干家”的社會中,從書堆里傳出的聲音,有時也不無參照價值。
本輯的文章都來自我在校園生活的經驗,我從中選取若干事實,做人文立場的反觀。大學首先應該被看作一個人文機構,即使是專門從事自然科學或技術工程研究,也須在此前提下進行。但人文屬性卻恰好是今日中國大學所最為匱乏者,結果不但建設廣義的“智性社會”遙遙無期,連狹義的“學術社會”也一去難返。只有恢復大學的人文活力,才能提振中國社會的元氣。希望這些小文引發讀者些許共鳴,為此大業略盡綿薄。至于附錄中的兩篇發言稿也與此相關。它們本是師生間的“私語”,可是既然已經通過各種途徑進入了公共空間,亦不妨收錄于此。
本書的出版要感謝好幾位朋友:沒有蔡軍劍、禹宏兩先生的敦促,大部分文章根本就不會問世。譚徐鋒先生多年前就已建議將其都為一集,現在終于可以復命。并且這書名也來自他的提議,“大學是一種生活方式”,發明權在他,我歡然在衷,而不能掠人之美。
書稿整理完畢,已近歲暮。內子于半月前遠赴英倫,到愛丁堡搜尋近代早期兒童史料。我家卻并無兒童,唯有兩只孿生小貓相伴——悠悠、墨墨,呆呆萌萌。今冬成都一如“常態”,霧霾彌天,四顧無路。無可奈何中,正好以幽默處之。獨善其身,兼勸天下。收拾心境,靜候花開。
2016年12月21日
寫于成都雙流長江路一段流溪麗園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