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囡，阿囡，寧個姻緣有啊無，阿姆給寧睽睽啦……”

說這話的時候，慈祥的老太太坐在夏日庭院的光影里，笑瞇瞇地看著她。

一只擎著蒲扇的手，皮膚干枯如皺老的樹皮。

“姆嫲。”看見她，四五六歲的女娃兒總是不由自主笑出酒窩來，乳燕還巢般投入那雙蒼老細弱的手臂下，仿佛雛鳥投向禽娘的羽翼間尋求庇佑。

無論到了什么時候，老太太都是慈眉善目，笑盈盈的。

陽光照得她花白銀灰的發絲，熠熠生輝。

蟬在她們頭頂的樹影里，“遲——了，遲——了！”地催促得焦急。

“啊咦……囡囡的姻緣好的呢——”老太太一手捏著她的小手，干枯粗糙的手指輕輕劃過手心的細細溝壑，“這是姻緣線……囡要嫁個好郎君;這里系著壽數，囡囡長命百歲……”

她的這位姨姥太太，總是用那雙笑瞇瞇的混濁眼睛，細細打量她手中的一條條掌紋。

“姆嫲，什么是姻緣？”小女娃兒趴在老婦人膝側，看自己看不懂的紋路。

“阿寧，吃飯了。”姥姥端出涼好的綠豆粥，擺在樹蔭下。

“姆嫲說我姻緣好！”小女娃兒急忙獻寶似的攤開細白的手。

“寧姨姥太太早就老眼昏花了，哪里看得見什么。”姥姥摩摩她的頭頂，“快來擺好筷子，吃飯了……”

“阿寧啊——”老人的身影漸漸模糊得遠了。

小女娃兒穿梭在樹下的身影也變得不那么清晰。

“遲——了……”

“遲——了……”

夏日的知了還在樹上催促得甚是焦急，變成一陣含混不清的嘈雜，聽得人莫名心煩意亂。

“寧寧！快點快點！下車了！”年輕女子的聲音在她頭頂炸開。

苑紅寧驟然清醒，“啊！小云，等等我！”

兩個女生急急忙忙沖出地鐵，“差點錯過站！”

“快點快點，來不及了。”向霄云拉著她的手跑起來。

這里是三月的南方驤城，每年到了這個季節，春色如錦，繁花滿城，盛開的藍花楹如藍紫色的云霧，氤氳繚繞在城市的半空里。

“還有半個小時。”她們朝城市中心的圖書館跑去，向小云又看了一眼時間。

“應該來得及……”苑紅寧跑得氣喘。

“誒，你說你要借的是什么書來著？”身高腿長的向小云一邊跑一邊問。

“《華實錄》。”她們這個學期就要完成畢業論文，她要用的這本參考書，學校圖書館只有一本，不巧被人借走了。

“你不知道，最早在1920年初版的《南國博物考原稿》只印刷過一次，數量稀少。后來一部分內容只見于1940年刻印的《牟初生筆記》，再后來就只有在這本書中引用了，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

“你到底在寫什么啊？”向小云暼她一眼。

她們兩個人不是同系，室友的專業方向是金融……還是經濟的，記得她的學科跟這個什么……什么東西，應該沒多少關系吧？

“我就是想看一眼原著。”苑紅寧展顏一笑。

可惜，市圖書館沒有，只能找到省館，碰巧還有一本，光從學校趕過來就花了她們兩個多小時。

“在哪里……哪里……”一到了地方，距離圖書館關門只剩不到十五分鐘，苑紅寧一邊走一邊翻找著自己備忘的檢索記錄。

“阿寧，你先找著，我去旁邊看看啊！那邊好像有畫展。”向小云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嗯嗯，我一會兒來找你。”苑紅寧低頭掏出筆袋里的借書證。

拿到那本裝訂得簡陋的薄薄舊書，提醒圖書館關門的音樂也響起來，正在整理書籍的工作人員開始準備閉館，苑紅寧隨手將東西收進書包里。

“小云？”正要出門的苑紅寧被匆匆跑過來的好友一把拖走。

“快來看！”向小云壓了嗓音。

“怎么了？你慢點。”苑紅寧無奈笑著，她這閨蜜就是急性子，做什么事都風風火火的。

“你看那里！”二人來到旁邊的畫展展廳，向小云迫不及待將紅寧帶到一幅畫前。

“怎么了？”紅寧回頭四處打量，這里舉辦的好像是民國時期的什么畫展？

“這幅畫……”向小云向前指了指。

“畫？”兩人的目光落在墻上的一幅工筆畫上。

畫中是一個普通的古代庭院，有一間青瓦屋頂的房舍，軒窗半開，窗前坐著一個古裝仕女，懸了手中毛筆正朝窗外打量著……

“畫又怎么了？”在苑紅寧看來，這就是一幅平常的仕女圖，不僅內容很常見，那美人也只能用素雅形容。

“你看，畫里的人，有沒有一點眼熟？”向小云指了指窗戶后頭只露出半身的美人。

“沒覺得呢。”紅寧搖了搖頭，“快走吧，人家要閉館了。”

正說話間，紅寧只覺背上透出一陣涼冰冰的觸感，反手一把，她竟摸到一手濡濕。

“咦？”向小云也側過臉來，“阿寧，你書包漏水了！”

漏水？

“怎么會！”苑紅寧急忙查看側背在肩頭的書包，難道是水杯漏了？

“糟！”她剛借的書還在包里呢！

不等苑紅寧將書包取下，嘩啦啦的水流竟如泉涌一般沖開，翻滾著噴流而出。

“啊！”向小云發出一聲驚呼。

二人只來得及看見她們面前的畫里驟然伸出一只透著紅光的焦黑手臂，仿佛在四處摸索一般，試探了兩下，便一把抓住向小云的襯衣，瞬間就將她拖到畫前。

“小云？”苑紅寧急忙伸手。

“寧寧！”向小云也朝她伸出手來。

焦黑的手臂將她朝畫中拉扯，向小云一眨眼便被吸了進去。

苑紅寧想要抓住好友，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攔住。

有什么在身后拉扯她！

“小云！”苑紅寧驚慌地大喊。

她的嘴巴又突然被什么捂住。

“寧寧！”向小云的聲音從畫中傳來。

“唔！唔！”苑紅寧發不出別的聲音，禁錮著她的力量不僅纏住了她的腰身，還有什么東西捂住了她的口鼻。

救命！現在才想起來呼救會不會遲了？苑紅寧被捂得喘不過氣來。

“唔唔唔！”

救命啊！

苑紅寧拼命掙扎，手腳并用，使出渾身的力氣。

嗵！她踹到一個物件，就在身后！

“唔唔！”苑紅寧胡亂踢蹬，一腳又一腳，有什么在她身后？

“咕！咕嚕嚕……”她喘不過氣，睜不開眼睛。耳后的聲音卻變成了一陣水聲。

嗆了一大口水，感到禁錮住她的力量似乎變弱了？苑紅寧繼續掙扎，竟然真的掙脫開來。

可她依然不能呼吸，四周又黑又濕又冰冷……她在水里？

她居然在水里！

苑紅寧借著浮力用力朝上游去。

“山主——”水面上隱約傳來喧嘩的人聲。

“山主在哪？”更多的人聲朝這邊聚攏過來。

“找到山主了？”

“沒有！”

“沒有！”

“不在這邊！”

遠遠近近的聲音隔著水面此起彼伏傳來，苑紅寧慌亂地劃著水，不知道水面上還有多少人。

“快！快看！那是啥？”

一道道光亮照亮了她頭頂的黑暗，苑紅寧拼命朝水面游去。

“快看！水里有人！”更多的光亮聚攏過來。

“山主！”

“不是，不是山主。”

上面的人還在聊天？

苑紅寧又冷又怕，她已經嗆了不少的水，頭暈眼花，現在只剩下一個意識，拼命想要浮出水面。

身后又被什么拉扯了一下，她的書包還在？好重……

越來越重的書包拖住了她，讓她幾乎劃不動水。

苑紅寧眼淚都快急出來。

背后的力量猛然將她扯向后方，苑紅寧被失重感弄得一陣暈眩。

顧不上思考怎么回事，她就被什么牢牢地環抱，繼而離開了冰冷的水中。

旋即又是咚地一聲，她的身體……居然著陸了？

“山主！”

“山主！”趕來的人將她包圍在中間。

那么多奇怪的陌生人，苑紅寧來不及驚慌，就聽到后方的頭頂傳來一道有些黯啞的嗓音，“把火滅了！先離開這里。”

“是。”

“是，山主。”

那些漸漸聚攏過來的一團團光亮，原來是火把。

還有那些人，穿的怕不是古裝？

苑紅寧沒暈過頭來，那些光亮又逐漸滅去——那群“穿古裝”的人將手中的火把紛紛投入水中熄滅了，四周變得漆黑一片。

“追來了！”

“山主，請先行，吾等斷后！”一個影子在黑暗中說道。

“你們小心。”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只說了一句，便頭也不回地帶人離開。

“喂！”苑紅寧摸不著頭腦，心里只有一點是清醒的，你們走就走吧……“可不可以先把我放開？”她哆嗦著嘴唇，舌頭快打結。

從剛才到現在，一只冷冰冰的大手還一直緊緊摟在她的腰間，這到底算怎么回事？

她甚至能感覺到貼近她的那個人……要么就是她自己，身體還在瑟瑟戰栗。

剛才在水里那么冷，一定是凍的。

“閉嘴！”后面的男人兇巴巴地沉聲呵斥，“不想死就別出聲！”

苑紅寧被對方突如其來的兇狠鎮住，剛想反駁，那個摟著她的濃黑身影忽地一把將她推開。

苑紅寧頭一次體驗到打著旋地跌倒是個什么感覺，她被甩進后方的人群里，立即就給人七手八腳地接住。

“你們，帶她走！”

漆黑的天幕下沒有絲毫光亮，她只記得，那個沒入人群中的身影似乎分外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