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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傷心咖啡館之歌(1)
小鎮一點兒都不起眼。一個紡紗廠,幾棟工人們住的兩居室的房子,幾棵桃樹,一個有著兩扇彩窗的教堂,一條坑坑洼洼的主街道還不到一百米長,能說得著的差不多也就這些了。每逢周六,附近農場的佃戶會來到街上,兜售點農產品,這一天,小鎮倒還有點人氣。而在其他時候,小鎮孤寂、沉悶,仿佛與世隔絕了一樣。最近的火車站遠在社會城,而灰狗巴士和白色巴士也只經過五公里外的弗克斯瀑布路。小鎮的冬天短暫而陰冷,夏天卻漫長又燥熱。
如果你在八月的某個下午,溜達在小鎮的大街,你會覺得百無聊賴。在小鎮的正中心,你會看到小鎮上最大的一棟房子,門窗被木板完全封死了,而且朝右傾斜得厲害,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傾塌。房子非常破舊,乍一看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仔細看才恍然大悟,原來在很久以前,這所房子門廊的右側,以及一部分墻壁被粉刷過,但粉刷并未完工,所以沒粉刷的部分看上去顏色更暗,也更陳舊。它似乎已經被人徹底遺棄了。不過,二樓有一扇窗戶沒被木板封住。有時候,下午時分,天氣最為燥熱時,有只手會緩慢地拉開百葉窗,一張臉出現在窗前,怔怔地注視著鎮上。那是一張你在做噩夢時可能會看到的模糊的臉,辨不清性別,臉色慘白,一雙斗雞眼,兩個灰色的瞳孔靠得非常近,好像在憂傷地凝視著彼此。這張臉會在窗前逗留一個小時左右,然后百葉窗會被再次拉起,大街上再也看不到另一個人影。在這樣的八月的下午,當你上完日班,確實也找不到什么樂子時,不如走去弗克斯瀑布路,聽一聽那里的勞改犯的歌聲。
然而,就在這個小鎮,曾經有一家咖啡館。這棟破舊的、被木板封起來的房子,可是遠近聞名。鋪著桌布、擱著餐紙的餐桌,系著彩帶的電風扇,一到周六晚,這里都是座無虛席。這棟房子的主人是艾米莉亞·埃文斯小姐,但實際上經營這個咖啡館的人是一個羅鍋,叫李蒙表哥。在這個咖啡館的故事里,還有另外一個人,他是艾米莉亞小姐的前夫,一個十足的惡棍,在監獄服刑多年后回到小鎮,毀掉了一切,隨后又逃之夭夭。自那以后,咖啡館就關閉了,但時至今日,仍然是當地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這個地方一開始并不是個咖啡館。艾米莉亞小姐從她父親那里繼承了這棟房子,開了家雜貨鋪,主要賣些飼料、化肥和糧食、鼻煙等一些日用品。艾米莉亞小姐很有錢,除了這間雜貨鋪,她還在離這兒五公里外的沼澤地里,有個釀酒房,釀出的酒的質量在整個郡里首屈一指。她長得黝黑高大,有著男人般的骨骼和肌肉。留著短發,從額頭往后梳著,曬黑的臉龐透著嚴峻粗獷的神情。要不是那雙斗雞眼,她還算得上一個長得端正的女人。應該也有男人追求過她,但艾米莉亞小姐生性孤僻,對男人的愛根本就不動心。她的婚姻,在整個郡里,都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那是一次奇怪而又危險的婚姻,僅僅維持了十天,讓全鎮的人都詫異不已。除了這次古怪的婚姻,艾米莉亞小姐都與孤獨為伴。她經常整夜待在沼澤地的棚子里,穿著工裝褲、長筒靴,默默地守著蒸餾器下微弱的火光。
但凡靠雙手能成功的事情,艾米莉亞小姐都很在行。她到附近的鎮上賣豬腸和臘腸;秋高氣爽的日子里,她將高粱的莖稈榨汁制成糖漿,從她家的桶里倒出的糖漿顏色金黃,口感細膩;她在雜貨鋪后面用磚砌個茅房,也就用了十來天的工夫;做起木工活來,她也是得心應手。只有跟人打交道,是艾米莉亞小姐唯一不在行的。因為人,除非喪失意志或病入膏肓,是不可能經她雙手改造后,就一夜之間變得更有價值或有利可圖。所以,人對于艾米莉亞小姐唯一的用途,就是從他們身上撈錢。就這一點而言,她顯然是成功的。做莊稼和財產抵押,開鋸木廠,把錢存進銀行,她成了那一片兒最有錢的女人。她本可以像國會議員一樣有錢,可惜她有一個極大的缺點,那就是熱衷于訴訟和打官司。為了芝麻大點事,她都不惜打曠日持久的煩人官司。據說,如果艾米莉亞小姐在走路時,不小心被路上的石頭絆倒了,她都會本能地環顧四周,好像要找什么來起訴似的。除了這些官司,她的生活一成不變,每一天都過成前一天的樣子。拋開那次十天的婚姻不談,艾米莉亞小姐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直到她三十歲那年的春天。
那是四月的一個柔和、安靜的夜晚,差不多快午夜了。天空泛著沼澤地鳶尾花的藍色,月光皎潔而明亮。那年春天的莊稼收成不錯,幾個星期以來,紗廠都輪起了夜班。坐落在小河下游的廠房,在燈光下,方磚砌成的外墻透著黃色,織布機發出微弱持續的嗡嗡聲。在這樣的一個夜晚,你可以聽漆黑田野的另一頭傳來的、一個去尋歡的黑人嘴里哼的舒緩的小曲;你也可以愜意地獨處一隅,用吉他彈一首歌;或者什么也不想,一個人靜靜地發呆。那個晚上,街上一個人都沒有,但艾米莉亞小姐雜貨鋪的燈卻還亮著,門外的走廊里有五個人。其中一個叫胖墩麥克菲爾,是個工頭,卻有著紅潤的臉龐和嬌嫩的手指。最高那級臺階上站著兩個穿工裝褲的小伙子,是雷尼家的雙胞胎,瘦高個,行動笨拙,有著一頭白發和一雙沒精打采的綠眼睛。坐在最低那級臺階上的人叫亨利·麥希,是個生性怯懦、謹小慎微的家伙。艾米莉亞小姐斜靠在開著的門邊上,腳上套著肥大的長筒靴,兩腿交叉站著。此刻她正專注地解她撿來的一根繩子上的結。有好一會兒,他們什么話都沒有說。
雙胞胎中的一個一直在盯著空蕩蕩的街道看,突然他說話了:“我看見有什么東西過來了。”
“哪家的小牛跑了吧。”另一個答道。
走過來的那個身影還是隔得有點遠,看得不是很清楚。街道兩旁盛開的桃樹,在月光的籠罩下,在街道上留下了朦朧、拉長了的疏影。空氣中有桃花和春草的清香,夾雜著附近湖水溫暖潮濕的氣息。
“不是,應該是哪家的孩子。”胖墩麥克菲爾說。
艾米莉亞小姐一言不發地看著道路。她已經把繩子放下了,干瘦、褐色的手指在撥弄著工裝褲的肩帶。她皺著眉頭,一縷黑色的頭發滑落在她額頭上。這時候,路邊不知哪家院子里,有條狗突然狂吠起來,直到屋內傳出一聲呵斥,制止了它。那個身影越走越近,在門廊的黃色燈光下,他們終于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這個人是個生面孔,在這個時間,一般是沒有陌生人來鎮上的。他還是個羅鍋,估計只有一米二,穿著件破舊的外套,臟兮兮的,頂多蓋過他的膝蓋。兩條畸形的腿,似乎細得無法支撐他的大雞胸和肩膀上隆起的駝峰。他的腦袋出奇地大,兩只藍眼睛深陷,嘴巴又小又尖。他的臉看上去既怯懦又粗魯,暗淡的皮膚此刻在灰塵的掩蓋下泛著黃色,眼窩處有一圈淡紫色的陰影。手里拎著個舊箱子,箱子有一側塌得厲害,用一截繩子綁著。
“晚上好。”這個羅鍋喘著氣說。
艾米莉亞小姐和門廊上的人一聲不吭,沒人搭腔,都只是看著羅鍋。
“我,我找艾米莉亞·埃文斯小姐。”
艾米莉亞小姐抬手捋了捋額前的頭發,揚起頭問:“為什么?”
“我是她親戚。”羅鍋答道。
雙胞胎兄弟和胖墩麥克菲爾都扭過頭看著艾米莉亞小姐。
“我就是,”她說,“你說親戚是什么意思?”
“因為……”羅鍋又開始說話了。他看上去很不安,感覺就要哭了似的。他把手提箱放在了最低那級臺階上,但手還握著箱子的提手。“我母親叫芬妮·杰瑟普,她是奇霍鎮人。大概三十年前,她離開家鄉,嫁給了她的第一任丈夫。我記得她說過她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叫瑪莎。而現在聽奇霍的人說,瑪莎就是你的母親。”
艾米莉亞小姐側著頭聽這個羅鍋的講述。禮拜天的晚餐從來都是她一個人吃,她家也從來沒來過什么親戚,她自己也說自己沒任何親戚。以前她是有個姨奶奶,在奇霍鎮有個養馬場,不過已經去世了。除此之外,她也就只有一個雙重親表姐[1],住在二十多里地外的鎮上,但兩人的關系并不好,偶爾在路上碰到,彼此都會朝地上吐口痰。時不時地,有人絞盡腦汁地想跟艾米莉亞小姐扯上點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關系,但從來都沒得逞過。
羅鍋講了一大串雜亂無章的話,提到了一些他們不知道的名字和地方,似乎都與主題無關。“所以,芬妮和瑪莎是同父異母的姐妹,而我是芬妮和她第三任丈夫的兒子。所以,你和我應該是……”他彎下腰,開始解綁箱子的繩子。他的手指像麻雀的臟爪子,在不停地顫抖。箱子里盡是些破爛的衣服,還有一些奇怪的小物件,看上去像縫紉機的零部件,又或許就是沒用的垃圾。羅鍋在箱子里四處翻騰,找到了一張老照片。“這是我母親和她妹妹的照片。”
艾米莉亞小姐一言不發。她緩慢地左右移動著她的下巴,從她的臉上你能猜得到她在想什么。胖墩麥克菲爾接過照片,對著燈光舉著它看。這是一張泛黃的、皺巴巴的照片,里面是兩個大概兩三歲年紀的小孩,臉部已經有點花了,能看到細微的幾處白暈。這樣的照片,在誰家的相冊里好像都能找得到。
胖墩麥克菲爾把照片遞回給了羅鍋,沒對照片做任何評價。“你是從哪兒來的?”他問。
羅鍋支支吾吾地答道:“我,一直在奔波。”
艾米莉亞小姐還是一聲不吭。她就站在那里,靠在門邊上,俯視著羅鍋。亨利·麥希的眼中閃過一絲焦慮,兩只手相互搓著。他悄悄地從最低的臺階上起身,然后離開了。他是一個軟心腸的人,打心里同情這個羅鍋的遭遇。正因為如此,他不想留下來等著看艾米莉亞小姐將這個新來者從門口攆走,把他趕出鎮子。羅鍋還站在最低的那級臺階上,腳邊是打開的箱子,他吸了吸鼻子,嘴巴有點顫抖。也許他已經感覺到自己即將面對的窘境了。又可能他明白了,作為一個陌生人,帶著一箱子的破爛來到鎮上,還宣稱自己是艾米莉亞小姐的親戚,是一件多么悲慘的事情啊。不管哪樣吧,他一屁股坐在臺階上,突然哭了起來。
大半夜的有個素未謀面的羅鍋來到店里,還坐在那兒哭,怎么說都不是件尋常的事情。艾米莉亞小姐把額前的頭發往后攏了攏,其他人也彼此看著,顯得很不自然。整個鎮子此時顯得格外安靜。
終于,雙胞胎中的一個說話了:“他要不是個莫里斯·芬斯坦,那我就是見鬼了。”
每個人都點了點頭,表示贊同。這句話有著特殊的含義,可是羅鍋不知道他們在討論什么,哭得更大聲了。莫里斯·芬斯坦是個走路迅速、蹦蹦跳跳的小個子猶太人,幾年前曾住在鎮上,每天都吃白面包和三文魚罐頭,每當你說他殺了基督時,他都會哭鼻子。后來突遭變故,他就離開了鎮子,搬去了社會城。但從那以后,只要有男的顯得有點娘娘腔,或者哭鼻子,就會被人叫為“莫里斯·芬斯坦”。
“嗯,他哭得這么傷心,”胖墩麥克菲爾說,“應該是有什么苦衷吧。”
艾米莉亞小姐緩慢地、笨拙地向前邁了兩大步,然后走下臺階,若有所思地看著羅鍋。她伸出手,用瘦長的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下羅鍋的后背。羅鍋還在哭,但明顯平靜多了。四周一片靜謐,月色如洗,氣溫也低了不少。接下來,艾米莉亞小姐做了件罕見的事情:她從屁股兜里摸出一個酒瓶,用手心擰開瓶塞,然后把那瓶酒遞給了羅鍋。可從來沒人能向艾米莉亞小姐賒酒,也沒聽說過她愿意免費請人喝哪怕一滴酒。
“喝吧,”她說,“喉嚨會舒服點。”
羅鍋停止了哭泣,小心地舔干凈嘴邊的淚水,開始喝起酒來。當他喝完,艾米莉亞小姐自己也開了一瓶,緩緩酌了一口,涮了涮嘴,吐在了地上。然后,也開始喝起來。雙胞胎和工頭手里也拿著他們已經付過錢的酒。
“這酒口感真不賴,”胖墩麥克菲爾說,“艾米莉亞小姐,我就沒見你釀砸過。”
那天晚上他們喝的那兩大瓶威士忌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要不然,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沒法解釋的,甚至壓根就不會有咖啡館。艾米莉亞小姐釀的酒有一種特有的功效。入口醇馥幽郁,下了肚又后勁兒十足。這還不是最特別的。我們知道,如果用檸檬汁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一句話,肉眼是看不見的。但如果把這張紙放在火邊烤一會兒,先前寫字的地方就會慢慢變成褐色,字也就顯現出來了。假設威士忌是火,那句話是一個人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秘密,那么,艾米莉亞小姐的酒的價值就不言自明了。那些不易察覺的事情,那些埋在心底無法觸及的想法,在酒后都會乍露端倪。一個紡紗工,腦子里每天想的都是上班、吃飯、睡覺,再上班,這樣周而復始。然后在某個禮拜天,他喝了點酒,在路上偶然瞥見了沼澤地的一株百合花。他有可能將這朵花捧在手心,端詳那金色的嬌美花瓣,心頭突然涌起一股刺痛般的強烈的甜蜜之情。一個織布工,突然抬起頭,平生第一次看見了一月份的午夜天空,那蕭瑟、怪誕的光輝,讓他因深深地感覺到自身的渺小而惶恐不已。諸如此類的事情,在喝了艾米莉亞小姐釀的酒后,都會發生。或痛苦,或歡愉,都是那么的真實,直擊一個人的內心深處。
他們喝著酒,此時已經過了午夜,月亮躲進了云層,外面也變得又冷又暗了。羅鍋還坐在最低那層臺階上,痛苦地把頭埋在膝蓋上。艾米莉亞小姐兩手插在褲兜里站著,一只腳踏在樓梯的第二級臺階上。她有好長時間沒說話了,臉上的表情一如有點斗雞眼的人在沉思的樣子,感覺既睿智又古怪。最后,她開口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李蒙·威利斯。”羅鍋答道。
“呃,進屋吧,”她說,“爐子上還剩點晚飯,一起吃點。”
拋開想算計他人,或利用別人賺錢的回數不談,艾米莉亞小姐一生當中都沒幾次邀請過別人與她一起進餐。所以,門廊上的人都感覺有點不大對勁。后來,他們還在一起猜測,她是不是在后面的沼澤地里喝了大半個下午的酒。總之,艾米莉亞小姐離開了門廊,胖墩麥克菲爾和雙胞胎兄弟也動身回家了。她閂好前門,仔仔細細地掃視了一遍雜貨鋪,確保貨物都沒問題后,走向鋪子后面的廚房。羅鍋跟在她身后,拖著箱子,擤著鼻子,不時用臟外套的袖子擦下鼻子。
“坐吧,”艾米莉亞小姐說,“我把菜熱一下。”
那晚他倆一起吃的飯其實挺豐盛的。艾米莉亞小姐有錢,而且在飲食方面也不吝嗇。那晚有炸雞(雞胸脯那塊讓羅鍋給叉到自己盤子里去了)、山藥泥、甘藍葉和淺金色的烤甜薯。艾米莉亞小姐吃得很慢,但胃口很好。她雙肘支在桌上,上身向前傾,兩膝分得好開,腳踏在椅子的橫檔上。而羅鍋卻是一陣狼吞虎咽,好像幾個月沒聞到過飯香似的。吃的時候,羅鍋臟兮兮的臉頰上還悄然滑過一滴眼淚,不過那應該是剛才痛哭時殘留的一滴眼淚吧,并不代表什么。桌上的那盞油燈被擦得很干凈,燃燒著的燈芯發出藍色的光,將整個廚房籠罩在一種歡樂的氛圍中。艾米莉亞小姐用完餐后,用一片白面包把碟子擦得干干凈凈,然后在面包上倒了點自制的糖漿。羅鍋也如法炮制,只不過他更挑剔,居然還要了個干凈的碟子。吃完面包后,艾米莉亞小姐往后靠向椅背,握緊右拳,感受她干凈的藍色襯衫袖子下右胳膊上結實、柔韌的肌肉——這已經成為她飯后一個不自覺的習慣了。然后她拿起桌上的油燈,朝樓梯扭了扭頭,示意羅鍋跟著她上樓。
樓上就是艾米莉亞小姐居住的地方,有三個房間,中間是一個大起居室,兩邊各一個臥室。很少有人來過這里,但大家都知道這里裝修得很好,極其干凈。而現在,艾米莉亞小姐卻帶著一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臟兮兮的矮羅鍋來到這里。艾米莉亞小姐走得很慢,一步兩個臺階,高高地舉著油燈。羅鍋緊緊地跟在她身后,搖曳的燈光將兩人的身影連在一起,在樓梯間的墻上留下了一個巨大、扭曲的影子。很快,二樓的燈滅了,與小鎮一道陷入了黑暗。
第二天早晨,朝陽初升,萬里無云,天空中夾雜著紫紅與淺紅的光線。小鎮四周的地里是剛耕過的犁溝,佃農一早就忙著種深綠色的煙草幼苗。野鴉從田地上方的低空一掠而過,給地面投下輕快的藍色陰影。鎮上的人們也早早拿著飯盒出門了,紗廠的窗戶在陽光下發出炫目的金色。空氣是如此的清新,桃樹花蕾滿枝,白如一團團三月的云朵。
艾米莉亞小姐一如往常,天一亮就下了樓。用水泵壓了點水洗漱過后,立馬開始干起活來。半晌午時分,她給騾子備上鞍,騎著去弗克斯瀑布路附近的棉花地轉了轉。到了中午,昨天半夜有個羅鍋來到艾米莉亞小姐店里的消息就在鎮上傳開了,但今天還沒人看到過他。天很快地變得熱起來,天空是一片湛藍色。還是沒人瞅到過這個奇怪的訪客。有幾個人想起來艾米莉亞小姐的母親是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但她究竟是去世了還是跟一個煙草工人跑了,卻說法不一。至于這個羅鍋的說辭,大家都覺得是捏造事實。出于對艾米莉亞小姐的了解,他們都斷定,在接濟羅鍋一頓飯后,她已經把他趕走了。可傍晚時分,天空泛白,工人收工后,有個女人聲稱,她在雜貨鋪樓上的一個窗戶前,看到過一張畸形的臉。艾米莉亞小姐本人什么也沒說。她在柜臺前盤了會兒賬,跟一個佃農就一個犁軸的價格爭論了一個小時,補了雞棚的幾處鐵絲網,太陽一落山就關了雜貨鋪,上了二樓,惹得一鎮子人都一臉茫然,議論紛紛。
第三天,艾米莉亞小姐連雜貨鋪都沒開門,把自己鎖在樓上,不見任何人。就是在這一天,謠言開始了——那是一種極其可怕的謠言,整個鎮子,甚至整個郡都為之震驚。謠言的發起者是個叫梅利·瑞安的織布工。這是個滿嘴跑火車的家伙,臉色蠟黃,步履蹣跚,牙齒都掉光了。他患有三日瘧,也就是說,每三天他都要發一次燒。頭兩天他呆板沉悶,性情乖戾,到了第三天,卻異常活躍,時不時地整點幺蛾子出來。當時梅利·瑞安正在發燒,突然,他轉過身來說:“我知道艾米莉亞小姐干了什么。她為了箱子里的東西,把那個人謀殺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淡,感覺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不到一個小時,這個消息就在鎮上傳開了。那一天,全鎮的人合力構造了一個駭人聽聞的病態故事,里面的內容每一條都能讓人不寒而栗——一個羅鍋,半夜沼澤地里的毀尸滅跡,艾米莉亞小姐被拽著送往監獄,對她財產的你爭我奪——故事就這樣被小聲地傳播著,每一次都還添加了一些新鮮、荒誕的細節。下雨了,女人們都忘了把晾衣繩上曬著的衣服收回屋;一兩個欠艾米莉亞小姐錢的人,甚至都穿上了過節時才會穿的禮服;人們都聚在大街上談論著,注視著雜貨鋪的動靜。
如果說鎮上所有人都參與了這次惡毒的狂歡,是不屬實的。倒也有幾個理智的人推斷,艾米莉亞小姐這么有錢,怎么可能會為了一點不值錢的物件而失去理智,去謀害一個流浪漢呢。鎮上甚至有三個正直的人,盡管可能會從謠言引發的騷亂中漁利,但他們也不希望艾米莉亞小姐罪案的發生。因為她鋃鐺入獄,然后在亞特蘭大被執行電刑,也不會給他們帶來任何樂趣。這幾位正直的人以一種異于他人的方式來評判艾米莉亞小姐。比如像艾米莉亞小姐這樣的人,言行舉止都異于常人,惡行多得讓人都記不清,很顯然是不能按照常理來評判的。他們記得,艾米莉亞小姐出生時黑不溜秋、面容怪異,自幼喪母,父親性格孤僻,十來歲就長到普通女孩沒有的一米八幾的個頭,以及她有悖常理的生活方式。最重要的是,他們記得她那次令人費解的婚姻,可以說是這個鎮子有史以來最荒唐的丑聞。
所以,這些正直的人們對艾米莉亞小姐,有著一種近乎憐憫的感情。當看見艾米莉亞小姐在鎮上干些魯莽的事情,比如沖進,家人的房子,拖走一架縫紉機來抵債,或者大費周章去打官司時,他們的心情是復雜的,有點義憤填膺、有點幸災樂禍,還有點莫名感傷。但也僅此而已,畢竟正直的人也就三個罷了。鎮上其他的人整個下午都在慶祝這個空想出來的犯罪。
而艾米莉亞小姐本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對此卻渾然不知。她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樓上,偶爾下樓來,泰然自若地在鋪子里走動,兩只手插在褲兜里,低著頭,下巴都被襯衫的領子遮住了。衣服上看不到任何一處血跡。時不時地她會停下來,臉色凝重地看著地板上的裂縫,抬起一只手盤弄自己的一撮頭發,好像還在喃喃自語。但一天大部分時間她都待在樓上。
夜幕降臨。下午的那場雨使天氣冷了不少,那天晚上如同冬夜般瑟瑟陰沉。天空沒有星星,下起了細雨。從街道上看,路邊的屋子透著凄切、搖曳的燈光。一陣冷風,不是從沼澤地那頭,而是從黑漆漆的松樹林那邊,吹過街道。
鎮上的鐘敲了八下。還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經歷了一整天令人毛骨悚然的流言蜚語后,這個慘淡的夜晚,一些人突然心生恐懼,圍在了家中的火爐邊。另一些人三五成群待在一起,在艾米莉亞小姐雜貨鋪的門廊上,也聚集了八到十個人。他們默不作聲,只是在那等待著。其實他們也不知道他們在等什么,也許這就是人的本能吧:在局勢緊張,某種大動作即將發生的前夕,人們都會像這樣聚集等待。接下來會迎來一個重要時刻,他們會統一行動,不是因為某一個人的想法或意愿,而是他們的本能已將他們融為一體。在這樣的時刻,沒有人會畏縮不前,至于事情是否會和平解決,行動是否會演變成洗劫、暴力或犯罪,就交由老天決定吧。所以,這些人就待在艾米莉亞小姐雜貨鋪的門廊上,表情嚴肅,雖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但他們心里都明白,他們在等一個重要時刻,且這個時刻即將到來。
雜貨鋪的門是開著的,里面燈火明亮,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左邊的柜臺上擺著新鮮的家禽肉、冰糖和煙葉。后面是幾層架子,上面放著腌制的家禽肉和其他食品。鋪子的右邊幾乎擺滿了做農活用的各類器具。鋪子后面,左邊有一扇門,連著上樓的樓梯,門是開著的。右邊也有一扇門,里面是艾米莉亞小姐稱之為辦公室的小房間,這扇門也是開著的。那天晚上八點鐘的時候,可以看見艾米莉亞小姐坐在她的辦公桌前,握著一支鋼筆,在一沓紙上核算著什么。
辦公室里燈火通明,艾米莉亞小姐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門廊里的人群。她的生活一如往常,井井有條。這間辦公室,在整個郡里都可以說是出了名的令人生畏。正是在這里,艾米莉亞小姐處理著她所有的生意。辦公桌上有一臺蓋得很嚴實的打字機,艾米莉亞小姐知道怎么用,但也僅在打印特別重要的文件時才會用到。桌子的抽屜里,擺放著上千份材料,都按照字母表順序一一歸檔。這間辦公室也是艾米莉亞小姐接收病人的地方,她喜歡行醫,給很多人看過病。兩排架子上擺滿了藥瓶和各種醫療用具。靠墻放著一條長椅,就診的病人可以坐在那里。她用燒過的針縫傷口以防化膿;用清涼的甜糖漿涂燙傷;對于查不出原因的病痛,她會用一些根據秘方親手熬制的湯藥,據說通便的效果非常好,但不能給小孩用,因為會導致嚴重的痙攣。對于小孩,她會用完全不同的另一種藥水,藥效溫和,口感香甜。總的來說,她是個好醫生。她的手瘦長,也很靈巧。富于想象,有上百種治療方案。面對極具風險、極為罕見的手術時,她也毫不畏怯,施展出渾身解數去醫治。但是,有一種病例外。如果來人患的是某種婦科病,她就無計可施了。事實上,僅僅是聽到這方面的描述,她都會面露慍色,羞愧難當,僵著脖子杵在那里,或者兩只穿著長筒靴的腳相互蹭著,像個做了錯事、手足無措的大孩子。不過在其他病癥方面,人們非常相信她,她也從來不收診費,來找她看病的人絡繹不絕。
那天晚上,艾米莉亞小姐用鋼筆在紙上寫了好長時間。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可能一直對門廊里等待和看著她的人群置若罔聞。時不時地,她抬起頭,冷靜地注視著他們,卻沒有大聲質問他們,為什么像一群可憐蟲,圍在她家門口。她坐在辦公桌前,臉色像平常一樣冷漠、嚴峻。過了一會兒,可能是大家的凝視惹惱了她,她掏出一塊紅手帕擦了擦臉,站起身,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
對門廊里的人群而言,這個舉動無異于一個信號。行動的時刻終于到了。在這個寒冷、陰沉的夜晚,他們在屋外已經待了很長時間了,就在那一刻,行動的本能一下子被喚醒。突然,仿佛聽到同一個聲音的召喚,他們一起走進鋪子。在那一刻,這一群人看上去就像一個人,都穿著藍色工裝褲,頭發稍白,臉色暗淡,眼睛一轉不轉,目光呆滯。接下來他們將要干什么,沒一個人知道。可就在那一刻,二樓的樓梯口傳來響動。他們抬頭一看,全怔住了。是那個羅鍋,那個在他們的腦海里早就被謀害了的羅鍋。而且這個羅鍋一點都不像描述中的樣子——哪里有什么可憐兮兮、骯臟邋遢、孤苦伶仃、以乞討為生的影子。事實上,這個羅鍋的樣子,對于這群人當中的所有人而言,都是生平第一次見到。房間里是死一般的寂靜。
羅鍋大搖大擺地慢慢走下樓,感覺就像是在自個家一樣。幾天過去,他就像變了一個人。首先,他出奇的干凈,雖然還穿著那件短外套,但外套已經被洗刷過,破的地方也補得很工整。里面穿了件紅黑相間的格子襯衣,那本來是艾米莉亞小姐的。他沒穿一般男的穿的那種褲子,而是穿了件緊身的齊膝馬褲。他那皮包骨的小腿上,套著雙黑色長筒襪,鞋子的式樣很特別,鞋帶一直系到腳踝的上面,擦得很干凈,還打了蠟。脖子上圍了一條石灰綠的羊毛圍巾,幾乎完全遮住了他那碩大、暗淡的耳朵,圍巾的流蘇快觸到地板了。
羅鍋神氣活現地走進鋪子,邁著他那僵硬的小步伐,站到了那群人的正中央。他們不自覺地給他挪了點地兒,然后兩手耷拉著,眼睛瞪得老大地看著他。羅鍋自己的舉止也很古怪。他冷靜地平視著每一個人,但那也不過是正常人的褲腰處。然后他從容不迫地仔細打量起每個人的下半身——從腰部一直到腳底板。等他覺得看得差不多了,把眼睛一閉,然后搖搖頭,好像在表示他剛才所看到的都不足一提。接著,似乎僅僅只為了確定自己的看法,他自信地抬起頭,把圍在他身邊的每個人的臉看了個遍。鋪子左邊的地上放著半麻袋肥料,羅鍋發現了之后,一屁股坐在了麻袋上面。待他愜意地在麻袋上坐定后,羅鍋交叉著兩條小細腿,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樣東西。
過了好一會兒,鋪子里的這些人才逐漸回過神來。梅利·瑞安,這個人得了三日瘧,也是那天謠言的始作俑者,第一個人說話了。他看著羅鍋正在撫弄的物件,低聲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啊?”
其實每個人都很清楚,羅鍋手里拿的是什么。那是艾米莉亞小姐父親生前用過的鼻煙盒,藍色搪瓷的,蓋子上鑲有純金。這群人都知道這個鼻煙盒,所以很是詫異,它現在怎么會在羅鍋手里。他們小心地瞥了眼辦公室關著的門,聽見艾米莉亞小姐在里面小聲地吹口哨。
“是啊,那是什么,小矮子?”
羅鍋猛地抬起頭,伶牙俐齒地答道:“這個啊,是個寶物,專門收那些多管閑事的。”
羅鍋那雞爪子似的手伸進鼻煙盒,抓了點東西往嘴里送,不過,他絲毫沒有請邊上的人嘗嘗的意思。他抓的甚至不是鼻煙,而是糖和可可粉的混合物。他卻當作鼻煙來享用,倒一點在下嘴唇的內側,卷起舌尖,靈活地舔舐起來,每舔一下,臉上都露出十分享受的怪相。
“我這牙口,老是發酸,”他解釋道,“所以我得用這種甜鼻煙。”
那群人還站在一起,感覺有點窘迫、不知所措。事實上,這種感覺那天晚上一直都很強烈,不過馬上,他們就能感覺到房間里的一種親昵和隱約的歡慶了。那天晚上在場的人有:哈斯蒂·馬龍、羅伯特·卡爾弗特·哈爾、梅利·瑞安,T.M.韋林牧師、羅瑟·克萊因、瑞普·韋爾伯恩、亨利·福特·克倫普和賀瑞斯·韋爾斯。除韋林牧師外,其他人差不多是一類貨色——都喜歡從別人的事情或身上找樂子;都生活不如意;平時都懦弱無能,但一旦被激怒又不可掌控;都在紡紗廠里干活,合住在兩室或三室的房子里,一個月交十塊或十二塊的房租。那天是周六,所以那天下午都領了薪水。因此,就目前而言,可以把他們看成一類人。
其實這個羅鍋,早已在心里看透了他們。一旦坐定后,他開始愜意地和他們每一個人閑聊起來,問些諸如有沒有成家、多大歲數、一周掙多少錢之類的問題——游刃有余地一下拉近了和他們的關系。過了一會兒,鎮子上又有其他人走了進來。幾個二流子,其中有亨利·麥希,他們好像也嗅到了什么不尋常的氣息,還有幾個婆娘,過來尋她們在這兒湊熱鬧的男人,甚至還有一個不知道誰家的黃頭發的小孩,躡手躡腳地走進鋪子,偷了一盒動物餅干,然后悄悄地溜走了。此時,艾米莉亞小姐的鋪子里站滿了人,而她還沒有打開辦公室的門。
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種人,身上有著特有的品質,將他們與其他的普通人區分開。他們有著幼童般的本能,可以迅速跟外界建立起必要的聯系。毫無疑問,羅鍋就屬于這類人。他在鋪子里只不過待了半小時,就迅速地跟其他每一個人都建立起了聯系。感覺他就像在鎮上住了好多年,跟每個人都很熟一樣,坐在這個飼料袋上,不知道聊了多少個夜晚。羅鍋的這個品質,再加上是周六的晚上,使得鋪子里充滿了自由和近乎不正常的歡樂氛圍。雖然也有一點緊張感,但這是因為目前的情形太過于怪異,并且艾米莉亞小姐還是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到現在都沒有露面。
那天晚上十點鐘的時候,艾米莉亞小姐出來了。那些等著她出來看她好戲的人感到失望了。她打開門,邁著她那緩慢、笨拙的步子,一臉冷漠地走進鋪子。她鼻子的一側有墨水的痕跡,那塊紅手帕已經系在她脖子上了。她好像沒注意到什么異樣,用那兩只灰色的斗雞眼掃了下鋪子,看見了坐著的羅鍋,目光停在他身上好一會兒。至于鋪子里的其他人,她只是略帶驚訝地瞅了一眼。
“有要買東西的嗎?”她平靜地問道。
因為是周六晚上,鋪子里有許多顧客,他們都要買酒。三天前艾米莉亞小姐才搬出一個陳舊的酒桶,在蒸餾器旁用管子把酒分裝進酒瓶里。這個晚上她從顧客手里接過錢,在明亮的燈光下數著,這其實跟以往沒什么不同,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可就不尋常了。以前買酒,顧客必須繞到漆黑的后院,艾米莉亞小姐從廚房的后門把酒遞出去。在買賣的過程中,毫無樂趣可言。拿到酒后,顧客就得離開了,要是他老婆不允許在家喝酒的話,他也可以再繞回來,在鋪子的門廊里,或者前面的街道上開懷暢飲。門廊和前面的街道都是艾米莉亞小姐的財產,這點毫無疑問,但她并不把這兩個地方看成是她的房產,她認為她的房產是以前門為界限,覆蓋房子的整個內部。而在她的房產范圍內,除了她之外,其他人是絕對不允許開酒、喝酒的。現在,她第一次打破了這個規矩。她走進廚房,羅鍋緊隨身后,把酒瓶搬到了溫暖、明亮的鋪子里。此外,她還提供玻璃杯,并且拆了兩盒餅干,放在柜臺上的盤子里,無論是誰,都可以免費嘗一塊。
除了羅鍋,她不跟任何人說話。她用一種近乎沙啞的聲音問羅鍋:“李蒙表哥,你的酒是直接喝還是先放在爐子上隔水溫一溫?”
“如果你愿意的話,艾米莉亞,”羅鍋說,(上一次有人敢這么放肆,直呼艾米莉亞小姐的名字而不加任何尊稱的,是誰?——絕對不是她那十天的老公。事實上,自從她父親去世后,她父親不知為什么,總是喊她“小不點”,就沒有人敢這樣冒昧地稱呼她了。)“如果你愿意,我希望先溫一下。”
咖啡館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就是這么簡單。回想起那個晚上,一如冬夜的陰冷,如果大家都坐在雜貨鋪的外面慶祝,該是多么沒勁啊。但是鋪子里面,大家都聚在一起,感受到了真切的溫暖。有人撥了撥鋪子后面的火爐,讓它燒得更旺,那些買了酒的,與朋友們一起分享。鋪子里還有幾個女人,她們嚼著甘草卷,喝杯“妮嗨”,甚至還來一口威士忌。羅鍋還是一個生面孔,他的長相把每個人都逗樂了。辦公室里的長椅被搬了出來,還有另外幾把椅子,一些人坐在上面,其他人則斜靠在柜臺上,或愜意地坐在酒桶和麻袋上。在鋪子里開酒喝也沒有出現任何粗魯的舉止,不雅的傻笑或其他任何不當的行為。相反,大家都表現得彬彬有禮,甚至有點過分拘謹了。因為那時候,鎮子上的人們還沒有習慣一起作樂呢。他們一起去廠里干活,或者在禮拜天,一起參加一整天的野營布道會——雖然這也很有趣,但整件事的初衷是讓你增長對罪惡的認識,從而更虔誠地敬畏主。但咖啡館的氛圍是完全不同的。在這里,就算是最富有、最貪婪的老無賴,也會舉止檢點,不會去侮辱任何人。窮人們也都面帶微笑,友善待人,抓鹽的動作文雅謙恭。這就是咖啡館的氛圍,大家稱兄道弟,推杯換盞,及時行樂卻又舉止得體。從來沒有人對那晚在艾米莉亞小姐鋪子里的人說過這些,但他們自己就明白了,雖然,在那晚之前,鎮子上還從沒有過一家咖啡館。
而這一切的開創者——艾米莉亞小姐——那晚大部分的時間都站在廚房門口,從外表來看,她似乎沒什么變化。但那晚有許多人注意到她的表情。她看著鋪子里發生的一切,但絕大部分的時候,她一直看著羅鍋,眼神落寞。羅鍋在鋪子里趾高氣揚地來回走動,從鼻煙盒里掏東西吃,樣子既令人討厭,又有點討人喜歡。艾米莉亞小姐站在那兒,從爐子裂縫里透出的火光映紅了她褐色的長臉。她似乎在沉思,表情有點痛苦,有點困惑,又有點莫名的喜悅。她的嘴唇不似往常那樣緊繃著,還時不時咽下口水。她的臉色蒼白,兩只空著的大手在冒汗。那天晚上,她的表情活脫脫一如寂寞的戀人。
那天晚上,咖啡館的歡慶一直持續到午夜。每個人都友好地跟其他人道晚安。艾米莉亞小姐關上了鋪子的前門,卻忘了上閂。很快,所有的一切——主街道上的三家店鋪、紡紗廠,還有住宅,事實上整個鎮子——都歸于黑暗、沉寂。在過去的三天三夜里,羅鍋來到了鎮上,一場世俗的歡慶,咖啡館的誕生,這一切都落下了帷幕。
時光飛逝,一轉眼,四年過去了。在這四年里,小鎮的日子大同小異,但也有一些重要的改變,只不過改變都是一點一滴、自然而然發生的,以至于大家當時都不覺得有多重要。羅鍋一直和艾米莉亞小姐住在一起,咖啡館的生意也逐漸擴大。艾米莉亞小姐開始把酒擺上架子,跟飲料一起賣,鋪子里又添了一些桌子。每晚都有人光顧,周六晚上更是座無虛席。艾米莉亞小姐開始供應炸鲇魚晚餐,每盤十五美分。羅鍋還慫恿艾米莉亞小姐買了架上等機械鋼琴。不到兩年,這個地方就再也不是雜貨鋪了,而是一個正式的咖啡館,每天從晚六點營業到午夜。
每天晚上,羅鍋都躊躇滿志地從樓上走下來。他身上有種淡淡的蘿卜菜葉味兒,因為艾米莉亞小姐每天早晚都用煮蘿卜菜葉的水給他擦拭身子,希望他變得強壯起來。她對他的寵愛已經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可是他并沒有變強壯。食物使他的駝峰和頭變得更大,但其他部位還是一如既往的虛弱和畸形。艾米莉亞小姐看上去也和過去一樣。工作日她仍穿著長筒靴和工裝褲,但在禮拜天,她會穿一條深紅色的裙子,這樣的裙子掛在她的身上,要多古怪就有多古怪。然而她的舉止和生活方式變化巨大。雖然還喜歡打官司,但已不再像從前那樣精于算計和粗魯逼債了。因為羅鍋十分熱衷于交際,她偶爾也會出去走動走動,參加布道會啊、葬禮啊什么的。她做醫生還是一如既往的成功,她釀的酒甚至比以前更好喝。咖啡館的生意也盈利頗多,成了方圓幾十里內唯一的一家娛樂場所。
所以,我們現在不妨隨機地、跳躍式地揀幾個場景,回顧一下這幾年的光陰。某個旭日冬晨,羅鍋踩著雪地里艾米莉亞小姐的腳印,一起去松樹林打獵;兩人一起在地里干活——李蒙表哥什么活也不干,站在一旁對干活的雇工說三道四;秋日的下午,他倆坐在后院的臺階上削甘蔗;炎炎烈日里,他倆漫步在沼澤地墨綠的柏樹林中,享受虬枝盤曲的樹下那催人入睡的陰涼;當前進的道路上遇到一處沼澤或一汪水潭時,艾米莉亞小姐就會蹲下身子,讓李蒙表哥趴在她背上涉水而過;羅鍋騎在她的肩膀上,兩手抓著她的耳朵,或者扶著她的額頭;有時候艾米莉亞小姐開著她的福特汽車,載著羅鍋一起去奇霍鎮看電影,或者去別的地方逛集市,看斗雞;羅鍋酷愛看各種表演。當然,每天上午他們都待在咖啡館里,經常一起坐在樓上客廳的火爐旁,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羅鍋一到晚上就會犯病,害怕躺在床上與黑暗為伍。他對死亡恐懼至極,而艾米莉亞小姐絕不會看著他遭受這種恐懼而置之不理。有人甚至推測,開咖啡館的主要原因就是為了羅鍋,因為咖啡館可以為他帶來陪伴和快樂,幫他度過難熬的夜晚。所以,從這些片段中,我們可以勾勒出這幾年的完整影像,現在,姑且暫告一段落吧。
對于上述所有行為,是時候給一個解釋了,是時候說一說愛情了,因為艾米莉亞小姐愛上了李蒙表哥。在每個人的眼里,這件事實在是太明顯不過了。他倆住在同一棟房子里,從來就沒見分開過。在鎮上一些人的眼里,特別是麥克菲爾太太,這個長著個肉墩鼻子、愛管閑事、平時沒事就喜歡將家里的幾件家具在前屋挪來移去的老女人看來,這兩人就這樣住在一塊兒是有罪的。因為就算他倆是親戚,也不過是那種介乎一代和二代表親之間的那種遠親,而且就這點還不能被證實。況且艾米莉亞小姐孔武有力,身材高大,超過了一米八,而李蒙表哥卻身體虛弱,身材矮小,僅僅齊她的腰。但對麥克菲爾太太和她的狐朋狗友而言,越是這種極不般配、令人憐憫的結合,越能讓她們洋洋自得、心生快意。所以,這些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去吧。至于那些善良的人們,他們覺得,既然他倆對彼此的肉體對上眼的話,這種事,就交給他們自個和上帝評價吧,至于旁人的閑言碎語,最好都閉上嘴。下面,我們就來說說,他倆之間,是怎樣的一種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