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花時節又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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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4評論第1章
云傾國隱遁了,方光耀自殺了,方婉瘋了,而我則死里逃生……
后來,我常常在想:人生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云傾國是否會重戀紅塵與我結下百年良緣,方光耀是否會放下名利之念淡泊做人,方婉是否會破繭成蝶成為另一個強大的自己。然而,人生沒有如果……
位寺處于皖西與豫東交界處,歸屬于安徽臨泉關廟鎮的一個村。多年前它就是方圓百里有名的寺廟,因求事靈驗,到如今依然香火旺盛。每個月份的初一和十五,四面八方的很多人都會早早地趕來燒香祈福。
到了一年一度的逢會時節,位寺更是熱鬧非凡:廟宇內上香的人流如潮,火光一整天都會持續著,一些黃色的草紙屑被微風刮起,飛舞成一片朦朧的霧景。會上有唱戲的,做買賣的,吆喝的,各色聲音摻雜在一起,一派祥和景象。
說來,位寺村是幾經滄桑后才逐漸形成的一個大村莊,不過寺廟保存的還算完好,些許損壞也是有的,譬如撐起廟宇前檐的那幾根粗壯的柱子,上面有似乎刀砍印記的大口子以及年久而分不清紅黑的色澤,只要是大日頭的天,整日里都會泛著古老的紫褐色的幽光;兩邊的一對青石獅子也有不同程度的損傷,只是經過無數歲月的洗禮與鄉鄰的敬撫,就像擦了油的披肩長發烏黑發亮。
廟宇的前后左右,散落地住著不少人家。
我——楊依雪和方光耀就是出生在這個村莊。
我的家庭在當時的農村底層來說,有著一定的特殊性。這當然是源于我是獨生女的緣故了——弱勢。我的父親名叫楊九保,整個位寺村的人都知道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文化人”。那時高中畢業的父親,自認不俗,眼光頗為高,挑揀了數十家的姑娘都沒能入得他的眼。我的母親原是關廟鎮上的姑娘,她高挑漂亮,笑起來臉上有一雙好看的酒窩,唯一不足的是她從未進過學堂,父親思來想去,還是打定主意就選她了。隨后雙方確定都沒有意見之后,就匆匆訂婚。之后,爺爺奶奶為他們選定黃道吉日成婚了。
婚后三年,母親的肚子一直毫無動靜。奶奶眼巴巴地看著那些和她同齡的人一個一個都抱上了孫子,心里焦急萬分的同時對我母親也生出了諸多的埋怨。父親呢,懾于奶奶的威嚴,也只能對奶奶三天兩頭地找碴兒加以附和。母親為此流下許多絕望的眼淚,父親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但是為了平息這個家各個角色的憤懣,大多時候他還是選擇無奈地嘆息。就在奶奶一次比一次嚴峻的鬧騰下,在親戚鄰居疑惑、嘲諷的目光下,我的母親終于懷上了孩子。這樣的喜訊,全家人自然歡喜得很,母親覺得有了生活的勇氣和希望,父親更是高興地從拮據的生活拿出錢來,早早地為孩子添置了衣物;奶奶也不再對母親指桑罵槐了,整天見個人就會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空閑的時候,還會去寺廟里求個福,或者去河堤風涼處的人群里坐著,給孩子做個棉襖或者棉褲之類的。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在全家人殷切的期待下,母親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孩兒,這個女孩兒就是我——楊依雪。奶奶和父親都高興極了,父親如獲至寶地抱著我,當即冥思苦想了半天為我取名為道遠。這道遠二字取于圣人孔子的那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奶奶和母親雖說不識字,但也聽得出來這是更適合男孩的名字,她倆堅持要父親重新為我取個女孩名,還說那個名字留著以后讓我弟弟用。父親又絞盡腦汁,起了幾個,還是偏男孩名。我出生的那天,剛好空中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的。父親拍了一下腦門,似有靈感忽然降落,有了,有了,就給她取名為依雪吧!依,茂盛狀也,出自《詩經·小雅》:“依彼平林,有集維嫶。”雪,品高潔也,出自唐朝貫休《送姜道士歸南岳》:“松品落落,雪格索索。”這個名字博得了全家人的稱贊。他們認為這才聽起來像個女孩子。
可是在我出生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母親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這也就是我之前提到過的我的家庭的特殊性。在我大約七八歲光景時,父親經常把些口碑甚好的算命先生請到家里,請他們幫忙看看以后還有沒有孩子。瞎眼的算命先生,搖頭晃腦,掐著手指說,此命為人多才能,三十有五方如意。父親聽后大喜,隨即奉上幾元錢,就等著三十五歲能夠順利添子了。誰知,三十五歲那一年過完了,全家人也沒有盼來母親的喜脈。此后,父親曾占卜周易神卦,求得蒙卦,上面寫著什么“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誣告,再三瀆,瀆則不告利貞”,“困蒙,吝”。看了這易經的卦詞,父親拍著腦袋納悶,只覺得一個字“準”。他想這大約是在告訴自己,想求子難,子求己易,而對于這個問題再三地索求,就是一種褻瀆了。想來想去,他還是覺得不妥,不如再卜一卦,轉念一想,罷了,罷了!都怪當初女兒出生時,自己給女兒取了些寓意深遠的男用名,才招惹了什么,使得自己再無子嗣了。他這樣責怪自己后,覺得心安了一些。
在那時候的農村,一個家庭如果沒有男丁,只有一個女孩子的話,鄉鄰們就會視這家人沒有孩子,認為是“絕后”。可以想象得到,我的父母在那樣一個封建而落后的環境里,遭受了多少白眼和不為人知的屈辱才把我一點點撫養成人。
同一天,方光耀也在位寺這個村莊里出生。當時,村里人誰家新添了孩子,總會請我父親給起個好名字,方光耀也是父親起的名兒。“光耀”二字,是父親深感于老子的那句“直而不肆,光而不耀”,方家人感覺這名字極好,不但有出處而且叫起來也順口。方光耀的父親方老六隨即塞給父親一包煙,以示謝意。父親平日里煙癮就大,他伸出焦黃的手指假意地推讓了幾下,然后將那包煙裝入口袋,他的手指猶如熟透了的香蕉一樣,正不易察覺地顫動著——他很快就能夠又過上一把煙癮了。一包香煙,幾句感謝話,這是他一貫給別人家的孩子取名所得的好處。
那些破舊的時光,過得像河水一樣清澈,愜意、自在。
在當地一直盛行著這樣一首兒歌,幾乎老幼婦孺皆知:
拉個據,扯個懷,槐樹底下搭戲臺,人家姥娘(指姥姥)都來啦,××(小孩名)家姥娘咋沒來,說著說著來到啦,捎哩啥,捎哩狗尾巴,啊嗚啊嗚吃去吧。槐樹底下搭戲臺,人家姥娘都來啦,小妮的姥娘咋沒來?割羊肉,買白菜,把小妮的婆婆接過來。
那時,奶奶經常眉開眼笑地拉著我的小手,給我唱著這樣的兒歌,我蹦跳著,隨著奶奶拉長的音調,學著唱:“××人家姥娘都來啦,小妮的姥娘咋沒來……”
鄉間歌謠,經久不衰。
童年是美好的,干凈的,快樂的。光看那白云藍天與月光星河都像春天的氣息一樣,隨時呈現出一幅極美的畫面,滋養著世間的每一個生命。大約七八歲的光景,晚飯后,一群小伙伴總是集合成隊,在一些還未吃過飯的孩子家門口,扯著嗓門喊來喊去。不大功夫,就能叫上一群孩子,聚攏在一團,一塊玩老鷹捉小雞,拔河比賽,唱兒歌的游戲。感覺那時夜晚,常常被月光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那漫天漫地的鵝黃色光輝,就像一款盛大的妝點,更多出了幾分華美的詩意。
那時,方光耀最愛玩“望遠鏡”的游戲了。就是把兩只小手舉起,食指與拇指扣成一個圈圈,然后放在自己的兩只眼睛前面,口中不停地念著:望望望遠鏡,望住誰,誰害病!這時候,被他望到的那一個小伙伴,必定要感到慌張了,因為擔心自己被望出了病。隨之,也會對著他做著“望遠鏡”,以此,來扯平自己的不滿。這個游戲,在孩子們之間,總會無意地滲出些惡意的味道,最后,游戲很容易以哭鼻子或者分幫派來收場,所以,大家一般不愿意帶頭玩那個游戲的。
關于位寺的一切,包括那些古樸的青磚,油光的石獅,圣靈的佛龕,以及那些清澈的河水,茂密的樹林,厚重的黑土,都會令人對它保存著種種多情的記憶。
那時候,固然我們那些人每天都能夠看得見它們,卻依然像沉入我心底的血液,讓我時常熱烈地惦念起來。那樣一種無從消磨和難以遺忘的惦念,很早的時候就在靈魂里牢牢地種下了,并且我永遠不會和它有失之交臂的痛苦和遺憾。有時候,我們一群孩子可以在一條河水的淺水處潑水嬉戲,或者在一個正開花結果的菜園子旁邊,流著口水議論著人家園子里的香瓜或者西瓜。這時候,常常會從菜園地中間的一個小瓜棚里忽然走出一個人來,大聲地吆喝幾聲,我們這群孩子就都紛紛貓著腰身逃散開了,仿佛一群聽到些許動靜就受到驚嚇的雀鳥,撲棱棱地四處亂飛。不大一會,孩子們才又都聚攏在一起,沒事似的又開始嬉鬧了。孩子的世界,永遠那么簡單、干凈。
村莊的河流就像生命的血脈一樣常年四處奔流,給黑土地循環著無盡的養分。在那里可以經常捕捉到河蝦、白鰱和鯉魚。就連水少的小泥溝里,都可以用鐵鍬刨出又肥又壯的泥鰍來。那真是天堂般的環境與樂趣,人們可以隨處在河里游泳,并且可以撥開浮萍與水草,一把摸出幾個大蛤蜊或者扇貝。
從我們村口遠遠望去,目光穿過一片片薄荷田地或者芝麻開花的田地,在關廟鎮以南十五公里的地方,就是姜寨了。姜寨是百家宗師姜子牙的故里,那里每個月都會有姜太公廟會,我們村的人也時常會去那里趕廟會。姜寨的青石階以及雕花都散發著濃厚的歷史文化氣息,讓人目及之處,總能夠產生一種心靈的敬重。繞過關廟鎮這一帶的樹木、莊稼和明晃晃的河水,就可以望見一座座如同古老的象形文字一樣的老屋,以及一些已成廢墟的茅草頂蓋的土墻或者房屋。而當我每每望見這些不成形狀的廢墟的時候,小小的心里總是塞滿了愁緒。當時并不知道,內心為什么會產生這種與自己年齡不符的憂慮。現在想來,這世上的東西,哪兒還有比一座座只剩下斷壁殘垣的廢墟更令人憂傷的呢?
那年暑假,大約十一二歲的光景,方光耀幾乎每天晚上都會跟著父親方老六去捕魚,第二天早上再去附近的集市上賣掉。
他們家有十幾張小漁網,有圓形的,有長方形的,一個個就像針線織成的篩子,收口處有一根可以松緊的繩子。在去河水里下漁網之前,預先松開漁網口,在里面放上些蚯蚓或者是面食。到了晚上,把它們一個個都放到河邊距離不太遠的地方,然后留下松緊口的那根繩子拴在一截小木棍上。過兩三個小時候,就可以收網了。等撈上漁網的時候,就能夠看到一網兜活蹦亂跳的魚兒了。
有好幾次,我早上起來的時候都在方光耀家的大門口,看到他們一家人歡欣地蹲在地上,撿拾漁網里面的魚兒。我也會興高采烈地蹲下身子,幫著他們撿拾魚兒。通常那漁網里不僅僅會有魚兒,還會有一些水草、河蝦、蛤蜊以及形似水蛇的小黃鱔。等都收拾好了,方光耀就會給我用塑料袋子裝上幾條歡蹦的鯽魚或者泥鰍之類,讓我拿回家嘗個新鮮。他們也會留下一些給自己,剩余的就都裝進兩只大水桶里,再用扁擔兩頭的鐵鉤子,把它們分別挑起來放在肩頭,挑到集市上去賣。
那天晚上方光耀他們又要去附近村莊的小河里捕魚了。我也非常想去體驗一下捕魚的樂趣,就回家跟父親鬧騰,說也要去看看怎樣捕魚的。父親起初不同意,后來經不住我軟磨硬泡,才勉強答應了。
夜幕降落下來以后,整個空氣中沉淀出了一種靜謐的氣息,微風吹拂過來,地面上升騰起來的悶熱似乎也一掃而去,送來縷縷沁人心脾的清涼。
方光耀推著架車,那些漁網都橫七豎八地躺在車子上。我和方老六跟在兩側,我們邊走邊說著捕魚的一些趣事兒。凸凹不平的小土路上,我們三個人的身影往前方移動著。我開心極了,就像飛出了籠子的鳥兒,自由地小跑著,眼睛應接不暇地四處環顧著……眼看著路過了兩個村莊了,方老六才停下來,說:“這個米村附近的河里咱還沒有下過漁網,今兒就在這河里多捕撈一些吧。”
方光耀剛把架車放下來,我就發現遠處有一閃一閃的光,像是摩托警車的樣子,但是卻沒有發出警笛的聲音。看我們停頓了下來,那輛摩托警車好像也原地不動了。
我詫異地用手指著前方,對方光耀說:“你看,那是巡邏的警車吧?”
方光耀向前面望去,說:“看著是哩,這段各村都不太安生,增加了巡邏的警察。”
方老六說:“我感覺警察好像把我們當作嫌疑目標了,方才在剛走出清華寺的時候,我就隱約地感覺到這個警車在遠遠地盯著我們。現在咱們停下來了,他們也不走了,這就確定他們是盯上咱了。”
我一聽這樣的話,心里就冒出了涼氣,惶恐地問方光耀:“這可怎么辦呢?會不會把我們仨當成罪犯抓走呀!”
方光耀安慰說:“不會,咱只是出來捕魚,又不是偷盜,你不要害怕。”
方老六說:“今兒晚上這魚是不能再捕了,等會他們把咱幾個逮捕帶到鎮上派出所,就算調查清楚再放走咱們,村里的人們也會認為咱犯罪了,到時候百口莫辯啊。咱們這就趕緊回家吧。”
“好,咱走快點。”說著,方光耀推起了架車就按原路走去。我和方老六快步地跟在架車旁邊。我因為害怕而嚇得有點打哆嗦了,走路有些不聽使喚。
“依雪,你走得太慢了,要不你坐架車上面吧,我推著你走得快一點。”方光耀邊走邊回頭對我說。我搖搖頭,盡量加快了步速。方老六這時候也說,你這閨女咋不聽話,坐到架車上吧,咱趕緊回家要緊。
我只好坐在了架車上。由于車子走得快,加上土路凸凹不平,坐在上面有些顛簸。我兩手緊緊地抓住架車的兩側,車木板不斷地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我開始后悔,自己不該跟父親鬧著要來看捕魚了。來時路上的歡笑,不知落在了哪一個角落里。我們誰都不說一句話,匆匆地趕著路。而那個摩托警車不斷地用閃光燈照耀著我們這邊,并且遠遠地跟在我們身后。我們模糊不清地聽到他們在用對講機說些什么話。
過了十幾分鐘的光景,在我們四周不遠處竟然出現了十多輛摩托警車,他們的閃光燈都集中在我們三個的身上。我嚇壞了,大氣都不敢出。
方老六說:“糟了,咱們現在不能回家,如果把警察引到那里,村里人還以為我們真的犯罪了。”
方光耀焦急地問道:“那怎么辦?”
方老六想了一會,拍了一下腦門說,有了,咱們先去前面的程莊,到你姑姑家里躲一躲。
這會兒我心跳得很快,感覺眼前的遭遇就像電影里面演的警察抓罪犯一樣驚心動魄。繞過兩條小路,我們終于來到了方光耀姑姑家門口。
我從架車上下來,兩腿有些發軟。方光耀很快叫開了門,他姑姑和姑父都驚訝地問,這時候來啥事?方老六說,去捕魚被警察盯上了,現在估計警察已經把這附近包圍了。方光耀的姑父怕牽連到自己,忙說,你們不能把警察都引到俺家來啊。方光耀的姑姑聽完這句話,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說:“你少說這種話,快趕緊給他們找個地方藏起來。”
就這樣,我們仨被藏到了院子內的柴火垛里面。我們在柴火上躺下來以后,方光耀的姑姑又飛快地抱來一些玉米稈放在上面,蓋得嚴嚴實實的。我緊張極了,渾身不住地打著哆嗦。方光耀的一條胳膊緊挨著我,他明顯地感覺到了我如同受驚的兔子一樣,惶恐不安。他伏在我耳際,輕身地說,依雪,不怕,不怕,有我在呢。我沒有說話,將身子緊緊地蜷縮在他身邊,心里漸漸放松了一些。
剛把我們安置好不久,那些警察就從院墻外面撲通撲通翻了過來。他們亮出了警察證件,仔細地搜查了每一間房屋,甚至連那個小小的廚房都沒有放過。結果,卻什么也沒有搜到。
“你們剛才有沒有看見有三個人跑到你們這里?如實交代,否則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有警察問他們。
“沒有啊,俺一點動靜都沒有聽到,要是看見有壞人進來了,就是你們不讓我說,我也一定要說啊。”方光耀的姑姑回答道。
“我們跟蹤了一路了,這幾個人有可能就是近段時間頻頻偷盜的嫌疑犯,如果你們不講實話,應該知道包庇是啥后果!”
“那是,那是,可是我們家真的沒有啥罪犯啊。”
“那就奇怪了,罪犯咋偏偏把架車停在了離你家不遠的地方呢?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們覺得架車礙事就扔在那里了,另一種可能是他們根本就是捕魚的,因為架車上面都是漁網。”另外幾個警察也覺得這番推測有道理,都附和著說,有這種可能,有這種可能。
過了好一會兒,警察全部撤走了。方光耀的姑姑站在路口,目送著摩托警車走遠,才把我們幾個從柴火垛里拉出來。
回到家里,我不敢把晚上發生的這些事情告訴父親,敷衍地回答了他幾句,就睡下了。那天夜里,我做了一整夜的噩夢。我夢見很多警察都在后面追殺我,圍堵我,我使出渾身解數變成了一條小魚兒潛伏在水里……
早上醒來后,渾身都是酸痛的,就好像真的在睡夢里穿越了槍林彈雨一樣。我愣愣地坐在那里回憶著夢里的情節,忽然感覺現實和夢境之間,我哪一個都不想要。我想要的太縹緲,也太遙遠,它好像遠在世俗之外。而我又好像哪兒都逃不掉,因為我與這個地方有著太多血脈相連的記憶。
我與方光耀一天天地長大了。一些承載著無數悲喜的歲月,在遙遠的歲月中綴滿斑駁的滄桑。這個世上有許多美妙的角落,讓人看見或者想起就可以得到一種細密的快樂。譬如每個人長大的地方。
日子就這樣周而復始地從黎明中升騰,再從黑暗里落幕,一天緊接著一天地滑過,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隨著時間呼嘯而過。
這天是五月初五的端午節。
一大早,方老六就從門外柴火垛里,抱回一堆芝麻稈放在廚房,用來生火做飯。他的母親從一個老壇子里掏出來幾個沾滿灰燼的鵝蛋,又從門前的大蒜辮子上剪下來一些滾圓的大蒜,把它們放在一起洗了洗就放在了鍋里。這就是他們全家端午節的盛宴了。
從灶臺四周冒出的熱氣,彌漫在整個煙灰色的廚房里。
方光耀學習好,品德又出眾,因此父母早就在他身上傾注了很多的夢想。某種程度上夢想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只是這夢想,有時候就像一些人在剛出生的時候,就帶來了一種支配欲的本能,一種扭曲的自尊,或者在剛一開始說話,開始想事,就產生了一種無法剔除的欲望;還有時候夢想仿佛就是在無邊灰暗的天空里,終于迎來的那一絲曙光;也仿佛是一園蒼涼的落葉里,透出的一縷沁人心脾的芳香。
再過幾天就要高考了,為了復習功課,方光耀下午就應該返回縣城的學校。母親給他帶了一些干糧與咸菜,放在他那個褪了色的帆布背包里。
又要離開家了,方光耀站在院子里,從左邊到右邊,再從右邊到左邊,一遍一遍地看著:那一棵父親栽植的葡萄樹,已經結滿了緊密的青葡萄;那一架銹跡斑斑的軋水機,那一口邊沿褪色的大水缸;還有那一只養了十年的愛狗虎子……
而每次這個時候,眼前院子里所有的東西,都會讓將要返校的方光耀無限的留戀和不舍。方光耀前腳剛跨出大門口,剛剛被母親支走的虎子卻跑了過來,撒著歡,使勁地往他身上蹭著。方光耀知道虎子就像他兄弟一樣,不舍得他走,他一邊撫摸著虎子,一邊說:“虎子,聽話,我過幾天就回來了。”虎子像能聽懂他的話一樣,眨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他。見此情景,方光耀的母親,去廚房掰了小塊饅頭,喊著:“虎子,過來,吃饃。”虎子聽話地回去了,還不住地回頭看一下方光耀。
送走兒子后,方光耀的父親和母親,就急趕著來到廟上。今天雖不是初一和十五,但是由于是端午節,寺廟里來趕香火的人還是不少。人們有來求平安的,求祛病的,還有來還愿的。
方光耀的父母和那些人一樣,在慈悲的佛像面前虔誠地跪下來,又從挎籃里掏出黃色的火紙和一小把香,并把它們依次點燃。在紙和香劃開的一道道光亮中,人們雙手合十,叩首,嘴里不停地念念有詞:“大慈大悲的菩薩……”
寺廟在人們點燃的火苗下,愈發顯得莊嚴而神秘。蔚藍的天際,不時傳來幾聲熟悉的鳥鳴,側耳聽去,那伴著人們多年的樂音,已經滑向了更遼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