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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木窗雕欄舊時光
歲月深處的老院子
老院子是一個塵封的記憶,也是一個曾凝聚諸多故事與情感的所在。曾經在老家的院子里度過的幸福快樂的童年及少年時光,至今回想起來,仍讓我魂牽夢繞、念念不忘。
老家在古黃河畔,是一座坐北朝南的農家院落,其結構、格局、所形成的居住環境,都給人以安全、和諧之感,是一種和平、安樂、幸福生活的象征。在院子的角落里,栽有石榴、銀杏、夾竹桃、櫻桃等樹木以及月季、鳳仙、薔薇等花草,墻壁上則爬滿了帶蔓的“爬山虎”,給人以無限清涼之感。
記得爺爺在院子里栽了好幾棵石榴樹,夏遮烈日,冬曬暖陽。特別是五月石榴花開的時候,火紅的石榴花掛滿了枝頭,閃爍于蔥蘢蓊郁之中,一朵朵紅萼流光溢彩,像極了一團團燃燒著的火苗。那一份鮮艷奪目,那一份生機勃發,格外地叫人精神振奮??粗菨M樹樸素而熱烈、火紅而不張揚的花朵,一絲微暖的夏意會在我的心頭點點蕩漾,就連夢里也被渲染得五彩繽紛。
大門是院子的臉面,記得小時候,無論條件咋樣,村子里在修建新房子時,都會把大門修得非常氣派。門環是門的臉面,往往被制作得十分精美講究,給宅院增色不少。普通人家的門環樣式簡潔,通常是圓形的,也被稱為“太陽門環”,意味著家家戶戶開門吉祥。生意人家則喜歡花盆形狀的門環,寓意能發家致富。
記得老宅的大門是那種最普通的、使用最廣泛的圓形門環,就像一個小太陽一樣,但是在外沿卻鏤出如意紋和蝙蝠圖形,也不乏樸素的美。門環是銅做的,由于經過了長年的風吹日曬,被包裹上了一層時間的印記,只有手觸的地方,銅的本色才顯現出來。老門環是生活的見證,親朋好友敲打過它,遠親近鄰敲打過它,家里的老老少少也敲打過它。
寬敞的院子盛滿了我多彩的童年。我和小伙伴們在院子里寫作業、做游戲,一切孩童們感興趣的游戲,我們都一一加以演繹。院子不僅是孩童們玩耍娛樂的場所,也是母親們晾曬衣被、歡聚聊天的地方。她們喜歡聚在誰家的院子里,講著女人間才能講的故事,偶爾還會爆發出清脆響亮的笑聲,讓人萌生出許多的遐思邇想;有的借著陽光,用心地納著鞋底,也不知是為誰做的,針腳密密的,每扎一根,都要將針在發際間輕抹一下,看似習慣,又未必不是為了一針一線都濃濃納進她的一番心意吧。
夏天的晚上,我們家喜歡在院子里吃飯、乘涼,除了夜晚的安謐、祥和之外,就是夜幕上閃爍的繁星了。父親在這時候才顯出他內心深處最慈祥的一面,寬手掌在我的頭上摸來摸去,并給我講著小故事。孩童的心總是好奇,照例要天真地發問:“爸爸,月亮上有人嗎?”“有啊!”回答總是肯定的。于是“嫦娥奔月”“吳剛伐桂”的故事在古樸的院子里流傳,一代又一代。偶爾母親會不禁唱起兒歌,我從來不知道母親的聲音竟然是如此的美。
冬天的院子就有些蕭條了,于是孩子們就期待著能下一場雪。雪來了,孩子們就可以打雪仗、捕鳥了。因為寒冷,鳥兒不得不往人間煙火處靠近。捕鳥的方法很簡單,就像魯迅小時候捕鳥的方法一樣:“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篩來,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辈贿^捕到的多是麻雀等鳥兒,像燕子之類的鳥兒都已經南飛了。
后來,城市化的步伐用不可阻擋的氣勢分割吞噬了這方帶著泥土厚重味的院落。每當想起那深深的老院子,它的唯美的景致總是在我的心靈深處浮現:蒼勁的古槐、輕搖的綠柳、斜飛的燕子、閑開的野花,隨處可見出墻的紅杏、蓋瓦的紫荊、縹緲的炊煙、嬉鬧的頑童、半老的徐娘……
木窗內外的時光
窗子是一種獨特的存在,只要有房屋,就會有門和窗,我們現在看到的多是鋁合金窗子,曾經獨具韻味的木窗正在逐漸消失。在客廳的一隅,還鑲嵌著幾扇歷經歲月風雨侵蝕的木窗,上面雕滿了花紋,給人一種深邃幽然的歷史氣息,讓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漸漸遠去的木窗年代。
小時候,老家的房屋都是木窗,最吸引人的就是木窗的圖形和各種各樣的窗格子,那些圖形和窗格子能帶給我無限的遐想。但不同的地方,木窗的設計也不同,木匠別具一格的風格也讓窗的圖形和窗格具有靈性。匠人用他們的心在木窗上雕著不同的圖案,有的雕花花草草,有的雕各種動物,圖形栩栩如生,給人以美的享受。
記得我家的窗欞是用木條隔成的小方格圖案,每個方格大約有半個火柴盒大,采光、通風都很好。夏日微風挾著涼爽從前窗進入,帶著清新的空氣,暑熱帶著悶氣從后窗走出。冬天的陽光透過窗欞傾瀉進來,光影或深或淺,浮塵在斜斜的光柱中起舞,略略潮濕的地面被烘烤出一種暖意。
在我居住的房間的木窗下面,擺放著一張窄窄的條桌,有時讀書寫字,有時什么都不做,就那么枯坐或佇立,透過窗子可以安靜地看看平凡人家的炊煙生活。記得窗外有棵高大的槐樹,尤其是到夏天,枝葉茂盛,濃蔭如傘,那粗壯的樹丫上經常閃現著鳥兒的靈動身影。有時候我還在熟睡,窗外的鳥鳴聲就把我從夢中喚醒。那些鳥聲透著細瓷的質感清清純純地穿窗而過,清脆地落在我的枕邊,十分悅耳動人。
小窗欞,大世界,窗欞是房子的眼睛,它巧妙地鑲嵌了四時變化之景。當暖暖的春風吹過,有燕子呢喃飛過,杏花桃花梨花相繼開滿枝頭。柳枝也軟起來了,折上一枝柳條,左擰右旋,再抽去內芯,一支柳笛就做成了,嗚哩哇啦地響成一片。夏天和秋天是村莊的黃金時代,濃蔭匝地、蟬鳴蟲嘶、瓜果遍地、人歡馬叫,這時的村莊像一個豐滿的少婦,在燦燦的陽光下爛漫著她灼爍的豐姿。到了冬天,更是熱鬧不已,尤其是小孩子們,呼朋結伴、不知疲倦地嬉鬧玩耍,老鷹捉小雞、躲貓貓、騎竹馬、跳房子、踢毽子、跳繩……
印象最深的是,奶奶喜歡坐在木窗前梳頭。奶奶的梳妝盒前總是擺著一瓶頭油,但奶奶總舍不得用,逢上喜慶的日子或者走親戚,奶奶就抹上一點,平時奶奶就往頭上抹水。她花白的頭發總是梳得整齊光滑。白天,一縷縷陽光從窗木格子里灑進來,照在梳妝盒上。奶奶總是穿著自己織的棉布衣服,領口盤著好看的布扣子,端坐在梳妝臺前,或梳頭,或穿針引線縫補納鞋。那時我總是和小伙伴在木窗外做游戲,奶奶在窗前的一舉一動都刻在我的記憶里。
在我看來,窗欞尤其是木窗欞,充滿著濃濃的人情味,它把人與天地相連,窗中的人與窗外的景因為它而變得十分微妙。古代人對窗子是非常有感情的,尤其是讀書人,冬季喜在南窗下讀書、睡覺,夏季喜在北窗下納涼。歸隱南山的陶淵明曾說:“夏月虛閑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痹谒X與讀書之外,倚窗遠眺,憑欄望遠,有心之人可有在窗欄中發現別一番天地。
長大后,更是讀到了很多關于窗欞的詩文,如“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是杜子美的恬淡從容;“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是民間女子的相思;“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卻又是落魄帝王的哀嘆。記得最深的是李漁的小說《合影樓》中,一對小兒女隔池倚欄,影入池中,因而對影互憐,彼此愛慕,終于結成眷屬。默默的窗欞,靜靜的人影,默默中,誰知道流動著多少詩意,醞釀著多少傳奇。
木窗欞就是一個個鏡頭,在歲月收藏著一個又一個鄉村畫面。原色的木窗,總是令人想起一些樸素的人、樸素的事、樸素的情感,如同木的本質一樣樸素。對于我來說,木窗里有一個遙遠的世界,潛藏著孩提時歡樂的時光。每當回想起來,總覺得有一個老人在向我徐徐地講述一悠遠悠長的舊夢,明麗而又憂傷,既令人惆悵又令人無限向往。
井老去無聲
井是連著百姓人生的物體,是遠離河流而居的古人的一大創造,因為有了井,人類可以從沿海、沿江地帶逐漸向內地深入,所以,古往今來,人類對井都極為敬重。井映在不同的人的腦海里,得到的是不同的鏡像。在我的眼里它則是一幅充滿生活情趣的畫面,它和老巷、深院一起記錄了一段特定的時光,在它生生不息的井水里潛泳著我童年的快樂、憧憬與向往。
我是在井邊長大的孩子,親眼看見了井在村里人生活中受到的重視程度,生活的每一天都和井密不可分,無論喝的還是用的幾乎都是井水。井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個老伙伴,忠實地陪伴著我。那時,我對井的印象就像村頭聽來的農諺,樸實而且玄妙,以我幼小的腦袋,實在難以理解為什么黝黑的泥土能變出水,并且是清澈的水。這樣漫長的疑惑,對井來說只是難以覺察的一瞬。眨眼間,它已在天地間靜穆了多年,它一如既往地守護著它當初的容顏,就算被推倒、淹沒的一剎那,鎮靜的姿態依然沒有改變。
村里的井多是以整塊石頭雕鑿成井欄,很是質樸、厚重,很符合大地的氣質。同村共井,鄰里就是一大鍋濃郁的香茶,尋常巷陌,尋常人家,每天往來進出,不經意間,總有一兩件事能觸動對方的心扉,在不斷的生活交往中,看出對方的秉性喜好來。井邊還是街談巷議的發源地和傳播地,“張家長李家短”多數在這里展開,即使沒事,到井邊轉悠一圈,歇上一息,也是舒暢愜意的。人生百味,盡在井邊鋪展。
最熱鬧的是夏天的晚上,男女老少都在井邊乘涼、聊天,孩子們圍著老井四處亂跑。玩累了,就會和小伙伴們小心翼翼地趴在井臺上往下望,井水在月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白亮亮,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們的倒影。此時,月光透過井邊那棵老槐樹的葉子斑駁地灑在井臺上,依稀可以看到井臺磚縫間長滿了濃密的苔蘚。井欄被歲月磨平、磨光,在黑暗中閃著神秘的亮光。井邊似乎有蛐蛐在鳴唱,宛似天籟。
對于我來說,井像是大地的眼睛,它連著地心的那股清澈,猶如溫和或憂郁的眸子,在天地萬物間安靜地眨動。它的脈搏始終連著大地的心臟,每一次搏動,每一絲溫度,始終牽掛著你我感覺不到的地下世界。在炎炎的夏季,從井里打上來的水卻是無比清涼,喝上一氣是那樣的舒坦。那個時候,如果有趕集者或者做其他事情路過我們村里的外鄉人,每當口渴得厲害就要到老井邊去討水喝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特別是離開家鄉之后,井在我心中的分量越來越重,我對井的文化內涵的感知也越來越深刻。井已不是單純的裝水的凹穴,它是故園家鄉的概念。我常在寂寥的夜晚想起“背井離鄉”這個詞,每一次都似乎有一股涼意從心底滲出,綿綿不絕。其實,離開故園的人,心里都實實在在背著一口故園的井,雖然沉滯苦重、疲憊不堪,卻終究不愿放下,就像一個詩人說的那樣:“異鄉沒有故園的井,而他們的靈魂,有著永遠的渴意?!?
對我們來說,井是慈祥的長者,庇護著人們的生活;井是憨厚樸實的勞作者,釀就了淳樸的民風。井是美德,井是驕傲,井是逝去的歲月,井是人類寶貴的財富。但每當想起井,我總是抑制不住內心的哀愁,因為不知從哪天開始,那些老井像遲暮的老人般一個接一個離開了,這是一種萬劫不復的永遠離去。它們或被遺忘在一邊,大而厚的石蓋將它們的視線永遠阻斷;或首尾不連、分崩離析在一旁,長滿暗綠的青苔;或身軀已經被填,只剩一圍孤獨的井欄,在提醒著某種存在;或是在推土機下,化作一縷游魂,在天地間剎那消失無痕。
一口老井就是一段汲飲不盡的悠長歲月,讓人遺憾的是這些老井逐漸消亡于歲月的洪流之中。不能汲水的井如同斷弦的琴,鏗鏘一輩子,卻在剎那戛然而止,讓人心痛不已。那些逝去的老井讓思念斷了線,讓血脈斷了根,讓記憶也變得殘忍。我時常坐在書桌前,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在意念中和這些延續了多年的生命做靈魂的對答,思索著如何來銘記老井們遠去的孤影,如何來記錄那段逝去的美妙時光。
屋頭青瓦是誰家
瓦房曾在家鄉隨處可見,就如一棵樹或一株草那樣隨遇而安。無論是青瓦還是紅瓦,都代表著家的味道,都能生出家的溫馨。那時候,家家留有屋檐,我也因此度過了幸福快樂的童年及少年時光。如今,瓦成了一個塵封的記憶??墒敲棵肯肫饋恚宰屛一隊繅衾@、念念不忘。
泥土做成的瓦片,除了固有的堅強也有幾分柔情。那一層層、一排排的瓦筆走龍蛇般自在坦蕩,渾然天成,猶如刺繡般綿密、精巧、纖細。瓦頂更具鑲嵌之美,那是一種首尾相連、層巒疊嶂的牽連,那是一種細密繁復、環環相扣的有序排列。特別是傍晚時分,望著房頂的瓦,總讓人不由地沉醉于“月上西山弄瓦,霜也喧嘩,雪也喧嘩”的意境之中。
瓦的燒制不復雜,關鍵是制作瓦用的泥土很講究,那是一種不含沙子特有黏性的土。記得在上中學的路上,有一個很大的瓦窯,離很遠處就能看到煙囪里冒出的青煙。每當從瓦窯前經過,都會好奇地在瓦窯門口瞄上幾眼。放眼過去,瓦窯里面卻十分寬敞。院子里層層疊疊地堆放著剛出窯的瓦片,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發光,十分美觀耐看。
瓦是沒有生命的,但是瓦上瓦下卻是有生命的。在瓦上生活的叫瓦松,也叫天蓬草、瓦蓮草。每逢夏季來臨,青苔與天蓬草便都擠在屋檐上,它們不用澆水,不怕風吹雨打,頑強地生活在瓦楞的縫隙間,給瓦增添了夢幻般的色彩。瓦的下面,則會棲息著燕子,或是麻雀等鳥兒,它們天天不知疲倦地飛來飛去,嘰嘰喳喳,讓安靜的鄉村也因此變得靈動起來。
屋檐下也是我們呼朋結伴玩耍的地方,老鷹捉小雞、躲貓貓、騎竹馬、跳房子、踢毽子、跳繩……一到雪天,瓦屋便成了童話里的雪房子,瓦檐下掛了長短不一的冰錐。我們在堆雪人、打雪仗的同時,會把那些冰錐打下來,或是當作兵器,或是當作美味放進嘴里,只聽見嚼得咯吱咯吱響,那份樂趣是其他東西不能比擬的。
此外,屋檐下也是平常人家晾曬衣被、曬制家庭菜肴的地方。奶奶尤其喜歡做醬、曬鹽豆子,一盆盆、一缽缽、一缸缸,大大小小整整齊齊擺在屋檐下,借伏天太陽的熱力曬制,有時常有蒼蠅光顧,抑或陣雨襲擊,奶奶總是很辛苦地加以照料,精心保護一個暑天,那些各色各類的醬,便冒出了成熟的香味,當滿院醬香飄逸的時候,便可以享用、收藏、贈送親朋好友了。
到了冬天,院子里便有些蕭條了,但若是天氣晴好的日子,無論大人還是小孩,特別是老年人,都會在屋檐下曬太陽。于是那懸在頭頂的太陽、直灑下來的陽光、坐曬暖陽的人,以及掛在屋檐下的玉米、辣椒、大蒜,竹筐、竹籃,共同構成了一種既清晰又遙遠的背景,似乎都在訴說著曾經發生的生生死死的故事,都讓人想到世俗日子淡而清甜的滋味,給人一種細膩的真實的美,以及那種真實所帶來的微妙而又深邃的情感。
等到了“少年不識愁滋味,欲說還休”的年齡,我對那些屋瓦更有興趣了,尤其是落雨的時候,那些瓦便成了雨中的美人。雨滴敲在瓦片上,叮叮當當脆生生地響,像一支曼妙無比的樂曲,彌漫、氤氳了整個村莊。雨水順著瓦溝流下來,在房屋的檐口上,形成一掛寬寬的雨瀑,生動迷人。記得,母親常常在檐下放一木桶,讓雨水流進桶里,那是母親喜歡的天水,可以用來燒飯、洗衣、喂養雞鴨豬狗。
后來,鄉村的瓦片幾乎成了一種奢侈品,愈來愈稀缺了,取而代之的是鋼筋水泥等現代建筑材料。再后來,城市化的步伐用不可阻擋的氣勢吞噬了帶著泥土厚重味的院落,也吞噬了那些如美人般靚麗的瓦。記得老家拆遷時,我請師傅從老屋上揭下了百余片瓦,并將它們鑲嵌在了城里的房子的小花園里。在我看來,一片瓦,就是一段歷史,就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鄉愁。
“屋頭青瓦是誰家?”縱使青瓦逐漸淡出我們的視野,而那記載著前世風雨的故園依然清晰,依然是我們永遠的家。望著它們,我的靈魂好像置身于澄明如水的氣氛里,沉浸在迷蒙而又溫暖的睡意之中,感受到一種生機盎然的、充滿生命氣息的寧靜,給人生注入一份陽光的香甜。
讓日子溫暖的柴火
柴、米、油、鹽、醬、醋、茶,開門七件事,柴火是擺在第一位的,可見柴火在生活當中的重要??墒请S著生活水平的提高,柴火成了一個十分生僻的詞語,懸置在貧困生活的門檻之外。但對我來說,柴火是溫情的、淳樸的,像村莊一樣,深深地刻在記憶深處,當我某天在外面看到柴火時,所有和柴火有關的記憶以及那個曾經生活過的村莊就會從我的腦后浮現出來。
老家在故黃河邊,柴火是村莊的一部分,它象征著村莊的存在。一個沒有柴火的村莊是不完整的,它的原始性會隨著時間而消失。走在村莊看看,任何一戶人家門口都堆了大堆小堆的柴火。有的柴火剛剛撿回來不久,聞聞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有的放在門口好幾個月了,烏黑烏黑,像到煤窯里轉了一圈,聞聞有一股霉味,還帶點潮濕的味道。
柴火是鄉村生活的基本依賴,柴垛是鄉村生活永遠的風景,它和那些粗糙干裂的手掌、那些因為煙熏火燎而迎風流淚的眼睛,共同構成了農家生活最基本的背景,掩映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凡常四季。柴火以及那家家戶戶的煙囪里冒出的縷縷炊煙不僅使我們產生過綿長空幻的暢想,而且也成為一種動力,不斷地把我們向幸福的愿望推進。
比較于拾糞、放牛這些勞動,拾柴火似乎更富有私人化的色彩,也成為每一個農家孩子最自覺的勞動項目。一年當中,有兩次拾柴火的高潮,那分別是在夏秋兩季。夏季是在麥收之后,大片的麥田顯得十分空曠,留在麥田上的麥茬根就成了我們競相尋獲的獵物。這時,身體單薄的我會拽著大鐵耙來來回回地摟起來,大鐵耙像一把巨大的鐵梳子一縷一縷細細密密地梳理著麥茬地,把藏匿和遺留的連泥帶土的麥根都掏了出來。然后,再把麥茬根部連帶的泥土磕掉。這是一件令人興奮的勞動,當我的手抓住麥茬的時候,一種親切的感覺就通過手指傳遍全身,仿佛我抓住的不是用來燒火做飯的柴火,而是生活的全部恩賜。
秋天是拾柴火的又一個重要季節,秋收以后,挨家挨戶都忙著去各處拾柴火。所以,每每冬天到來,各家的院子里都會聚集著一個個形似蒙古包的柴垛,形成了一道美麗的風景。秋天的一夜寒風,樹林就落下了一層厚厚的樹葉,放學回家的我們,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掃把和籮筐去村外的樹林里掃樹葉,因為風的作用,樹林里堆積了厚厚的黃葉。我們用掃把或耙子把它們歸攏,然后裝進麻袋或是竹筐。它們已經十分干燥,不需進一步晾曬,就可直接進入灶膛,它們在鍋底伸縮游動,仿佛風中的綢緞在自由飄動。
到了秋季,柴火總是給半大孩子帶來野趣。我們常常跑進河溝,拔掉風干的野草,點燃,如此三番五次,讓青煙悠然四起并緩緩飄散,好像天空閑適的云朵,煞是好看,最滿足的事就是燒熟從附近地里弄來的紅薯、玉米,大飽口福。有時我們還會結伴去離家幾里遠的山里拾柴火,山里有許多枯死橫躺的樹木,只需七剃八砍,很快就能捆好一擔柴挑下山去。運氣好時,還會遇到如小紅燈籠似的密密地排成串的楂葉果,或是殘留在枝頭的野山棗子,那時我們都會歡悅不已,趕緊摘下來放進嘴里,味道十分的酸甜可口,是難得的佳品。
可以說,柴火是我童年生活的基石,成長的階梯。它與我的生活息息相關,它令我們鄉里人活得旺盛、滋潤,就像自個兒種的莊稼,年年五谷豐登,歲歲糧食滿囤。如今,雖然柴火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了,但是與柴火有關的記憶卻不會老去,那凝結在一捆麥稈或是一筐樹葉里的艱辛不僅永遠難忘,還會給我一種前行的力量,讓我邁過一道又一道的人生門檻。
漸飄漸遠的炊煙
炊煙曾在鄉村的沃野上橫亙,它每天都會準時安詳地從村莊的每個屋頂顫悠悠地升起,它曾是鄉情濃聚成的一道優美獨特的風景線,曾是鄉親們生活的希冀和靈魂。后來隨著生活的改變,那個炊煙繚繞的時代已經過去,家家戶戶幾乎都用上了煤氣或是電磁爐等等。但每當擰開煤氣灶開關、綠瑩瑩的火苗“呼呼”地往上躥的時候,或是高壓鍋“嗤嗤”地響起來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在舊式灶臺上燒飯的情景,勾起我對炊煙的記憶。
在家鄉,制造炊煙的是普普通通的土灶和帶有牛糞味的稻草。村里的每家每戶幾乎都有一個灶間,灶間里盤著一座土灶,并有一個煙囪通向屋外,炊煙就是從這些煙囪里冒出來的。我清楚地記得,我家是一個大大的灶臺,里面鑲嵌著一口大大的鐵鍋。母親忙碌的時候,身影總是被油燈映照著,在墻壁上晃來晃去。當時的生活相當艱苦,母親總是想盡辦法改善一下生活,但無非是在玉米餅中加點白菜或綠豆做成的餡兒。父親每每為了哄我們多吃一些,便經常帶我們做一些小游戲?,F在回想起來,玉米餅如何下咽似乎已經記不起來了,而留在記憶深處的是那繚繞在炊煙里的無法割舍的濃濃親情。
一位詩人曾這樣寫道:“炊煙不同于莊稼,不會生長在田地里,而長在屋頂上?!钡热舨簧钊氪迓?,不深入那一間間屋子,不深入那喜怒哀樂里的一日三餐,就很難明白炊煙的味道。我或許能明白炊煙的味道,因為我在鄉村度過了許多年,我深深懂得,炊煙是母性的,它裊娜地上升,維系著整個村莊,升騰著村莊沉甸甸的希望。所以,在鄉村有炊煙就有村莊,有村莊就有人家,有人家就有生命的存在和延續,一家人守著一縷香噴噴的炊煙,就是守著幸福。
每當早晨或是黃昏,我們在野外割草或是放學回來,老遠就會看到炊煙從村子里的一座座青灰色或是紅色的瓦房頂上裊裊升起,像一株株白色的植物,又像是一縷縷薄薄的溪流,從一個個高高矮矮的煙囪里涌出來,流向天空,飄向遠方。在有霧的清晨,那白煙與霧氣交融在一起,彌漫在村莊和田野上空,成了一片煙湖。晴天的傍晚,在晚霞的映照下,那炊煙也成了赭紅色,好似片片油彩,涂抹在這美麗的田園風光圖上,這景色常常令我癡迷和陶醉,這么多年來一直留存在我的記憶里。
每當炊煙升起時,田埂上許多荷鋤歸來的男人們就會朝著各自熟悉的那道炊煙走去,疲憊的腳步顯得格外輕快。因為那時我們這些孩童們熟悉村里的每一座房子,也熟悉每一個煙囪、每一道炊煙。透過炊煙,我們可以知道是誰家的母親在做飯;透過炊煙,我們可以親吻四處飄逸的飯香,立即就會咂巴著口水,生出對生活的眷戀和向往;透過炊煙,我們還可以懂得父親的滴滴汗水怎樣瘦了自己的筋骨,肥了田間的谷穗。是啊,炊煙是鄉下人的日子,有了炊煙就有安寧和溫飽,有了炊煙就有了繁衍和生存。
可是現在看來,我的這一觀點只適用于貧窮落后的昨天,而不適用于經濟騰飛的今天和明天。隨著社會的發展與進步,我們的生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農村更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不說吃穿不用愁,也不說村居民宅從土坯房到瓦房,從平房到樓房,從樓房到別墅不斷更新換代著,就說這滋潤過我們的童年、縈繞過我們的生活的炊煙,已悄然與我們告別,電和煤氣代替了稻草和木柴,新穎潔美的電飯煲、煤氣灶替代了古老樸素的土灶,炊煙已經作為一個美好的回憶漸行漸遠。
從前,我是聞著炊煙的氣息抵達村莊的,那風夾著青藍色的炊煙輕柔地撫摸我,這如約而至的氣息,樸素而淡雅,讓我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和溫馨感,讓我幸福如水。如今,走在家鄉那寬敞潔凈的馬路上,已看不到高高矮矮的煙囪和裊裊的炊煙,曾經貧血的農業因陽光的燦爛而日漸紅光滿面,貧窮的村莊也因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變得更加多彩多姿。我內心依然會萌生出一種暖暖的愛意。
時光荏苒,物是人非。如今,在沒有炊煙滋潤的村莊里,生活卻越來越滋潤了,農民的鍋臺上飄出的不僅僅是飯香,而且是新生活的豐盛和富足。遙望村莊,我這個曾經被炊煙激動過溫馨過幸福過、至今還深深眷戀著炊煙的人,不禁為眼前這沒有煙囪、沒有炊煙的村莊擊掌而歌,并虔誠地期待著這些沒有炊煙的村莊走向更加豐腴富足、更加燦爛輝煌的未來。
鄉間的草垛
草垛是鄉村特有的一道景觀,只要有村莊有人家的地方就有草垛。那一個個大大小小的草垛像一簇簇的蘑菇,又像是一座座的金字塔,散發著暖暖的光芒。不管是誰,看到它們,心頭都會猛然一動,都會有一絲溫暖油然而生,讓我們想起純凈的空氣、明亮的陽光和那使季節意味深長的糧食。
鄉間的草垛是由麥穰或是稻草堆成的,在小麥和水稻收割后,鄉親們會把它們在田里曬干,然后再堆成草垛。每季農忙過后,每家每戶的勞力就會忙著堆草垛??此坪唵?,實則是一項技術活,要想疊得高且結實委實不易。技術高的,堆出來的草垛不僅實在,而且漂亮,就像是一件藝術品一樣能吸引人們稱贊的目光。反之,則松松垮垮的,像是孕婦的大肚子,或者是還沒封頂就“塌方”了。
堆草垛需要兩個人合作,一個續料,一個攤勻,技術的含量全在后者,不僅要把草攤平,而且還要踩實到邊,這樣才能勻直向上,否則,就只能歪倒了。父親是堆草垛的高手,每次堆草垛的時候,他都像是在雕琢一件藝術品,用的不僅是稻草,更是沉淀下的過去時光。父親經常說,慢工出細活,只要有耐心,草垛是不難堆的;若是漫不經心或者心浮氣躁,則永遠都堆不好。
在別人看來,草垛是鄉村的一道風景,可是對于鄉里人來說,草垛則是實實在在的生活物資,在尋常的日子中發揮著不可估量的作用。稻草可以用來燒飯、煮菜,以填飽肚子;稻草可以織成墊子,讓整個冬天不再寒冷;稻草可以用來喂牛、墊豬圈,產生農家肥……那時候,農人對麥穰或稻草是寵愛有加的,是舍不得浪費的,不像現在,許多人往往是一把火燒掉了事。
在我看來,鄉間的草垛里儲藏著偉大的原始美德,積蓄了幾千年的原始思維,那是與天地相融的寧靜與溫馨,那是白云悠悠的恬然與情韻。那些暖人心房的草垛,不僅蓄滿了春陽的氣息,而且貯藏了許多美好的回憶,那金色童年的天真笑聲,那青春的歡娛與沖動,那割舍不斷的鄉情,那溫柔的大嬸、慈祥的老人,那翹著尾巴嗅來嗅去的花狗,那冒著煙氣的長桿煙斗,都因草垛的存在而變得明亮清晰,使人沉醉其中,回味無窮。
記憶最深的是冬陽下的草垛,聚集了許許多多曬太陽的人,年輕的、年老的,男的、女的,各有各的人群,涇渭分明,陽光似乎是他們不花一分錢就能得到的美好禮物。那時候,出去打工的人很少,到了冬天就都閑了下來。年輕的漢子喜歡聚在草垛邊,他們在陽光下瞇縫起眼睛,看天看地、談古論今、扯東扯西。他們一邊美滋滋地吸著煙,一邊隨意說著話,話音有些輕飄,像是醉酒人的囈語。早晨喝下的小米稀飯、幾天前的一場滂沱大雨、一下子躥出多高的小麥,都是談話的資料;有時也說女人,粗話像標點符號夾雜其中,嘿嘿地笑著。
那些穿著那種粗布的黑棉襖或披著狗皮大衣的老人們則喜歡悠閑地曬著太陽、打著瞌睡??諝庵酗h著柴垛從草地上或是樹林里帶來的芬芳,夾雜著淡淡的苦澀。陽光在他們的額頭上層層鋪展,似乎連他們臉上的皺紋里都積滿了歷史金黃的飛屑,一眨眼就會舞動飛散。他們的談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沒有個中心。有時候,他們看上去似乎睡著了,然而有些輕微的動作,他們就會倏然驚醒,繼續他們的談話或是手上的事情,讓人想到他們可能壓根兒就沒有睡著。
對于鄉村的孩子來說,草垛是一處無比溫馨的樂園,尤其是寒假時分,孩子們在這里曬太陽、爬滾、追逃、捉迷藏、彈麻雀……玩得不亦樂乎。有時比試著爬上草垛,或是站在草垛上意氣風發地眺望遠方;或是臥躺在草垛上仰望天上多彩的流云,注視鴿子與麻雀的飛翔;或是在草垛旁自由地歡笑,盡情地放聲歌唱,“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那歌聲響徹諸天,在原野久久飄蕩。下雪時,孩子們在草垛腳下堆雪人,打雪仗,給冬日寧靜的鄉村平添了一份童話色彩。
除去草垛前聚集的人兒,草垛也是鳥兒們的最愛,因為在那里它們會找到殘留下來的小麥或是谷物,尤其是寒冬時節,暖暖的草垛會給它們提供一份庇護。草垛也是雞鴨貓狗撒歡的地方,比如誰家的蘆花雞丟了,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可是不曾想,半個多月過去了,蘆花雞帶著一群小雞從草垛里鉆了出來,耀武揚威地回家了,讓主人收獲一份意外的驚喜。
草垛的味道,是家的味道,也是童年的味道,更是故園的味道。無論你走到哪里,那種味道都會讓你難以忘記,都會讓你滋生回家的夢想,那些遠逝的故事又會重新出現在眼前,勾起你內心深處最原始的懷念與回想??傊瑩碛嘘P于草垛的記憶,就會獲得一種無限的甜美和滿足,就會獲得一種無上的感動與溫馨,就會獲得一份力量、一份安寧。它會讓我們生命的最初沖動以及與它連在一起的各種圖像、意象、細節都生氣勃勃。
閑置的農具
農具是鄉里人家家必備的尋常之物,也是鄉里人最忠實的陪伴。雖然我與農具接觸不多,但是我卻深深地知道并理解父輩們對它們的感情。農具就是他們賴以生存和傳延香火的根本,有了它們,才有了五谷的豐登,才有了踏踏實實的生活,才有了日子的溫暖與甜蜜。
農具是先人偉大的創造,因為它們的出現,人們逐漸開始進入了農耕社會,從石器到木制農具,再到鐵制農具,那是一個綿延不絕的傳承。在幾千年的時光中,農具一直發揮著巨大的作用,并因此形成了諸多的種類,如木制的推板、木锨、連枷,如石制的碌碡、磨刀石、石碾,如鐵制的鐮刀、鋤頭、犁鏵、耙等等,它們讓人與土地的關系更加牢固,更加情深意濃。
農具的種類很多,各有妙用,有的是犁地用的,有的是除草用的,有的是收割用的,有的是脫粒用的,有的是輔助用的。犁鏵是耕地用的代表農具,由木制的犁體和裝在犁身前下方的鏵等構成。犁鏵是家中較為大宗的農具,也是父親的專用農具。犁地不僅是一項體力活,也是一項是技術活,犁深了會翻出生土,犁淺了禾苗扎根不深,所以犁地時的深淺一定要適中。每次父親犁地時,只見他一會兒壓著犁,一會兒又提著犁,隨時調整,不斷變化。
鐮刀是收割用的代表農具,由彎狀刀片和木把構成。那個時候,沒有收割機,所有的農活都是用一把鐮刀,割麥子、大豆、稻谷等,都少不了鐮刀的身影。所以,鐮刀的鋒利與否至關重要。一把鋒利的鐮刀能起到節省不少時間的作用,就像俗話所說的“磨刀不誤砍柴工”。每當農忙的時候,父親就會早早地起來磨鐮刀。大大小小幾把鐮刀一字排開,像列隊在大地上等待檢閱的士兵。當我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父親已經下地了,只留下幾把锃亮的鐮刀在晨光下熠熠發光。
鋤頭是間苗、除草用的工具,由長木柄和鐵鋤板子組成。鋤頭是我印象最深的農具,對它的認識最早來自那首“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憫農》詩。后來,經常見父母親在黎明時分就扛著鋤頭去地里,民間流行著所謂的“三鏟三蹚”說法,即每鏟一遍還要蹚一遍,在這個過程中,鋤頭已被打磨得鏡面一樣光亮了。再大一些后,我也能肩扛著鋤頭幫父母親分擔一些農活了,體會到了生活的艱辛與苦澀。
脫粒用的農具是碌碡,一般是用巨大的青石鑿成的,表面十分光滑,是打麥場上的主角。每當農忙的時候,只見碌碡在打麥場上滾動,秸稈都發出了畢畢剝剝的響聲,只見那一粒又一粒的糧食從秸稈上脫離而出,然后進入農人的糧倉,進到農人的餐桌上、飯碗里,最后進到農人的肚子里。有了脫粒機后,碌碡就漸漸被淘汰了,并退出了農耕的舞臺。后來,失去了脫粒功能的碌碡被移到了農家門口或者村邊人們聚集的地方,當坐榻、當餐桌,繼續發揮著作用。
輔助用的農具說是輔助用的,卻也是必不可少的,如磨刀石、竹筐、扁擔、耙子、簸箕、草帽,等等。耙不僅能夠將翻耕過來的大土塊搗碎弄平,而且能夠將土里的麥茬或稻茬子勾出來。木锨是在麥子或谷物脫粒后,除去葉子灰塵時所用,一般在側風向采用揚撒方式,使灰塵、碎葉脈等雜物隨風飄走。草帽是用麥稈編織而成的,雖然只是一頂小小的帽子,卻能阻擋夏陽的如火的炙烤,防止中暑。
在我的印象中,家家戶戶對農具都是寵愛有加,好多的家里都有一間專門放置農具的屋子。農具也會分門別類地存放,有的放在地上,有的掛在墻上,一切都是那樣的井井有條、秩序井然。父親他們在閑暇時,就會侍弄那些農具,該清洗的清洗,該修補的修補,該擦油的擦油,把一些鐵器農具打磨得干干凈凈。那神情是無比的專注,無比的神圣,就像是士兵在面對手中的槍,醫生在面對手術刀一樣。
伴隨機械化的推進,曾經和農人生活密不可分的農具逐漸退出舞臺,躲進了鄉村記憶的深處。雖然那些忙碌的農具閑置在歲月的一隅,可是對于我的父輩乃至對于我來說,這輩子都無法將它們忘記。它們像久遠的親切的瑣碎的鄉間事物,和那片遙遠土地上的村莊、曾經拋灑的汗珠一起,共同構筑了思念和精神的家園。
鄉村影事
在那個文化活動匱乏的年代,看一場電影是一件無比愉悅的事情。記得兒時最快樂的事,除了過春節,莫過于看電影了。那時的農村,看的都是露天電影。它帶來的感官上以及精神上的愉悅是其他娛樂活動難以匹敵的。如今,卻被歲月的煙塵所掩埋。
露天電影是一個富有詩意的字眼,也是一個蘊含著美好回憶的字眼。那時村部會定期放映電影,而誰家有紅白喜事,或是有子女考上大學、當兵參軍的,也會放上一兩場電影,讓全村的人一起高興樂呵。天為頂,樹為院,白幕布一拉,村前的打麥場就成了我們最美妙、最神往的電影院了。在那個沒有電視、沒有音響,文化娛樂活動極為貧乏的年代,有電影看實在是值得興奮的事。每一次都像是過年一樣興奮、熱鬧、舒爽!
記得那時,每當放映組在村口露出一點影子的時候,最先見到他們的孩子就會雀躍著在村里奔走相告。要不了多久,村里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會知道今晚有電影看了,而且這消息還會迅速地擴散到村外盡可能遠的地方。興奮極了的孩子們不約而同地聚攏到打麥場,饒有興趣地看放映員打樁、扯幕、擺放放映機。喇叭里也播放一些高亢的流行音樂,如《牡丹之歌》《大海呀,故鄉》……在嘹亮的歌聲里,在地里勞作的人們,心都像長了翅膀,快樂的,輕飄飄的。
當炊煙裊裊時,孩子們便跑回家,胡亂扒上幾口飯,然后搬起小凳子,一溜煙向放映場奔去。不一會兒,麥場上就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快樂地跑著、跳著、叫著、瘋著。天擦黑的時候,辛苦了一天的人們搬著椅子,夾著凳子,從四面八方,陸陸續續地匯合到打麥場。人們在銀幕前一個挨一個地擺下椅子、凳子,最前面小孩子們的小凳子早已一個靠一個地放好。
聞訊遠道騎車而來的人,將自行車架在打麥場外圍,坐在自行車架上,也有一些年輕人索性爬上樹杈。孩子們在麥場四周亂串,興奮地高叫。相鄰而坐的大人們大聲地互相問候,傳播著家長里短,麥場上充滿著歡樂喜慶的氣氛。世界一下子就熱鬧了,人與人之間就有了一種溫暖而又隱秘的關聯。那些坐在小板凳上、椅子上,或者席地而坐、爬到樹頂,分散各處的人在這里形成了一種和諧的秩序。
當一束強烈的光越過黑壓壓的頭頂直射銀幕時,孩子們迅速停止了撒歡,都趕快回到自己的座位,目不轉睛地盯著銀幕。畫面一開始有些歪歪扭扭的,但經過放映員一番調試,電影就正式開始了。麥場上也安靜了下來。有的來遲了找不到合適的位置,干脆就在銀幕的背面席地而坐,卻一樣看得津津有味。伴著放映機輕微的沙沙聲,電影中響亮的人物對白透過空曠的村野飄向遠方。
當一個大大的“完”字出現在銀幕上的時候,已夜半更深。累極了的孩子終究抵擋不住困倦,早已趴在大人的肩頭進入了沉沉的睡眠。人們搬著椅子,夾著凳子,抱著孩子,借著淡淡的星光,沿著鄉間彎曲的小道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在一陣短暫的躁動后,鄉村又恢復了它原有的寧靜。
可以說,在那個沒有電視的年代,電影是人們為數不多的精神食糧之一。它不僅滿足了人們的視覺盛宴,讓人們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而且是一個結交朋友的舞臺。在電影放映之前,這一攢,那一撮,談得熱火朝天,尤其是年輕人,要不一會兒就會熟識起來。對于處于戀愛中的年輕人來說,露天電影就是他們談情說愛的地方,看電影倒變成次要的了。在電影場的僻靜處或是稍遠處,經常會看到一些成雙成對的身影,遇到認識人,常常會發出起哄的笑聲??梢哉f,在那個年代,露天電影成就無數的美好姻緣。
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電視進入了千家萬戶,于是,鄉村的夜晚變得安靜了,是那種空無一人的安靜;只看見燈光這里亮、那里亮,家家都關著門看電視、看影碟,露天電影那一種別致的文化傳播風格也就隨之遠去了。可是諸如《劉胡蘭》《蘆笙戀歌》《鐵道游擊隊》《地道戰》《小兵張嘎》等經典影片卻長久地留在了我的心上,讓我回味無窮。
后來有一次出差,竟然發現在放映露天電影,于是一種久違的溫馨與感動不禁油然而生,便禁不住地停下來了腳步。那些遠逝的情感與場景讓我萌生了一種身處家鄉故園的感覺,勾起我內心深處最原始的懷念與回想。每次回想起露天電影,我都會獲得一種無限的甜美和滿足,都會獲得一種無上的幸福與祥和,都會獲得一份力量、一份安寧。
遠去的貨郎鼓
貨郎是一種古老的職業,在宋代人的風俗畫里,他們是畫中的主角,在現代人的小說中,他們也是常常出現的形象。對于我來說,貨郎則是一段永遠珍藏的記憶。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鄉村,都曾出現過肩荷雜貨挑子或是推著平板車的貨郎,老遠的,撥浪鼓一搖,鄉親們就知道貨郎來了。在我的記憶里,故鄉的貨郎從不搖鼓,只吹一種泥做的哨子,那哨聲令我百聽不厭。
故鄉貨郎的泥哨子,又叫作“泥響兒”,選用黝黑的黏土揉捏后燒制而成,三角形的,個兒也不大,倒有些像菱角,有兩個或者三個眼兒,上面用白顏色打底,紅黃綠點綴成荷花圖案,從背面看像一個臥在地上肚子鼓鼓的青蛙。泥哨的構造類似于塤,但吹出來的聲音,不似塤那樣的蒼涼而幽遠,它的聲音清脆而柔和,像鳥鳴一樣悅耳動聽。貨郎一手推著車,另一手捏著泥哨,鼓起腮幫子有節奏地吹著,哨聲單調卻韻味悠長,隨風傳開,持久不散,用泥哨子代替口干舌燥的吆喝,效果很好,又更加的鄉味十足。
小時候,農村有許多光臨村莊的生意人,如賣肉的、收購牲畜皮毛的,等等。最讓人關心的是有沒有貨郎的搖鼓聲或是哨聲。通常,期待總是不會太遙遠,一天中會有個把貨郎經過。貨郎的生意很小,小到可以挑在肩上。三尺長的扁擔一頭一個籮筐,前面的籮筐里擺放著針頭線腦、餅干、糖果、香煙和火柴之類的東西;而后面的是只空筐,但是它卻裝著貨郎的精明。因為不是所有的人都花錢買東西,貨郎就讓人們從家中拿破爛和他交換,換來的破爛便放在后面的空筐里。通常貨郎對女人剪掉的辮子或者廢舊的鍋碗瓢盆感興趣,往往抱去一堆破爛,換來的不過是幾顆糖或一兩只氣球。不過,鄉親都不在乎這些,認為有些東西扔掉也是扔掉,能夠使孩子快樂,就足夠了。
吹著泥哨子的貨郎,走在村子里,不一會兒就圍上來好些人。人們連忙從墻縫中摳出幾卷灰白或枯細的發絲,換回一點針頭線腦;或從床下旮旯里找出一只爛得不能再穿的鞋子,換回幾顆紐扣;或從雞窩里掏出還帶著體溫的雞蛋,換回幾根紅紅綠綠的毛線扎在已出落大方的閨女的頭上,或換回幾顆糖豆塞進扯著爹娘衣角嗷嗷哭叫的孩子的嘴里。對于小孩子來說,貨郎的挑子像一個美麗而生動的童話世界。它曾誘惑著我,掏空我口袋里有限的壓歲錢,也使我早早學會撿垃圾堆里的鐵絲頭、廢塑料等,從貨郎的挑子里換回幾顆彩色的玻璃球、一只上過漆的鉛筆盒或是一本印刷粗糙的田字格。即使沒錢買了,沒東西換了,貨郎一來,我們也會圍著看半天。
對于生活在閉塞鄉野的農民來說,貨郎是遠方的客人,從貨郎身上能夠嗅到外鄉的氣息。一般農民不會輕易錯過和貨郎交談的機會,大伙兒放下手中的活計,圍在他的周圍,或仰頭詢長問短,或俯身挑著自己心儀的物品。貨郎樂呵呵地在一旁介紹著、談論著,將其耳聞目睹的見聞統統說出來。每逢這種時候,即便沒有生意,他也不會在意,因為他明白,出門在外,求的就是個和氣,生意有人圍著,心里踏實。等到大家都買好了,問得差不多了,貨郎就像一陣風似的,在平地“呼”地打個旋,不知又飄向哪里去了。
歲月流逝,貨郎的哨聲像颯颯秋風,吹走了那個家無余糧、為填飽肚子奔跑的樸素歲月。特別是隨著雜貨店的興起,貨郎的身影就漸漸消失了。在沒有貨郎的日子,心情總是有些失落和惆悵。隨著時光的流逝,年齡也一天一天大了,我也知道貨郎已經凋謝成為一道遙遠的風景,但是心中所有關于貨郎的記憶卻愈加清晰。有時候,竟在心里懷念那清脆而柔和的泥哨子的聲音。我曾自己找來一些黏土,打算自己做一個泥哨子,由于實在手拙,到底做不出來,只好罷了,這個聲音只能留在童年美好的記憶中了。
貨郎是歲月深處的一個象征,憂傷而惆悵,溫馨而感人。對于我來說,它沒有走遠,也沒有變形,它只是暫時封存在我內心的一個角落,呼之即出,翩然降臨,它像一部安徒生的童話慰藉著我的心靈,是一份溫馨、一種詩意、一種高度。
磨剪子來——搶菜刀
村子里藏著許許多多有手藝、有絕活的人,他們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在村子里繁衍生息,有的是以店鋪的形式存在的,更多的是走街串巷的藝人,他們不辭勞苦地在村子里穿梭,那些忽高忽低的吆喝聲,從清晨到傍晚,夏季最集中,驚醒許多人的夢。
“磨剪子來——搶菜刀”的師傅是經常光顧鄉村的手藝人,他們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老遠處就能聽到那抑揚頓挫的吆喝聲。在他們的陣陣吆喝聲中,東家的奶奶、大娘,西鄰的嬸子、嫂子,南院的大爺、二叔等等,都如同接到命令一般,紛紛從家里聚集而來。這時候,年邁的奶奶就會從針線簍里翻出幾把半新不舊的剪刀,婦女們則拿出鈍菜刀,大爺、叔叔們則會拿出劈柴的斧頭等等,大家把需要打磨的家什都搬了出來。
“磨剪子來——搶菜刀”師傅的工具也是非常簡單:一個長條凳子、一塊厚厚的磨刀石、一個小水桶、一副砂輪、一個小箱子,里面裝著砂紙、水刷等小工具。每次來的時候,我都會在一旁好奇地看著。只見師傅劈腿便騎在了木凳上,然后用手捏著菜刀或是剪刀的柄,在砂輪上淋點水,就開始磨起來,并不時用手指在刀刃上輕試鋒口。隨著砂輪的傳動,曾經銹跡斑斑的剪刀或是菜刀會逐漸變得锃亮起來,就像是變魔術一般,常常引得圍觀者發出嘖嘖贊嘆聲。
作為一名磨刀匠,經驗是非常重要的,首先要懂得區分剪刀和其他刀具的種類和用途。比如剪子有寬剪、窄剪、圓頭剪、尖頭剪等多種,種類不同,打磨的側重點也會有所不同。再比如刀,有切菜刀、剔骨刀、裁紙刀等等,磨的時候要先看刀口,鋼是軟還是硬,硬的要用砂輪打,軟的用搶刀搶,然后再用磨刀石磨。此外,有經驗的磨刀匠還要懂得怎么開磨,既要磨得光亮,又要鋒利。
所以,無論是磨剪子還是搶菜刀都是有講究的,看似簡單,實則是一項技術活。比如一把磨得好的刀,刀口是一條直線,刀口上面有一條黑線。否則刀不僅磨不光亮,而且還不鋒利。相比較而言,磨剪刀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是因為剪刀有四個刀面,磨的時候要注意上下左右的均勻,否則會導致刀面不合攏,使用起來不得力。剪刀磨好后,還要把剪刀的鉚釘敲緊,然后用廢布條來試剪一下,看看是否鋒利。對于經驗豐富的磨刀匠來說,看一眼就可以斷定刀是不是磨到了火候。
在我的記憶里,經常光顧村子的是一位姓張的大爺,活非常的好,每次他來,身邊都圍滿了人。每一次,無論活多活少,他都會胸有成竹地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磨起來,那動作像是極富節奏的律詩。“磨剪子來——搶菜刀”是一項技術活,也是一項體力活,每次磨完之后,張大爺的額頭上已是汗水津津。每當他把磨好的剪子與菜刀交還主人時,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里都蓄滿了笑意?;蛟S對他來說,讓每一把生銹的剪刀或是菜刀重新變得鋒利起來,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光陰就在磨刀匠“嗚哧嗚哧”的磨刀聲中,年復一年,不知不覺過去了。磨刀匠張大爺也慢慢老了,那悠長的帶著方言的吆喝聲,也漸漸地遠去了。再后來,隨著生活的日新月異,菜刀、剪刀也很少有人再去磨了,鈍了、銹了,就換把新的?!澳ゼ糇觼怼獡尣说丁边@個一度極其平常卻又與人們日常生活休戚相關的行當,也隨之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并最后退出了歷史的舞臺,成為逝水流年里的一個帶有美好回憶的符號。
時光如水,“磨剪子來——搶菜刀”這個曾經讓我癡迷的聲音遠去了,可是于我來說,卻是永久封存的記憶。每當想起時,眼前會浮現磨刀匠的身影,耳邊會響起劉歡的《磨刀老頭》:“……不管生活變化怎么多,你的剪子菜刀還得磨,別看我已經有六十多,我還必須每天去吆吆喝,磨剪子來搶菜刀……”
甜蜜的雜貨店
雜貨店是鄉村一道獨特的存在,雖然規模不大,日常的油鹽醬醋和生活必需品卻都能買到,堪稱是“百貨公司”,每天光臨雜貨店的人也是絡繹不絕。對于孩子們來說,雜貨店是甜蜜的,因為那里面有讓他們眼饞不已的零食。在那個特別貧乏的童年時代,那些零食充溢著甜蜜溫馨的回憶,能讓我們咂出生活的香甜。
記得,村子里的雜貨店有四五家,每家雜貨店的商品也都差不多。我最常去的是離家不遠的一家雜貨店,店主是上了年紀的腿有些跛的張大爺。張大爺為人非常熱情,沒事的時候就坐在門口和別人聊天,所以在他的雜貨店門前能聽到許多來自外面的消息,讓我小小的心靈充滿了無窮的幻想。那時候的好多東西都是散裝的,如醬油、白糖、餅干等等,每次去買的時候,張大爺的秤都高高的,有時候還會多給一塊糖之類的,讓我為之興奮不已。
當時吸引我的零食有很多種,如酸梅粉、無花果絲、跳跳糖、唐僧肉、魚皮花生等零食。酸梅粉是最有吸引力的一種小零食,火柴盒大小的袋子里裝著白色的粉末。打開塑料袋,先找出那個小小的勺子,然后一勺一勺地往嘴里舀,一放進嘴里就化開了,酸酸甜甜的滋味立刻從舌尖縈繞開來,刺激到小小的味蕾,那種美好的感覺現在想想還會流口水。有的小伙伴心急,撕開包裝袋、拿出小勺子后,一下子就把酸梅粉倒進嘴里,就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結果就只能一邊眼巴巴地看著其他小伙伴一勺一勺地吃,一邊偷偷地咽口水。
對孩子們來說,吃酸梅粉是一種最快樂的享受。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都喜歡吃,尤其是那連舌根都打顫的酸味,更是讓人欲罷不能。每天放學的時候,小伙伴們就背起書包飛快地跑向小賣鋪,拿出好不容易討來的零花錢,買上一包或是兩包酸梅粉。印象當中,誰若是一次能買上五包的酸梅粉,絕對會讓大家另眼相看的。酸梅粉吸引人的不僅僅是味蕾的刺激,還有那一把把形態各異的小勺子。酸梅粉小勺的造型非常多,有各種各樣兵器造型的,有歷史人物造型的,有貓狗等小動物造型的,最多的是卡通動畫造型,每一款都愛不釋手。
除去酸梅粉,魚皮花生和水果罐頭也是很有吸引力的。魚皮花生,我一直不明白它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其實只是用兌了香料的面粉,裹了花生米炸熟,不過,味道是著實不錯的,香香脆脆,嚼在嘴里嘎嘣作響。那時,幾毛錢一小袋的魚皮花生對我們來說是相當珍貴的,舍不得一下子吃完,要一粒一粒地慢慢享用,還要跟小伙伴一起,你一粒我一粒地分享,一袋魚皮花生,能帶給我們一個下午的幸福。
水果罐頭也是我們永遠向往的零食,可是不是隨時都能吃到的,親戚來往時,會帶幾瓶水果罐頭互相贈送,家里的老人是舍不得吃的,大多成了我們腹中之物。有蜜橘、黃桃、蘋果、山楂等,那清甜的滋味,對我們有著不可抗拒的誘惑力。還有就是,在我生病的時候,發燒了,上火了,不肯吃飯了,大人就會去雜貨店買一瓶水果罐頭,給我清火開胃,那清清涼涼的罐頭汁水,滋潤著我焦渴的喉嚨,一瓶水果罐頭下肚,原本躺在床上嘰嘰歪歪的小人兒,立馬便精神抖擻起來了。
記得村里還有一家兼賣熟食的雜貨店,品種也比較單一,無非是與豬有關的豬頭肉、豬蹄子以及豬肝、豬肺、豬大腸等雜碎??墒悄莻€是平時很難吃到的,只有家里來客人了,母親才會讓我去買上一些豬頭肉之類的熟食。每次去的路上,我總會充滿了幸福的想象,我會想起豬頭肉在鍋里彌漫出的那股誘人的香味。到了雜貨店,掌柜的都會切下來一小塊肉塞進我的嘴里,先讓我解解饞。
鄉村的雜貨店雖小,卻有著濃厚的人情味,由于顧客都是熟門熟戶的鄉里鄉親,老板和顧客之間的感情,來得特別熟稔、深厚、樸實。有些時候帶的錢不夠了,還可以賒賬,大家有商有量,那是在超市里購物感受不到的愉快和溫情。后來隨著生活的日新月異,那些雜貨店或舊貌換新顏,或面目全非,或不復存在。雖然貨品的種類愈加齊全了,可是那份濃濃的人情味卻消失了。因為此,那曾經的雜貨店一直矗立在我的腦海里,那些過往的細節依然清晰如昨,依然無比生動。
現在回想起來,雖然兒時雜貨店的零食品種比較單一,但依然甜蜜了我們當時的小日子。那些零食讓我們記住的,不僅僅只是味道,更多的則是一些成長的印痕。掀開記憶的一角,童年的記憶如金子般燦然顯現,似乎那些可口的美味重又席卷而來……
遠去的裁縫鋪子
衣食住行是人們最基本的生活需要,穿衣排在第一位,可見其重要性。于是,在那個少食缺穿的年代,裁縫鋪子就應運而生了。即使這樣,一年到頭也不經常做衣裳,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母親才會帶著我們去裁縫鋪子做幾件像樣的衣服,那可是一件無比開心的事情。
村子里的裁縫鋪子都是家庭作坊式的,多是在沿路的地方打開一個門臉。記得第一次去時,我很好奇,眼睛四處瞅。鋪子不大,一進門是一塊又長又寬的木案板,高度與裁縫師傅的腹部齊高,案板上面擺放著剪刀、熨斗、尺子和畫線用的粉筆等工具,同時擺放著半成品衣服、碎布頭子以及別人送來的整整齊齊的布料。由于長時間的摩擦,木案板變得十分光滑,像是一件老舊的古董一樣。
木案板的一旁是一臺縫紉機,在那個年代,縫紉機可是稀罕物,和自行車、手表并稱為“三大件”。母親進屋之后就將布料放到案板上,在和裁縫師傅進行了簡短的交流后,師傅就拿著尺子在我的身上量了起來,一邊量,一邊指揮我配合:“站直了,挺胸,昂頭。”他那雙手在我身上游走時是那樣的輕松自如,就像是在彈琴一般,能發出快樂美妙的音符。對我來說,也是無比愉悅的,因為每交叉一次,就預示著我的新衣服又近了一點。
在他量的時候,母親在一旁念叨著:放長一些,放松一些??墒菐煾狄膊换卦挘贿吜浚贿呍谛”咀由嫌?。量好之后,才打趣母親說:“放心吧,至少穿上個三年不顯短、不顯窄?!蹦赣H這才放心地笑了笑。就這樣,在母親和裁縫的合謀下,我就從來沒穿過合身的新衣服。等到合身時,最少已經是兩年過去了,新衣也變成了舊衣,也難怪母親常念叨“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從裁縫鋪子回來后,就是漫長而焦急的等待了。沒過兩天,就會問母親,衣服做好了嗎?母親總是笑著說,急什么!每次路過裁縫鋪子的時候,我總會朝里面看了又看,想進去詢問一番,但是又沒有膽量。
每一次路過,裁縫師傅都是忙碌的,或是在給人量衣服,或是在裁剪布料,或是在縫紉機旁做衣服,尤其是縫紉機工作的“嗒嗒嗒”的聲音,是那么的美妙,堪如天籟。有一天,無意中路過時,裁縫師傅突然叫住了我,說衣服做好了,讓我拿回去。當時我高興壞了,拿著衣服連蹦帶跳地回家了。回到家里,趕緊試穿。穿上新衣服之后,真有一種站直了、挺胸、昂頭的感覺,好像整個人的精氣神都不一樣了。
除去新做衣服,有時候一些需要縫縫補補的衣物也會拿去裁縫鋪子。對此,裁縫師傅也是來者不拒,在縫紉機上來回兩下就可以了。記得,當時母親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臺縫紉機。后來,隨著生活條件的改善,家家戶戶幾乎都有一臺縫紉機,成為主婦們縫補日子的工具。在我的印象中,每當母親坐在縫紉機前,她的臉上就會綻開幸福的微笑。她雙腳踩在腳踏板上準備好,手輕輕地撥動一下機頭上的輪子,腳就開始前一下后一下地蹬踏板,動作十分嫻熟,揮灑自如。
時光流逝,世事變更,人們很少再去裁縫鋪子做衣服,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樣款式新穎的成衣了。最后,裁縫鋪子徹底退出了鄉村的舞臺,和裁縫師傅一起成為歷史。裁縫鋪子雖然消失了,卻給人留下了一份揮之不去的記憶。那份記憶,猶如一壺陳年的老酒,讓人沉醉,讓人經久不忘。
玩具箱里的光陰
我的童年是在農村度過的,那時候物質相對匱乏,買不起金貴的玩具,可是孩子在游戲中的創造力和想象力卻從沒有缺少過,每個孩子都有一個玩具箱子,都能捧出一大堆的寶貝來。雖然它們都沒有靚麗的外衣,甚至可以說是十分的簡陋,但正是因為有了它們的陪伴,我們才度過了幸福開心的童年,并且像野地里的小樹粗粗壯壯、結結實實地成長起來了。那些帶給我快樂的兒時玩具讓我在歲月的流逝中魂牽夢縈,并且每每回想起來,便彈射出絢爛的光芒。
那時候,孩子所擁有的玩具是亙古不變的老幾樣:毽子、跳繩、石頭子、琉蛋、陀螺、彈弓等等,除了琉蛋需要花幾分錢或者用廢品從貨郎那兒置換來,其余的都是不用花錢的。它們雖然制作都很簡易,不像現在的玩具,大多有鮮艷的色彩、優美的造型、靈巧的結構,有的甚至還能發出美妙的樂聲,但對我們卻具有強大的吸引力,讓我們玩得十分開心。每天背著書包去學校,那舊布書包里不單單有新奇的知識,還藏著一個快樂的童年,各式玩具都安身其間。對于我來說,它更像一個百寶箱。課間十分鐘是它們展露才華的時刻,踢毽子、跳皮筋、丟沙包是女孩子玩的游戲,男孩子們多是推鐵環、抽陀螺、打蠟子、彈琉蛋等,年年歲歲,樂此不疲。
彈琉蛋是男孩子的玩具,很便宜,玩之前要爭先,不過不是像女孩子用手心手背決定,而是以一條線為基準,大家站一米線開外向線彈琉蛋,誰的琉蛋最靠近那條線誰便第一個出場。大致有兩種玩法,一種是進洞,一種是擊球,小小的玻璃珠子,在我們的手下似乎有了生命。摔方寶也是常玩的游戲,用廢舊的煙紙疊成鼓鼓的四角形,或是三角形。一個人的方寶放在地上,另一個人用自己的方寶去摔,如果摔得地上的方寶翻轉了過來,就算贏了,地上的方寶歸贏家所有。這種游戲非常受男孩子的追捧,玩得上癮者竟然連飯都顧不上吃,走在村巷里,隨處可見兩三個小孩子在噼里啪啦地摔方寶,因為太過用力,他們常常累得滿頭大汗,記得我的口袋里經常裝滿了贏來的五顏六色的方寶。
推鐵環也是當年流行的玩法,器具很簡單,一只鐵環,一只鐵鉤子而已。不過,玩起來就不那么簡單了,這是說玩得自如,進入佳境。一般玩法并不復雜,把鐵環往地上一拋,在鐵環滾動時,不失時機地用鐵鉤子卡住鐵環,防止跑偏或是跌倒。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鐵環與書包一樣重要,書包放在課桌上,鐵環就在課桌之下。上學來回的路上,課間活動的十分鐘里,晚上放學之后,都是玩推鐵環的時候。記得小時候玩推鐵環,經常是幾個小伙伴一起,在街巷里并肩急馳,就像一場小型比賽一樣,風在耳邊呼呼作響,那感覺棒極了。
打陀螺也是一項頗受男孩子喜歡的游戲,陀螺的制作稍微復雜些,材料要用棍樣粗的木頭,用刀子削成上圓底尖的圓錐形。這還不算,還要在尖底挖一個小洞,嵌進去一粒鋼珠。那時候鋼珠特難找,于是,經??匆娦『兊叫捃囦伬锶マD悠,誰要是發現一顆鋼珠子,會興奮好久。陀螺做好了,鞭子就很容易了。打陀螺需要技巧,怎么樣才能讓那個底部尖尖的木頭疙瘩乖乖地在地上飛速旋轉,我花費了好長時間才算掌握了基本要領,手拿鞭子把陀螺一圈一圈繞起來,然后把纏好的陀螺放在地下,右手輕輕一揚,陀螺就飛離布條的纏繞,旋轉起來。這時候要趕緊用鞭子一抽,這樣陀螺便會旋轉不止了,可是要想打得熟和得心應手則是需要一段時間的。
最簡易的自制玩具是打蠟子和“摔炮”,打蠟子只要找一根拃把長略粗點的樹枝,木質可不論,堅硬者為佳,像洋槐就是不錯的選擇,兩端削成錐形,放在地上,兩頭自然翹起,然后,在截取尺余長的可手細木棍,做“敲棍”,一副玩具就這樣大功告成了。時至今日,我都沒想明白其名何來。此玩具,多人玩才有趣。玩的時候,置蠟子于地,用敲棍擇其一端敲起,待其騰空的一瞬,揮起敲棍擊打,令其向更遠處飛行,若擊不著,算你失敗,以擊遠者為勝。
“摔炮”是一種玩泥巴的游戲,作為土生土長的孩子,始終離不開泥土。所以,信手拈來的土塊、泥巴就是我們的玩具。常常約三兩個伙伴來到池塘邊,挖一些稀泥,摻一些土,揉來揉去,摔來摔去,就把這塊泥巴摔熟了,然后做成窩頭狀,皮薄、空大,做好了,先吹一口氣,鉚足了勁往平地上一摔,會聽到“砰”的一聲,底兒炸了一個洞。洞越大越高興,對方要按照洞的大小拿自己的泥巴補上,贏得泥巴越多越高興。誰的炮要是沒響,是要受到嘲笑的。飛濺的泥巴會弄得滿頭滿臉都是,一邊笑著,一邊用臟手抹一把臉上的泥巴,又開始做下一個“炮”了,同時還比賽看誰摔得響。
時光荏苒,童年時代在不知不覺中就消逝了,可是那些美好的往事,就這樣沉淀在歲月的回憶里。魯迅先生曾說過“玩具是兒童的天使”,那些遺落在時光里的玩具,讓我在一路風塵奔向未來的蹣跚步履中,驀然回首的剎那,都有暗香浮動、溫馨彌漫,它們也讓我深深懂得了歲月是一種溫存,會在你我的心中永駐。
老行當里的童年
在舊時的鄉村,有許多與孩子有關的老行當,如捏面人、爆米花、吹糖人、糖貼塑等等,它們是童年難以泯滅的美好記憶。無論那些藝人走到哪里,都會吸引小孩子的目光,受到小孩子的喜愛。在那個資源較為匱乏的樸素歲月中,那些老行當的存在使我們的童年有了一種甜蜜的溫馨。
糖貼塑是將糖熬制成糖稀,趁熱時用小勺在大理石板上澆、灑、勾勒成圖案,再用按、點、劃等手法,做成各式各樣的圖形,用竹棍做柄,冷卻后,持小鏟子鏟下即可。糖貼塑的制作工藝并不復雜,但糖稀的配料和熬制的火候要掌握好。熟練的藝人揮灑自如,轉眼之間一幅圖畫就勾勒成了。這項工藝慢不得,慢了糖稀冷卻就做不成了。糖貼塑的圖形一般都采用寫意的手法,不在形似而在傳神,精妙處有畫龍點睛之筆,使整個貼塑畫栩栩如生。那生動傳神的造型讓人愛不釋手,因其不僅可以作為引逗孩子的玩具,可以觀賞,而且還可食用,所以備受孩子們的喜愛與歡迎。
吹糖人則是一種比糖貼塑更為奇特有趣的民間手藝,藝人能用嘴吹出各式各樣的小人或是小動物來,比糖貼塑還要鮮活生動,從而也就更能吸引小孩子的目光。吹糖人藝人走村串巷多是敲著小銅鑼,“當當”的鑼聲便是招攬孩子們的法寶。于是,鑼聲一響,孩童們便從家跑出來圍著吹糖人藝人指指點點。這時候,小孩子會吵著向大人討要幾個鋼镚兒,或在屋里找些廢舊的塑料、牙膏皮,去向師傅買上或換上一個糖人。
吹糖人的師傅面前擺著一只舊木箱,里面燃著木屑的鐵爐上放著熬糖稀的鐵鍋,鍋里的糖稀是溫熱的。只見師傅抽出一根麥秸稈,用一頭挑起一團糖稀,另一頭放入口中,邊吹氣邊用手拉,漸大漸成形,只片刻的功夫,一個個亦靜亦動、妙不可言的糖人便活靈活現地呈現在我們的面前了,引得我們這些小孩們小嘴“啾啾”作響。由于糖人冷卻后易碎,且見潮濕容易化掉,所以很難長期保存,但每次我都會小心翼翼地保存一段時間,直到實在不行了,才依依不舍地吃下去,那甜甜的味道都會讓我回味很久。
此外,棉花糖也讓我們感覺非常的神奇。師傅一邊使勁轉動手柄,一邊用小勺或紙叉鏟入一點糖粒,放在砂輪的孔洞里,隨著輪子的快速旋轉,糖粒慢慢被磨碎,粒與粒之間形成了黏絲,美麗的棉花就從鐵絲網竄出來,師傅這時把一支細細的木簽放進正在攪拌的砂輪上頭,小心翼翼地旋轉木簽,讓糖絲均勻地裹成一朵大小相宜的棉花,仿佛在編織一個夢,又有點像江湖玩魔術把式,圍觀的人多而雜,最多的是和我一樣一直仰著臉、呆呆地望著的小孩子。在看完表演后,捏一毛硬幣,換得一支雪白芳香的棉花糖出來。
不同性格的孩子,吃棉花糖的方法也不同,有的大口大口啃,有的輕輕抓一把放在嘴里,也有的抓下糖之后,先揉成一顆小糖球再吃。頑皮的男孩子喜歡先找出糖絲的源頭,然后慢慢抽出來掏空吃,女孩則把棉花糖對準空中的太陽,在逆光下瞇著眼睛看那晶透的光影,然后伸出舌頭舔著糖絲,盡情地享受那份獨有的香甜。我則喜歡從棉花糖的最下面吃起來,因為那樣不至于把棉花破壞,這么美的棉花糖,多保留一刻也是好的。
讓人期待的還有炸米花,當穿著黑色破襖、挑著寶葫蘆一般黑黑的機器的師傅走進村子的時候,都用不著他親自吆喝,只要一停在村頭的大樹下,架風箱、生火……首先瞥見的孩子便會滿村滿寨地狂喊:“炸米花了,炸米花了!”家家戶戶的孩子仿佛得到統一號令般,自己動手,急急地到米缸抓米了,全然不顧隨后而來的母親的責罵。孩子們大大咧咧地將米袋隨手一擺,算是排個隊兒。只見炸炒米的老人將米裝進黑葫蘆,緊扇慢扇的,旺旺的炭火燃燒起來,就這么搖著搖著,而孩子們在爐旁蹦蹦跳跳。
不知哪個眼尖的孩子喊了聲——“要炸了!”的確,那老人已將“黑葫蘆”取下,將頭套進一個米袋子,準備踩閥門了,女孩子捂著耳朵逃得遠遠的,嚇得連眼睛都閉上了。男孩大多一邊退著,一邊逞能似的死死盯著老人的每一個動作?!班亍币宦暰揄戇^后,巨大的炒米香氣散開了,所有孩子掀動鼻翼,貪婪地呼吸著。由此,孩子們期待中的幸福感如期而至,也被點燃、引爆、彌散開……
隨著時光的流逝和生活水平的逐漸提高,那些童年里的老行當已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只留存在人們的記憶之中了?,F如今,只有在廟會活動中還能時不時地見到捏面人、糖貼塑、吹糖人的師傅。每每此時,那兒時的美好回憶便如春潮一樣漲滿我的心扉,慰藉著我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