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下參見王妃。”李季看見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的人行禮。

“起來吧，”來人溫柔一笑，“王爺在書房呆一天了，我煲了湯送過來給王爺嘗嘗。”

李季神色有些為難，“王妃，王爺現(xiàn)在不太方便。”

顏年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笑著問道，“怎么了？”

“王爺正在治病呢。”

“曲神醫(yī)不是不在嗎？”

“是，但是曲神醫(yī)的女兒回來了，曲小大夫醫(yī)術(shù)也很好，況且，王爺?shù)耐韧喜坏谩！?

顏年笑了笑，“沒事，我進(jìn)去不會打擾曲小大夫的。”

說著顏年就往里闖，李季伸手要攔，卻被青兒擋住了。

屋里確確實實是正兒八經(jīng)的治病，曲小大夫正在給蕭錦旻扎針。

蕭錦旻看見闖進(jìn)來的人，眉頭狠狠皺起，眼里帶著厭惡，“滾出去！”

顏年被這一呵斥，嚇得一時間愣了神。

“李季！把王妃請出去！”旁邊的曲小大夫急急忙忙的擦干因為蕭錦旻剛剛動怒，從傷口溢出來的血，一邊冷聲說到。

顏年最后是怎么回去的已經(jīng)不知道了，只記得走出門時，曲小大夫?qū)κ掑\旻的呵斥，“傷成這樣，還有力氣吼人？蕭錦旻，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顏年那天晚上做了很多夢，光怪陸離，雜亂無章，卻讓她感到從未有過的不安……

“王妃，三天后宮里中秋宴，王管家讓王妃準(zhǔn)備準(zhǔn)備，王爺也去。”藍(lán)芷進(jìn)來輕聲說到。

顏年靠在塌上繡香囊，蕭錦旻夜里總是睡不好，她想在香囊里裝些藥材，蕭錦旻掛在身上，安神。

聽到藍(lán)芷的話，她眼睛亮了亮，“王爺也去？”

自她嫁進(jìn)來，各種宴會都是她一個人去的，外面人要么冷嘲熱諷，要么旁敲側(cè)擊打探消息，她也有些累了。

“奴婢就說，王爺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藍(lán)芷笑著打趣。

顏年聽這話卻神色黯淡下來，上次去書房之后，半個月沒有見著蕭錦旻了，她知道蕭錦旻不喜歡別人看見他的腿，那天闖進(jìn)去確實沖動了。

“王妃，要奴婢說，王爺有什么好的，自王妃嫁進(jìn)來，可是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青兒嘟囔到。

“青兒，”藍(lán)芷示意青兒閉嘴，“王妃，奴婢覺得王爺去中秋家宴就說明王爺知道王妃不好受，說不準(zhǔn)是上回之后，拉不下臉見王妃，便找了這由頭。”

顏年知道藍(lán)芷在安慰她，便笑了笑，“上回買回來的料子，做了好幾件衣服，你們?nèi)ヌ籼簦茨囊患线m。”

見藍(lán)芷青兒應(yīng)下來，走了后，顏年才無力的靠在榻上，她知道藍(lán)芷在哄她，若是蕭錦旻想見她，只需在她每次去找他時，不讓李季攔著便好。

三日很快過去，顏年在那一天穿了一件月白色廣袖衣裙，腰間內(nèi)里束著黑青色窄腰帶。她知道，蕭錦旻喜穿黑色，這樣兩人看著也登對些。

到了府門口，蕭錦旻的馬車卻早已走了。她暗怪自己不早些起床，坐上馬車催車夫快些，好趕上蕭錦旻。

但最終是沒趕上。

顏年到宴會時，才知道自己多日的不安來自哪里了。

自己和蕭錦旻的坐席本挨在一塊，但考慮到蕭錦旻的輪椅，兩人也有些距離。

可是現(xiàn)在蕭錦旻和自己中間添了一張椅子，曲小大夫便緊挨著蕭錦旻坐在那兒。

顏年站在大殿門口，四面八方傳來的打量，讓她回過神來，臉上掛著有些牽強(qiáng)的笑容，她一步一步盡量端莊的走向自己的坐席。

曲小大夫也穿著一襲黑衣，袖口上金線繡的花紋與蕭錦旻衣服上的一模一樣。

顏年突然有些憎恨自己腰間的那根腰帶。

宴會途中，又到了例行少女展示才藝的環(huán)節(jié)。她已是人婦，本不必再湊熱鬧，可當(dāng)容貴妃問到她時，她還是換了舞衣。

她的舞，在這京中，無人可比。

一襲白衣，衣袖飄飄，月光灑在臉上，倒真像是廣寒宮里的嫦娥。

一舞畢，眾人嘩然，顏家三小姐，依舊才華絕艷。

但那晚，曲小大夫也跳舞了。曲小大夫不會跳舞，但被人提到，也不怯場，也不更衣，一襲黑色勁裝，一根紅色發(fā)帶，一把長劍，英姿颯爽，艷絕四座。

曲小大夫長的很美，跟她不一樣的美，她是柔弱，溫婉，是個花瓶。可曲小大夫如一壇烈酒，張揚(yáng)熱烈英氣，惹人醉。

曲小大夫舞劍時，顏年鬼使神差的看了一眼蕭錦旻，蕭錦旻依舊冷著臉，眼里卻藏著笑意。她的王爺，也醉了。

那晚，顏年知道，自己輸了。或者說，她連入局都不配。

回去后，她跟蕭錦旻如同路人。同在府里，卻從未說話。但她還是堅持送湯，想著這是她的夫君，日子還長。

半年后，曲小大夫破天荒的進(jìn)了她的院子。

她忘了曲小大夫說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瘋了。她心心念念的人真的是一塊石頭。

第二天，蕭錦旻跟她和離了。那是這么久，他第一次跟她好好說話。

她不敢相信，原以為只是要多一個寵妾，她知道王爺不喜歡她，她也認(rèn)了。可一眨眼，她便孤零零的站在煜王府門口。

她不敢相信，在煜王府門口苦苦哀求，追問緣由，一遍又一遍，嗓子啞了，寒風(fēng)吹得臉頰都要裂開。

可那又如何呢？蕭錦旻唯一的好臉色都沒了，街頭百姓都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她的笑話，她終究是被煜王關(guān)在了門外，門口的侍衛(wèi)都不給她這個王妃顏面。

后來怎么了，顏年有些記不清了。她只知道，她瘋了。

顏家三小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性格溫婉，驚才絕艷，一顰一笑，貌若天人。芳華十五，委身下嫁。來年十六，已是下堂婦。

她成了一個笑話。

蕭錦旻是北淵國的二皇子，生母是極為受寵的容貴妃。

少年英才，年少成名。十五歲便敢?guī)е笋R直殺敵人軍營，取其首級，幾年來，戰(zhàn)功無數(shù)，皇帝對這個兒子更是喜歡的不得了。

容貴妃和她的兒子如此受皇帝喜愛，多年后，顏年覺得或許只是因為容貴妃的父親不過是一個小縣丞，皇帝喜便喜了，覺得兩人翻不出大的風(fēng)浪。

北淵二皇子，煜王蕭錦旻，樣貌俊美，又才華了得，潔身自好，閨閣女子無不心悅。顏年便是此中一人。

可是，天妒英才，兩年前蕭錦旻上戰(zhàn)場中了毒箭，命保住了，腿卻廢了。

回京后，所有太醫(yī)都素手無策。此后，蕭錦旻性情大變，殘忍暴虐，躲在府里不愿出門。

所有人都嗅到了風(fēng)聲，遠(yuǎn)離了這位昔日驕子。

一年前，顏年在宮宴上再一次見到了這位煜王，坐著輪椅，神色陰沉。但顏年還是喜歡他，喜歡到明知飛蛾撲火，還是欣然而往。

可是煜王并不領(lǐng)情，整個成親禮他連面都沒露。第二天進(jìn)宮，她一個人去的，或許因為自己二姐同為貴妃的原因，容貴妃也不喜歡她，以奉茶為由，讓她跪了大半個時辰。

回去后，養(yǎng)了半個月，煜王不聞不問。

顏年卻不死心，跟著藍(lán)芷學(xué)做飯，學(xué)煲湯。每日不厭其煩的親自做飯送過去。

四處找醫(yī)書來看，絞盡腦汁想著怎么讓蕭錦旻好起來。雖然府里有位神醫(yī)，可她還是不放心的很，每次神醫(yī)施針都在門外等著。

蕭錦旻不喜歡別人看他的腿，她便不進(jìn)去打擾，就在外面等，寒冬臘月，風(fēng)雨無阻。

偶爾容貴妃會召她進(jìn)宮，讓她跪在玉芙宮的烈日寒冬下，她卻從未告訴父親二姐，她默默忍受下來，甚至甘之如飴。一切都將會是值得的。

半年下來，她廚藝醫(yī)術(shù)精進(jìn)了不少，身子體格差了很多，跟蕭錦旻的關(guān)系卻一點也未緩和。

但是她相信他們是夫妻，他終將會是天底下對她最好的人，他們將會白頭偕老，琴瑟和鳴，兒孫滿堂。

然后，他們就沒有然后了。

她不顧父親二姐勸阻，毅然決然的做了太子的小妾。

她知道，蕭錦旻想當(dāng)皇帝。

朝中局勢險峻，野心勃勃的異性王爺瑾王宿期，驍勇善戰(zhàn)的廣德王蕭志泓，被人稱贊有君子之風(fēng)的穆王蕭子衍，還有母家強(qiáng)盛的皇后之子太子蕭懿軒。

她以身后的家族進(jìn)了東宮，在太子身下婉轉(zhuǎn)承歡，太子?xùn)|宮女人無數(shù)，她便學(xué)來那以前最是不屑的一套，栽贓嫁禍，顛倒是非，蠱惑太子。

太子厭惡她是下堂婦，厭惡她曾是蕭錦旻的女人，卻又沉迷她的肉體，仰仗她父親的威望。她一個個弄死了那些不知死活的妾室，逼瘋了前太子妃，一步步爬到太子妃的位置。

太子草包無知，目中無人，她便為太子出謀劃策，她放下琴棋書畫，詩情畫意，穿上戎裝，騎上戰(zhàn)馬，跟著戰(zhàn)士們?nèi)牖哪疅o人之境，進(jìn)千里無人的草原，啃樹根，食蛇蟲。

一晃十多年，廣德王，穆王一個個倒了，皇帝年老，蕭錦旻，瑾王，太子三足鼎立，再沒有人敢罵她下堂婦，罵她恬不知恥，一廂情愿。

但是她卻突然感覺累，或許是因為前幾天二姐的喪禮，整宿沒睡，或許是因為情勢險峻，而蕭錦旻依舊帶著曲小大夫去看花燈，或許是今年的冬天太冷。

她向宿期示好，宿期的實力她是知道的，高于太子和蕭錦旻，但要同時滅掉太子和蕭錦旻也絕不可能。

對于宿期來說，此時與太子結(jié)盟，弄死蕭錦旻，之后再對付太子，是最好的選擇。

那一夜，她使計聯(lián)合宿期將蕭錦旻弄到城外，按計劃本應(yīng)兩人同時出兵，殺了蕭錦旻。

她卻調(diào)兵回了煜王府，她要弄死曲小大夫。她不恨曲小大夫，或許也不是真的想曲小大夫死，只是這么多年，如果不是為了這個結(jié)局，那她又該是為什么變成現(xiàn)在這樣？是啊，總要有結(jié)局的。

但她沒想到，回城以后，竟是早已準(zhǔn)備好的圈套。但這或許是另外一個最好的結(jié)局。

那天，雪下的又大又急，寒風(fēng)卷著雪花鋪天蓋地的砸在她的臉上脖子上，砸的臉生疼，比心口的口子還疼。

她死了，蕭錦旻親手剜開了她的心，一刀一刀，為了他尚未出生的孩子，為了李季。

是的，曲小大夫后來跟他有了一個孩子，她利用煜王府唯一一個對她有善念的人，借自己為了蕭錦旻的腿日日夜夜翻看的醫(yī)書，讓曲小大夫滑了胎。事成后，李季自殺了，為了他的善念，為了他的罪過。

蕭錦旻剖開了她的心，說要看看這心是不是黑的。

她沒看見，漫天飛舞的赤紅雪花迷住了她的眼。只聽見宿期嘆息，“人心自然是紅的……”

她曾經(jīng)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看蕭錦旻的心是不是石頭。

可是現(xiàn)在，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看自己的心是不是真的是黑的。如果不黑，怎么會一步步拖累害死父親二姐大哥，怎么會害死了李季，怎么會害死了那個無辜的孩子，怎么會害死跟她無冤無仇的太子妃，怎么會害死了那么多無辜的人。

怎么會一錯再錯……

她早死了，死在嫁給蕭錦旻的那一夜。死在藍(lán)芷，青兒，父親，二姐離她而去的時候，死在每一個冤魂纏繞的夜晚。

她早已死了，是她自己殺死了自己。她，罪無可恕，罪有應(yīng)得。

顏家三小姐，工于心計，德行有虧，蛇蝎心腸，作惡多端，應(yīng)當(dāng)下阿鼻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