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世界所有公共圖書館管理員

·2006·

蘇格蘭 愛丁堡

麥克法蘭的啤酒廠位于老城區(qū)的偏遠角落，距城中更吸引旅客的皇家英里大道沿線有好幾個街區(qū)。炭黑色磚石結構的建筑物和高聳的煙筒，仿佛讓人瞬間回到維多利亞時代。一股濃郁的麥芽味從古老的磚石房屋縫隙中飄散出來，刺骨的秋風將這一醉人的酒香推送至黑暗中空無一人的街道。此刻，弗林正站在街上，抬頭端詳眼前的建筑。現在剛好是凌晨三點多，啤酒廠還關著，但這不妨礙弗林。他本來就不是到這里來找酒喝的。

并不是說我不能喝一杯，他想。鑒于有任務在身，不想喝而已。

這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身形瘦高，有著孩子氣的外貌，在他還在凝視釀酒廠時，一陣寒冷的微風襲來，沙沙地吹動他亂蓬蓬的棕色頭發(fā)。這里的夜晚寒意十足，嘴邊能看到喘出來的白汽。他拽緊了風衣，把身體裹緊，在考慮下一步的行動時，他忽然很盼望能感受到一股來自亞馬孫熱帶雨林的悶熱空氣。他直接從勞恩市場的作家博物館過來，只需快步走一小會兒就能到達這里。閉館后，他私自拜訪了那家博物館，卻發(fā)現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把一份稀有的手稿盜走了。弗林非常確定是誰搶先他一步——也十分確定這小偷的賊窩所在之處。

鄧肯·麥克法蘭是一位脾氣古怪的釀酒廠老板，也是一位按照自己喜好行事的收藏狂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和弗林是對手，都在追尋一份幾乎遺失的手稿，但弗林代表著圖書館，所以弗林對獲取這份手稿有充足的正當理由——為全人類的福祉而收藏。麥克法蘭則出于個人目的，而這一目的著實讓弗林憂心。

如果那份手稿里有我認為的那些內容……

擔心所剩時間不多，弗林偷偷溜進一個昏暗的小巷子，找到啤酒廠的一扇側門，上面標示著“員工通道”。當然了，門是鎖著的，但他不可能讓一扇門阻礙自己。撬鎖，是他過去幾年新學會的實用技能之一。有趣的是，曾經，也就是幾年前，他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會私闖他人宅邸，但那是他成為圖書館員之前的事了。所遇的境況變了，他也跟著改變。當你經常冒險闖進迷失的墓穴或者是被掩埋的神殿，你就會發(fā)現，私自進入一家蘇格蘭的啤酒廠幾乎不需要費什么力氣。

而且，如果幸運的話，這里也沒有那么多陷坑和機關陷阱。

盡管手指被凍得疼痛，他試了幾下就把那把鎖打開了。回頭瞄一眼小巷子的兩端，在確保沒人看到后，他用力拉開門，躡手躡腳地溜進大樓里，心里還為終于擺脫外面嚴酷的寒冷而高興了片刻。映入他眼簾的，是一間寬敞的底樓貯藏室。一排排高大的木架上，堆滿了袋子，里面裝著香味四溢的麥粒、麥芽和啤酒花，這些東西散發(fā)出一種比室外空氣更辛辣的氣味。還有更多的袋子高高堆砌在木質托盤上。一輛叉車停在這堆谷物的旁邊，等待隨時根據需要運輸這些沉沉的袋子。嗡嗡作響的通風機保持著整間貯藏室的涼爽和干燥。

弗林只是隨意地瞥了一眼赫然聳立的貨架。他要找的東西不太可能會放在這種地方。

盡管已經是凌晨，另一邊仍然不停地發(fā)出沉重的“咔嗒”機器運轉聲，這聲音引導他來到一間自動化灌裝區(qū)。為了防止太陽光讓啤酒發(fā)生變質反應，所以瓶子都是棕色的，這些棕色瓶子被機械化的傳送帶一排排整齊列好，灌裝，扣蓋，貼上標簽，裝進盒子，從生產線卸下，速度快到每分鐘都有幾百瓶啤酒完成生產。旁邊有一條獨立的生產線，也正在運作，它在給大容量的金屬桶灌裝，這些大桶啤酒要送到市中心和其他更遠地方的酒吧里。頭頂上方布滿了不銹鋼管，將滿是泡沫的啤酒從釀酒廠上層樓的大桶、銅鍋爐和貯酒池里引下來。絕緣的蒸汽管連接著這棟建筑物里其他地方的大型工業(yè)用蒸煮設備。瓶子發(fā)出“咔嗒咔嗒”的聲響，十分嘈雜，幾乎無法讓弗林思考。

而思考，恰恰是弗林最擅長的。

考慮到任務緊急，他只占用了一小會兒時間瞻仰整個生產系統(tǒng)和它背后的歷史。愛丁堡有著悠久、輝煌的啤酒釀制文化遺產。曾幾何時，在一千年前吧，大約有四十家這樣的釀酒廠，為這座城市帶來“啤酒之鄉(xiāng)”的美譽。甚至，因為釀酒廠的燒煤鍋爐和蒸煮鍋產生的巨量煙塵，這座城市曾被冠以“老煙城”的別號，還有……

別多想了，弗林責備自己。他的大腦像是一座自己親手打造出來的圖書館，海量的晦澀信息和深奧知識被他打包封存起來，而現在顯然不是挨個瀏覽他腦海中目錄卡片的時候。他需要把精力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他環(huán)視了一周，想弄明白該往哪里走。一個寫著“實驗區(qū)”的標示牌映入他的眼簾，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這個地方看上去有點希望。

從喧鬧的自動機械灌裝區(qū)走出來，他進入一間小點的房間，里面的布置像極了古老高中的化學實驗室，或者是電影中瘋狂的老科學家置辦的那種器具。實驗用的大量玻璃器皿，包括各種型號的燒瓶、燒杯、量筒、培養(yǎng)皿、曲頸瓶和試管，都排列在污跡斑斑的巖石面實驗臺上，旁邊還有老式的本生燈和加熱板。屋里的架子上，放著裝有各種試劑的瓶瓶罐罐。

“不錯，這個地方還有點可能。”弗林喃喃自語道，同時，他的心又沉到了谷底。他擔心起來，這個實驗室并不像是用來試驗新型酵母或者是特殊風味啤酒的配方。哦，鄧肯老兄，你想要干什么？

經過他進一步查看，確定無疑的是，有一摞泛黃的紙頁散落在臺面的某個角落。弗林的心跳開始加速，他快步走上前去檢查那份文件，發(fā)現紙上的手寫字體已經褪色。他立刻就辨認出這些密密麻麻的潦草文字，正出自愛丁堡本地最杰出的三大文豪之一——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文學作品《金銀島》《綁架》和《化身博士》[1]的作者。

除了啤酒之外，愛丁堡還以英杰輩出的文學歷史而自豪。城中到處都有史蒂文森的紀念碑和雕像，還有專門的作家博物館，就是弗林剛剛離開的那個地方，它自詡收集了豐富的曾屬于如瓦爾特·司各特、羅伯特·彭斯和史蒂文森等文豪的手工藝品和收藏品。弗林匆匆瀏覽了一遍散落的紙頁，更加確定他先前的猜想，他駕輕就熟地辨認出史蒂文森潦草的文字：

終于，是時候來準備藥水了。我量出了幾滴紅色溶液，前面講過它的制作過程，然后，加進去恰當劑量的專用藥粉，這可是我倍加小心做成的。混合后，液體先是變成深紅色，然后顏色開始變深，直到開始冒泡，發(fā)出有毒的氣體，混合的液體變成紫黑色，就完成了。我顫抖著，把杯子遞到嘴邊……

“哇哦。”弗林下意識地吐出一句，感受到一陣驚恐，比實驗室中這份手稿所涉及的駭人內容還嚴重。就是這個，他明白：這是史蒂文森所寫杰基爾和海德這一故事的原始手稿，曾被認為很早之前就被作者本人毀掉了。

根據史料記載，史蒂文森曾經在1885年將他的第一份手稿燒毀，因為他的妻子芬妮認為故事內容太過恐怖，而且未免傷風敗俗。但多年間都流傳著一種傳言——史蒂文森沒有真的損毀第一份手稿，只是將它藏匿起來不公布，而他的后續(xù)作品里，就有這份手稿藏匿地點的線索。在過去的一周多時間里，弗林一直在追蹤這條線索，曲折（還十分疲憊）地到薩摩亞群島那里一座山峰頂端——史蒂文森的墳墓追尋，然后又去了夏威夷島、紐約、舊金山、倫敦這些地方作者的故居，最后，來到他的出生地，在史蒂文森先生用于寫作時的第一張書桌中，找到了這份秘密的手稿。

麥克法蘭先拿到了這部分手稿，這太糟糕了。

如果我沒有錯過希思羅機場的航班，弗林如此想道，如果沙琳沒有堅持讓我坐民用航空飛機，也許不會這么糟。

作為圖書館員，看到珍貴的手稿亂七八糟地散落在試驗臺上，他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飛快地拾起這些易損的紙張，在時間允許的范圍內，他盡可能溫柔地整理好，將手稿小心地放進一個密封的無酸塑料包裝紙中，然后將包裝好的手稿插到其他文件中間，放進斜掛在肩上的破舊皮書包里。接著，他仔細查看了一遍臺面，暗暗祈禱事情還沒有升級、惡化。

上帝啊，請告訴我，他還沒有研制出“神藥”吧。

但是種種跡象都和他期盼的相反。一塊電子加熱板摸起來還有余溫。破碎的玻璃片在他的腳下被踩得“嘎吱”作響。骯臟的燒瓶和燒杯明顯散發(fā)出一種和啤酒差之千里的化學氣味。實際上，那味道更像是硫黃或者硫化物。

“唉，糟糕！”弗林脫口而出。把手稿完好地拿到手，他本想轉身走掉，收工回家，但是他心里十分清楚，他的工作還沒有完全做完。圖書館員不僅僅是收集和歸類各種遺失的文件和文物，他們還要負責保護某些古老的知識和物件不被壞人利用，并且，他們要負責處理這些珍貴遺產出錯產生的消極后果。

無論事情變得有多兇險。

“鄧肯？”他大聲喊道。“鄧肯·麥克法蘭？你現在……還是你嗎？”

無人應答，但弗林知道，在他沒弄清楚麥克法蘭到底誤入歧途到何種程度之前，他不可以離開。走出實驗室，他開始尋找那個膽大妄為的釀酒師，這個家伙說不定還潛藏在這棟建筑物里的某個角落。面對著要查看的龐大五層樓建筑，他疲憊地嘆了一口粗氣，眼睛卻仔細地搜尋起麥克法蘭，這個家伙大概此時已經不是他本人了。

為什么就不能是個小型啤酒廠呢？

“麥克法蘭先生？”他高聲喊。“我是弗林·卡森。我覺得我們應該好好談談！”

離開一樓，他攀上一架鐵制螺旋樓梯到啤酒廠的更高樓層上，逐一排查每一層。這里充分運用了地球吸引力，將釀制過程中的啤酒自然順流輸送到下一生產階段的容器里，整個釀制廠都是這種布局，所以弗林發(fā)現：他又退回到容器林立的迷宮里，盛放發(fā)酵液體冒著泡的大桶、古老的銅鍋爐、不銹鋼水箱……水管和真空管的列陣讓人眼花繚亂。有些管子上貼著“熱酒”和“涼酒”的標簽，但是弗林明白，那“酒”字不過是指釀酒過程中的水而已。瓦斯的火焰給第二層超大容量的銅鍋爐加熱，保持沒有發(fā)酵的麥芽汁在文火中沸騰，這一流傳已有一千多年的工藝，取自維多利亞時期釀酒師們的杰作。

這真是個有趣的地方，弗林充滿好奇，真希望能在其他時間好好地游覽一番，但眼下，他要先找到消失的麥克法蘭先生。弗林疲憊地爬著樓梯，速度越來越慢，他正擔心自己這樣是不是浪費了太多時間時，頭頂傳來開心的大笑聲。

不，他在心里糾正道，這不是開心的大笑。

這是獰笑。

“好吧，聽上去似乎不妙。”他一聽到那笑聲，就知道是獰笑，尤其是屬于惡魔發(fā)出的那種猙獰笑聲。難道還有不猙獰的獰笑嗎？他思忖了片刻，登上釀酒廠的最高一層，眼前呈現的正是最糟糕的景象。“為什么事情從來都不能容易點？”

超大容量的不銹鋼麥芽發(fā)酵桶里，大麥粒經過浸泡發(fā)芽制成的麥芽和水第一次混合，然后由蒸汽加熱，這一裝置占滿了整個房間。一條金屬鑄成的架空窄道橫在弗林頭上大約十幾米高的地方，從那條窄道上可以俯瞰整個生產系統(tǒng)。另一聲大笑吸引他仰頭注視。他看見一個畸形的人影在窄道上亂竄。沉重的腳步聲在頭頂上方回響。

“麥克法蘭先生？”

“麥克法蘭？”回答他的是一聲嘲弄。“不，這里再也沒有麥克法蘭了。只有海德！”

一個弓著身近似猿人的身影隱約出現，蹣跚著從給大酒桶注水的金屬閥門后面閃出來，走到旁邊窗子透進來的月光下。他頭上頂著粗野雜亂的紅頭發(fā)，濃密的長眉毛，滿臉絡腮胡子。那像毛發(fā)一樣紅的眼睛里布滿血絲，從眼窩里突出來。凸出的眉骨和下巴讓他看起來比真正的缺環(huán)[2]生物更像缺環(huán)，剛好去年的感恩節(jié)時，弗林在坦桑尼亞遇見過真正的缺環(huán)生物。一對下門齒從他嘴里戳出來，就像一對獠牙。他發(fā)育不良的身材使一身松垮的實驗服看起來過于肥大。他長滿毛發(fā)、粗糙嶙峋的手中，緊握著一個不斷冒泡的燒瓶。

不用說，這肯定不是麥克法蘭平日里的模樣。

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弗林想道。“你是不是剛剛試過那個‘神藥’了？”

正如弗林所猜想的，史蒂文森之所以會把他的第一份手稿藏起來，并重新把故事改成“諷喻”效果，是因為最初的那版手稿里包含有杰基爾博士那臭名昭著的藥水的真實配方，這一配方可能是史蒂文森在環(huán)球旅行時無意中得到的。

“為什么不？”站在窄道上的那個生物回答道，言語間還保留了他濃重的蘇格蘭口音。“這可是個擺脫令人窒息的道德約束、釋放真我的好辦法。我從來沒感覺過這么自由，這么舒暢！”他在窄道上雀躍得像個發(fā)瘋的猴子，“現在，我要把我這邪惡的樂事分享到全世界！”

他舉起燒瓶，里面的紫色藥水正冒著泡。弗林感受到麥克法蘭——或者說是他兇殘第二自我的恐怖，這個瘋子要把杰基爾的藥水兌進釀酒的麥芽漿里。從鐵制發(fā)酵桶的龐大體積來看，弗林估計至少會釀制八百小桶的啤酒，這些啤酒很快會裝瓶、裝桶，送到蘇格蘭和全世界其他地方的酒吧里，這意味著將有成千上萬的海德先生和海德女士發(fā)狂，如果麥克法蘭先生有這份配方，將有更多的藥水，也會有更多的作惡狂徒。這一歷史上最大的邪惡啤酒狂歡，將會引發(fā)全球的混亂和殺戮。

“等一下！”弗林喊道。“對我而言，這聽上去可不是個好主意。”

麥克法蘭從窄道上怒氣沖沖地瞪著他。“不用你來教我該干什么。你以為你是誰啊？”

“圖書館員。”弗林回答。

那個瘋狂的生物很是迷惑，迅速皺起眉頭。“一個圖書管理員？”

“不，”弗林糾正他，“是圖書館員。”

自從亞歷山大時期第一座偉大的圖書館建立起，已有兩千多年，圖書館員保護這個世界免受危險秘密和魔法遺物的侵害，這些秘密和遺物應該謹慎地收好，直到人類準備好合理地使用它們——大概永遠也不會有這個時候。弗林不是第一位圖書館員，也不會是最后一位，他只是現任唯一的一位圖書館員。試圖阻止發(fā)狂的釀酒師毒害千萬個喝啤酒者把他們變成魔鬼，這完全在他的工作職責范圍內。

當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有什么關系！”麥克法蘭咆哮道，“現在沒人能阻止我！”

他把燒瓶里的液體倒進閥門里，液體流進發(fā)酵桶，在桶里，毒液和熱水、麥粒充分攪拌。一只污跡斑斑的手“砰”的一聲關上發(fā)酵桶的蓋子，按下加熱鍵。

“這只是第一批！”他說著，又獰笑起來，“我要用我神圣的藥水淹滿這個世界……釋放所有人內心的猛獸！”

“啊哦，”弗林不由得說，“這個世界可不需要這種生靈。”

他急切地搜尋著解決辦法，眼睛突然看到發(fā)酵桶底下的控制閥。他沖過去，兩只手一起用力，往反方向擰。往左是松，往右是緊，他像過去擰閥門訓練時一樣提醒自己。倔強的金屬閥門一開始還在抵抗，但是他狠勁踢了兩腳以后，閥門就擰得動了。

“不！”麥克法蘭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不可以這么做！你無權這么做！”

“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我反而覺得，這正是我的工作職責。”控制閥被擰開，受到污染的麥芽漿從桶里涌出來，傾瀉到地面上。弗林趕忙后退，避免被流淌的汁液沾到身體。看到有毒的麥芽漿流進下水道時，弗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來這批藥水不會毀壞其他人的性情了。

“你該死！”麥克法蘭朝著鐵欄桿砸碎了手里的空燒瓶，把燒瓶變成有鋒利鋸齒的武器。他嘴里唾沫橫飛：“你要為此付出代價，你這個愛管閑事的臭收書匠！我要把你的腦子和血扔進下一批釀制的啤酒里！”

說著，他從窄道上跳起來，伸手抓住懸在頭上的管道，像秋千一樣晃悠過來，逼迫弗林朝樓梯的方向后退了好幾步。麥克法蘭在濕地面上滑了個趔趄，他努力保持住平衡，防止臉直接摔到地上。周圍流出來的液體并沒有讓這個怪獸的情緒惡化。

“你過來，你這個膽小的破壞鬼！”

手里揮舞著破碎的燒瓶殘身，麥克法蘭大步朝弗林跑過去，踩進漏出液體形成的水洼中，濺起了“嘩嘩”的水花。他的鼻翼氣得扇動著，嘴邊還掛著口水。他骯臟的實驗室白大褂拖進地面的泥水里。

“下次吧，”弗林喊著回復他，“下次你不受藥水影響的時候吧。”

弗林跑下樓梯，每步越過兩階。他是個學者，不是個打架能手，所以，對他來說，此刻戰(zhàn)略上的撤退是更英勇的行為。之前他經歷過一系列熱身賽，刁滑的盜寶賊、全副武裝的雇傭兵，偶爾還有神話中的野獸，和他們交過手，使他變強，但他仍舊更喜歡用頭腦來制敵，而不是用拳頭或者槍。他已經拿到手稿，也挫敗了麥克法蘭的邪惡計劃，今晚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足夠了。現在，他只需要完好無損地離開這里。他可以稍后再重新部署計劃怎樣對付變形的麥克法蘭。

藥水最終會失效的，不是嗎？

沖到一樓后，弗林回頭看了一眼追過來的麥克法蘭。破碎的燒瓶反射出灌裝區(qū)日光燈刺眼的光芒。麥克法蘭獰笑著逼近，算計著要把弗林做成生肉餅。不管是不是圖書館員，頃刻間，弗林真希望史蒂文森早已把他的手稿燒掉。

“你等一下，”他對麥克法蘭大喊，“在你做出讓我們兩個都后悔的事之前，或許你應該清醒一下。”

麥克法蘭對這個提議不屑一顧，哈哈大笑：“我的腦子從沒有像現在這么清醒過！”他把弗林逼近一條正在運轉的傳送帶。新灌裝好的啤酒瓶有節(jié)奏地朝標簽粘貼機移動。“決不后悔，絕不有罪惡感……決不留情！”

他突然刺向弗林，弗林突然彎下腰雙手撐地，從傳送帶下面?zhèn)}皇逃走，跳到另一邊。弗林撕下一頁麥克法蘭的操作手冊，從機器生產線上一把抓住一個酒瓶，像發(fā)射導彈一樣猛地朝發(fā)瘋的釀酒師擲過去。瓶子打到麥克法蘭的胸部破碎了，讓他向后搖晃了片刻。此舉激怒了麥克法蘭，他暴怒地把手中的燒瓶碎片摔向弗林，但是他投擲得太過野蠻，離弗林的腦袋至少有六英寸左右的距離。那個燒瓶摔在深陷險境的圖書館員身后的機器上，被摔得粉碎。

“呸！”麥克法蘭啐了一口，“就算只有兩只手，我也能把你掐死！”

弗林當然相信，但他不打算給麥克法蘭其他機會威脅自己的生命。為了讓已經變身的釀酒師不能輕舉妄動，他朝那個怪物一瓶又一瓶地扔酒瓶子，此時，傳送帶似乎給他提供了無窮無盡的武器。酒瓶破碎的聲音十分響亮，一聲又一聲，使得整間房子都充滿了灑出的啤酒味。弗林覺得這種味道，像是逃生的希望。

直到麥克法蘭關掉了傳送帶的開關。

這個矮墩墩的科學產物瘋狂奔向房間的另一邊。那里一面光禿禿的磚墻上有一塊控制面板。他毛茸茸的手氣勢洶洶地拍掉開關，整個組裝生產線頓時停止了。

看來不能總往好的地方想，弗林想著。

弗林把最后幾瓶能夠著的酒瓶扔過去減緩麥克法蘭的速度，然后快速沖過冒著水泡的地板，跑進前面的儲藏室。在四處尋找出口時，他留意到那輛待命的叉車和前面托盤上高高堆起的啤酒花和麥粒之類的貨物。

一秒的思考后，他想，或許不用留著麥克法蘭繼續(xù)這么暴躁地發(fā)瘋……

“你在哪兒，管閑事的渾蛋？”麥克法蘭沖進儲藏室，猩紅的雙眼寫滿了殺氣。怒氣讓他本就不得體的面容更加扭曲。他的雙手在身體兩邊緊緊握成拳頭。“你別再搗亂了。我有正經的釀酒大事要去做！”

“沒有史蒂文森手稿里的配方，你就不能得逞。”弗林從叉車的駕駛室里對著他喊，“而且，你也別想把邪惡散播到城里。”

他發(fā)動叉車的引擎，踩下油門。這輛滿載著貨物的叉車猛沖向前，狠狠撞上釀酒師，一大堆啤酒花袋子散落，在麥克法蘭身上堆成小山，把他實實地壓在底下。那個震驚的怪物只有時間哀嚎一句，就被坍塌的貨物掩埋起來，消失不見。

和小說里戰(zhàn)勝海德的方式不太一樣，弗林這樣想，但如果這樣可以成功……

弗林拉起手剎，費力爬出叉車。他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堆掉落的袋子，希望這些坍塌的袋子只是暫時困住了麥克法蘭，而不是殺死他。一聲低沉的呻吟從散落的袋子下面?zhèn)鞒鰜恚计鸶チ值南Ｍ又帽M力氣，把麥克法蘭頭上的袋子移開，留下其他壓在釀酒師身上的重物，防止殺人狂魔的第二人格還在。

“麥克法蘭？”

被擊暈的怪物一動不動，而且，還不止是被制伏了這么簡單。弗林驚奇地發(fā)現麥克法蘭野獸似的臉龐開始消退，逐漸恢復到原本的面容。突出的眉骨和下巴，還有戳出嘴的獠牙都縮回了，亂蓬蓬的紅頭發(fā)和眉毛變得不那么狂野。一縷縷銀發(fā)散布于稀疏的姜黃色發(fā)絲中。僅僅過了幾秒鐘，怪物那返祖似的外表蛻變成了鄧肯·麥克法蘭平和、謙遜的模樣，希望原本的他是善良之人。

這就成了吧？弗林暗自揣摩。在史蒂文森的書中，杰基爾需要多次喝下藥水，才能不再借助藥水之力自動切換成海德狀態(tài)。所以，理論上來說，麥克法蘭沒有手稿中的配方，他就不能再變身了。只能希望史蒂文森在他后來的手稿中沒有再提及藥水配方。

等失去意識的釀酒師清醒時，大概會有種做魔鬼之后的遺留感覺。弗林從釀酒師身邊走開，又低頭檢查一下，確保被盜的手稿還安全地在他的挎包中，然后，他回望了一眼整個釀酒廠。據他所知，他已經處理了唯一一批受到污染的啤酒，但是能確定就只有這一批產品嗎？如果讓整個啤酒廠的啤酒都浪費掉，又似乎很可惜，但是……

他掏出手機，撥打了999，這是蘇格蘭地區(qū)的報警電話，等同于美國的911。

“你好，”一聽到線路被接通，弗林就開口說，“我想要舉報一起公共健康安全事故。我有證據證明，麥克法蘭啤酒廠的啤酒被……有毒的細菌污染了。你們應該派一組食品衛(wèi)生調查員過來檢查一下。”接著，他想到了其他事情。“還有，呃，你最好馬上派一輛救護車來。恐怕這里發(fā)生了嚴重的生產事故。”

他迅速掛斷電話，防止對方要求他詳細說明，接著，他朝出口走去。他必須馬上離開，在別人來調查之前消失，但首先，有件事得做。他在一張貨運發(fā)票的背面潦草地寫下一行字，然后貼到前門上。

因為產品的健康安全問題而關閉。

“這應該就沒問題了。”他自言自語，慵懶地打了個呵欠，“一天的工作終于結束了。”

該回家了。

注釋

[1]《化身博士》（The 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又譯名為：《杰基爾博士和海德先生》。這本科幻小說講述的故事是：亨利·杰基爾博士研究出一種神奇的藥水，可以把自己的“惡”分離出去，但當他喝下藥水后，分離出去的惡竟變成了一個獨立的人格——海德，海德面容丑陋，生性兇殘，最終，無法控制海德的杰基爾博士在絕望和苦惱中自殺而亡。——譯者注

[2]缺環(huán)，根據達爾文的進化論，推想的從類人猿發(fā)展到人類之間的過渡動物。——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