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瓦房里，老楊家兩口子面對面，坐在低矮的灶火旁，灶火里的柴噼啪噼啪地燃著，把老楊的臉烤地有些刺痛。夫妻倆都靜默著，表情凝重，仿佛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

“大軍兒，蘭蘭上學這事，咱不能再拖了。都開學一個星期了，再不去報道，真來不及了啊。”楊妻春梅小聲地打破了沉悶的平靜。

興許是被說的煩了，老楊怒道：“行了行了，你能不能別催了，整天在我跟前絮絮叨叨，咱們家什么條件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年五千的學費，這還不連上她的生活費，我上哪去弄這么多錢？山窩窩里的女娃不趕緊找個婆家嫁了，給我們兩口子賺點彩禮錢，還想讓我們傾家蕩產供她上學，門都沒有。”

話語一落，春梅混濁的雙眸開始變得濕潤，淚水沿著她布滿皺紋的臉彎彎曲曲地淌下來。她本來還想要說些什么，可是轉而又默不作聲，站起身去張羅鍋里的飯了。

老楊看著閃爍的火光，緊繃著臉，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連煙頭燙到手指都渾然不知。

此刻站在門口的那個少女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一頭鉆進里屋的床上，蒙著被子開始大哭，重重的摔門聲仿佛一柄尖刀，直接刺在了老楊兩口的心臟上。

這是一個無眠的夜晚，兩口子背對背都在想各自的心事。春梅若有若無的抽泣聲讓老楊心里異常煩躁，他不停抽著煙，仿佛要把這些煩心事都吸進肺里再吐出來。

他們的女兒云蘭此刻正在另一個屋里哽咽，淚水把她的枕頭打濕了大半。這么多年所有的委屈在今晚完全爆發了。

從離家十多公里的唯一一個小學，再到離得更遠的鎮上的初高中，這么多年，她一步一步，為了那美好的大學夢，比別人多吃多少苦，遭受多少嫌棄和嘲笑，只有她內心最清楚。

她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所以她從不去抱怨。都說寒門出貴子，比別人努力數倍的春蘭沒讓看好她的人失望，如今上海交通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跨過千山萬水，擺放在她的床頭上，卻因為學費的原因，不得不放棄十幾年來拼搏的一切，她感覺整個世界都轟然倒塌了。整個人無力地蜷縮在被窩里，內心的絕望如潮水一樣，席卷而出，與漆黑的夜交融，讓她幾近窒息。

夜晝交替，大清早六點多，寧靜的村子還籠罩在一層淡淡的白霧中。盛夏剛剛過去，秋天的小腳就接踵而至了，偶爾刮來的幾陣小風，亂吹到身上，讓人禁不住打個寒顫。

春梅一宿沒睡，站在云蘭的房門前，她踟躕了半個小時之久，在那不足五米寬的客廳里踱來踱去，不知道如何開口。最后她終于下定決心，敲了敲門。“蘭蘭，醒了沒？起來吃飯了。”咚咚咚，敲了一分多鐘，木門那頭也一直沒有回應。她試探性地推了下門，沒想到一下就推開了。

狹小的房間里堆滿了剛收的谷子和農具，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連房門都只能推開一半。一張不足兩米的小床橫放在最里面，床頭的位置難得擠出空間放了一張小桌子，整個房間彌漫著潮濕的味道。

此刻云蘭的床上空無一人，被子和床單也不翼而飛，在那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小書桌上，放著一張草稿紙。

春梅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急忙拉開手邊的開關，懸在床頭的小燈泡頓時亮起了微弱的黃光。她顫抖地拿起那張沾滿淚痕的紙，沿著床邊坐下。

“媽，爸，女兒要讓你們失望了。這么多年上學，我把你們的積蓄幾乎都花完了，真的對不起你們。我知道你們一直想著讓我有出息了去掙大錢，可是你們真的從來沒有聽過我的心聲，你們知道我想要什么嗎？我只是真的很喜歡讀書學習，喜歡在學校的感覺。我一直很感激你們養育我這么多年，供我上學，現在我成年了，也不想再拖累你們了，等我出去打工掙到錢了再回來報答你們，不要擔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的。”落筆：你們的蘭蘭。

春梅讀完信后，鼻子一酸，淚珠成串地滴落在地上，一開始她還在捂住嘴抑制自己，漸漸地她也不再收斂，開始抱著頭嚎啕大哭，哭地撕心裂肺。老楊聽到聲響后趕緊披了件外套跑過來，看到媳婦哭成了一個淚人，心里猛地一顫，從她手里把紙拽了過來。

讀完信后，他只覺得怒火中燒，破口大罵道：“這個孬孫閨女，真是想把人氣死，我楊義軍就算再窩囊，還能供用不起你上個大學？我就算砸鍋賣鐵也要讓你學出息啊。”慢慢地，他的眼眶開始紅了起來，然后帶著哭腔說道：“傻閨女啊，你爸我這么疼你，哪舍得真個把你嫁出去啊，我是沒出息，給不了你好生活條件，但是也不想讓你受一點委屈啊。”當夫妻倆哭哭啼啼來到村里大隊的時候，村長還沒起床，夫妻倆把門拍的砰砰作響。

當了解事情原委后，村長冷靜地說道：“小蘭昨天晚上走的，現在還沒二十四個小時，到派出所也不能立案，咱們現在趕緊去村里找那幾家有電動車的，托他們騎車沿著大路去追一下，看能不能找到，我們其他的人沿小道去找。”

村里人也都是淳樸之輩，當了解情況后，幾乎全村人都開始幫忙在這方圓找人，大家對于楊家的閨女還是有所耳聞的，聰明聽話又懂事，大家都沒想到這么個乖孩子一聲不吭會離家出走。

整整找了一天，也沒有消息，大家都累得疲憊不堪，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可就是不見云蘭的身影。村長安慰他們說：“你們倆個先回去休息吧，這孩子指不定跟你們賭氣呢，說不好明個就回來了，實在不行咱們明天到鎮上去報案，這么大個孩子還能憑空消失嘍。”

老楊倆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精氣神，木木訥訥地走回了家。打開燈，雖然以前屋里又暗又冷，但是有蘭蘭在旁邊有說有笑，這個小窩也算溫馨，如今方覺得如此凄冷，讓人不敢面對。

春梅躺在床上悶聲哽咽，濃濃的悲傷已經把這個農村婦女擊垮，她的世界除了做不完的農活就剩下這個小家了，女兒一走，她的生命仿佛流逝了一大半。老楊嘴里叼著一支沒點的煙，把女兒留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眼里老淚縱橫，心里苦地如吞黃連。

此刻在浙江開往上海的火車上，一個女孩擠在車廂廁所對面的洗手臺下，抱著雙膝，旁邊放著一個破包袱。列車上人來人往，沒有人多瞧一眼這個穿著破爛的女孩。乘務員看她可憐，耐心地蹲下對她說往前再走兩個車廂有很多空位，可以去那里休息一下。可是她頭都沒抬，一言不發。乘務員搖了搖頭，去繼續自己手頭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