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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煙火催殺

一士卒策馬飛奔進了涂州城內,馬重重地受了最后一鞭子,長嘶一聲,便倒地不起,口吐白沫。

那位士卒也從馬上滾落,未能起身。

看熱鬧的百姓圍過去,滿身是血的士卒拉住一人的衣袖,撐著最后一口氣,繃著臉道:“宿關守將開城獻降......不戰而敗!譚將軍戰死........五萬、五萬士卒不肯投降,皆被屠殺!”

話罷,士卒便咽了氣,一雙暴突不閉的眼睛,看著長街上的百姓慌亂地四散逃離。

“宿關完了,北蠻子要打進城啦!”

這是南桓天青十九年冬末。

北列三皇子景韜領西路軍三十萬,一路攻城拔寨,大破南桓北境,現已攻下瓶底關、宿關等地,奔涂州而來。

涂州,是南桓繼宿關之后僅剩的軍事重地,若涂州再破,則無險可守,南桓危在旦夕。

冷風又吹爛一處蠟黃的薄窗紙灌進來,正好對著甘樂坐的位置,她握著毛筆的手都已僵了,還是堅持寫完最后幾個字,呵了幾口氣暖一暖。

連年征戰,男人越打越少,連著女子也能在軍中挑一擔子,甘樂便是青州軍管理后勤補給的軍長史。

甘樂所在的青州軍剛剛來到涂州支援前線作戰,有許多后勤事務需要交接,不眠不休地忙了一天一夜,她揉揉酸痛的腰,從面前如山般的簿冊里抬起頭。

離晚飯還有一個時辰,饑餓卻已經阻止她的思緒,又累又餓的甘樂走出房門,被冷風刮了一個哆嗦,慢慢地踱向伙房。

走到一處無人的院落里,她才發現額前發髻散落了一大縷,干脆解下玉簪重新束上。

黑色如瀑的長發披散在后背,襯得瘦削的臉龐也有些動人。

此時,迎面走來一個男人,停下腳步不懷好意地看著她道:“姑娘看著好面生,是哪支軍隊的?”

自北列太曦皇帝繼位以來,窮兵黷武,二十年來一直妄圖吞并較為弱小的南桓。戰事告急,除了甘樂所在的青州軍,全國的軍隊都聚集到與北列作戰的前線涂州。

甘樂揚起頭打量對面的人,是個年輕的小白臉,輕浮草莽,想必是繼承了父兄在軍中職位的草包。

她不扮男子,穿著改制成方便行動的女式常服,這一抬手束發,不小心顯現了女子的身段。

她只好先把玉簪握在手里,任頭發散成高挑的馬尾髻,回道:“青州軍。”

那人賤兮兮的笑道:“哦,我就說咱們涂州軍里哪有這樣的美人。”

軍中無女是老傳統——這人恐怕把她當作隨軍的營妓了。

甘樂心想:涂州馬上就要打起來了,他們還有心思消受美人恩。

話說著他便向甘樂走近一步,甘樂瞇了瞇眼睛,忽然心生一計。

正好涂州軍的老狐貍不肯向她透露真實的糧草儲備,哭窮喊慘,多分一點東西給青州軍都像要上吊,連給過冬的襖也拖拖拉拉。管后勤的,可不就惦記著讓將士能吃飽穿暖去打仗?演個美人計,犧牲一下色相也無所謂。

這個小白臉看上去是個官職不低,正好讓她套點情報。

甘樂眼眸一轉,嬌羞地輕掩臉頰,對他微笑道:“軍爺謬贊了。青州軍清苦,哪里比得上涂州軍頓頓好酒好菜美人相伴。”

那人心中大喜,開始和甘樂炫耀起涂州軍的好日子。

甘樂作十分震驚狀,一雙疑惑又期待的眼睛望著他,聲音柔柔道:“涂州竟然如此富饒,眼下北列正在攻打宿關,馬上便兵臨城下,也不省些糧草嗎?”

那人要被甘樂一雙眸子吸進去,什么大實話都敢往外說,套起情報來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省什么糧草?要知道涂州向來富庶,‘天下十分糧,三分出涂倉’,不然,北蠻子盯了這塊地界二十年!我們營里中午還宰豬殺雞,準備慶賀除夕呢。”

甘樂越聽心里越想把涂州軍長史揍一頓,她的兵還在挨凍啃干糧,他們倒是會享受!

那人覺得時機差不多了,道:“難得的興致,不妨去同飲一杯?”

不料剛才還溫柔的女子冷聲拒絕:“你不配同我喝酒。”

那人見她翻臉快過翻書,男人惱羞成怒道:“真是給你臉了,知道爺是誰嗎?”

甘樂斜望了他一眼道:“無名小卒,不必知曉。”

軟的不吃,那就來硬的,一個隨軍的營妓還敢蹬鼻子上臉!

他的手向甘樂的臉蛋伸去,正巧涂州軍的一位將領路過,他與甘樂交接過軍務,便來管一遭閑事。

他對那小白臉喊道:“不得無禮,這是青州軍的軍長史,甘樂。”

這娘們居然是個長史?

甘樂心里還惦念著趕去伙房拿窩窩頭,抱拳致謝后便走,哪知那位解圍的將領又多了句嘴:

“甘長史,你在軍營里穿得這樣招搖,也難怪別人對你無禮。”

甘樂頓了頓腳步,側過身看他,那將領又說:“雖然殿下開恩讓你參軍,但你好歹也女扮男裝一下,別讓人一眼瞧出你是女人來。這也是為你自己的安全著想。”

她這也算招搖?

她高高束著馬尾髻,也沒簪珠花涂脂粉,不過是沒有束胸包腰,把女子的身段顯現出來了,難不成她還得往身上套個麻袋。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是吧?”甘樂的笑容看起來很諷刺,手指按在下巴上道:“那按照路都尉的意思,要怪就怪大桓富饒,被北列盯上,現在山河淪喪,都是大桓自己的錯?”

她聲音聽起來有女子特有的柔和,不客氣的時候卻帶了幾分嚴厲,路都尉一時之間無話可說。

小白臉看這兩人杠上了,陰陽怪氣道:“好一個伶牙俐齒,不過,女人要懂得自重,這位置才坐得穩。”

見旁漸有看熱鬧的人圍了過來,甘樂不能在別人的地盤上讓人下了青州軍的臉。

甘樂上前一步,笑盈盈的回道:“不勞費心,長史的職位,是我一道疤一身血換來的,穩得很。”

這女人也太欠收拾了!

甘樂長得算是高挑,但在身材魁梧男子面前,還是顯得纖弱,好似她面前的男人一把就能將她拎起來。

旁邊有青州軍的士卒勸她道:“長史,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臺階有了,可她現在不想下來。

甘樂道:“青州軍都知道,別的我都能忍,唯獨看不起女人這一點,我絕不姑息。”

“哦,不姑息?”那小白臉扭脖子按拳頭,把關節弄的咔咔響,道:“我還想和傳聞中的青州長史討教討教。”

甘樂先是戲弄他,又屢次出言不遜,實在讓人火大。

甘樂嗤笑道:“別按了,知道你不鍛煉,骨質疏松。”

小白臉向甘樂揮拳,甘樂微一欠身,便從原地彈了出去,速度驚人。

她沒有正面還擊,而是在空中一翻繞至其身后,從小腿上憑空抽出一把短劍來,落在那人身后的同時,將沒有出鞘的劍架在他脖子上。

那步法翩若驚鴻一般優美,出手卻同破雪劈山一般,把其他人都看傻了。

一旁看的人得意道:“甘樂長史可是我們青州軍的閻羅,讓她指點,做夢也求不來,你可真有福氣!”

小白臉眼看著劍與他的脖子咫尺之遙,嚇得吞了一口唾沫,朝她嚷嚷:“你打自己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打北蠻子去!”

甘樂抽回劍,瞧也不瞧他道:“景韜遲早會敗在我手里。”

“大話別說這么滿,你不過是一個管后勤的長史,連上戰場和景韜拼殺的資格都沒有!”

路都尉罵道:“行了,跟女人置氣,還不滾!”

甘樂翻了個白眼,剛開始要打的時候不見他勸,現在打輸了要跌份,倒知道給他打圓場了。

“路都尉!”甘樂環臂道:“謝您提醒。不過,我就要以一個女子的身份,坦坦蕩蕩的在軍營里待著。”

路都尉抱拳道:“是在下冒犯了。”

此時,不遠處傳來一個寬厚的聲音:

“古語有曰,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在場人下跪行禮道:“末將參見太子殿下!”

來人華服金冠,眉眼間自帶一股溫潤,與這幫兵痞子們顯得格格不入,但給人不由分說的壓迫感。

他用余光瞄了下甘樂手中的玉簪,甘樂不情不愿的癟嘴,跪著便隨意束好了發。

兩年前為了平叛南疆,皇帝讓太子李承懌監管軍隊改革。如今北列攻打南桓,主將換作三皇子景韜后連破三座要塞,皇帝又將李承懌調往北邊戰場。

所以有人說,這是兩國未來皇帝之間的一場的戰爭。

李承懌本想去看看甘樂活兒干完了沒,不,是累不累,沒想到在這撞見她私斗。

李承懌道:“軍營里不許私斗。甘樂長史,你作何解釋。”

私斗被發現可是要挨軍棍的,甘樂還不想屁股開花。

甘樂立刻誠懇地說:“屬下知錯。”

聽說過惡人先告狀的,沒聽說過好人先認狀的——

甘樂低頭道:“回殿下,屬下看這位兄弟親切,與之交談了幾句,卻讓他誤會身份,想要輕薄我。恰巧路都尉好心解圍,勸告我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女人要自重,言語中解釋不當起了沖突,這位兄弟要向我討教幾招,我哪里是他的對手,又不想丟人青州軍的臉,一時沖動才想要先發制人,實在是不該。”

表面上把自己批評了一頓,卻滴水不漏的把錯全推到了別人身上,絕口不提自己用美人計套情報在前。

李承懌護犢子,既然看見了她違反軍紀,也只好象征性的罰一下:“累了一天一夜,我看你氣力還多的很,晚飯不必用了。而那位,自行去領軍杖吧。”

一個是不能吃晚飯,一個卻要挨軍棍,太子殿下偏心偏得夠明顯啊!

誰讓甘樂是太子親自提拔的軍長史,領著幕僚的職位和俸祿,本可協助將軍掌兵,做的卻是管理軍隊后勤的事務。

不過,有道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幕后之人的軍事才能,未必就比領軍陣前的將軍們差到哪里。

“大事、大事不好!”

一個小士卒慌慌張張地沖到太子李承懌面前,摔了一個大馬趴。

“何事慌張,成何體統!”

那小士卒急忙扶正了一下帽子,道:“宿關守將開城獻降,屠殺了五萬俘虜!”

甘樂胸中郁結,輕輕嘆了口氣。

如此,宿關五萬士卒,竟無一名生還。

版權:紅袖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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