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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獻給世界上所有公共圖書館管理員
·愛爾蘭,公元441年·
一圈豎立的石頭站在愛爾蘭崎嶇不平的西海岸線一座巖石山頂上,俯瞰著數(shù)千英尺下有礁石海島點綴著的海灣。盡管大體上春天已經(jīng)來到,但這里的夜晚仍然寒意十足,潮濕陰冷。一輪接近圓滿的盈月將冷冷的月光鋪灑在昏暗、滄桑、嶙峋的巖石上,數(shù)千年來,這些石頭靜默地仰望著孤零零的山頂。
西貝拉夫人已經(jīng)沒有什么耐心。
她站在相當于原始的石陣祭臺正中心。一襲質量上乘的玄色絲綢長袍為她抵擋住些許從大海方向吹來的濕冷春風。她嬌嫩高貴的面龐已經(jīng)流露出一絲慍怒,破壞了她的美貌,她那散發(fā)幽白光澤的肌膚在月光下看上去七彩斑斕。柔軟光亮的黑發(fā)在頭頂高高盤起,是富有的女人特有的樣式。纖長柔嫩的手指擺弄起一把精美的銅制匕首,刀柄的形狀是一條引人注目的毒蛇。匕首象征她的權威,一代又一代領導人通過古老、秘密的規(guī)矩傳承著它,歷代領導人都不知疲倦地追逐魔法和魔力,他們相信:這些神奇的力量注定有朝一日會改變世界。
毒蛇兄弟會。
“我真是等得不耐煩了,”她說,一口不列顛貴族的口音,“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那個小矮人在挑戰(zhàn)我的忍耐度。”
兩個武士陪伴在她身邊,保護她的人身安全,執(zhí)行她的要求——殺戮之類的命令。其中一個是希臘雇傭兵,另外一個是被撤職的羅馬軍團成員。后者抽出短劍,這樣方便更好地保護她,而前者抱著一個用羊皮毯子卷起來的襁褓。一陣哭聲從襁褓中傳出來。西貝拉夫人的肚子“咕嚕咕嚕”響起來,提醒她已經(jīng)好幾個小時沒有吃過東西了。
“也許他被什么事情耽擱了,夫人。”羅馬人說。他刮凈胡子的臉上有一道蛇形文身。
“那我也不希望遲到這么久。”她用腳尖踮踮巖石地面,“我的時間很寶貴……我的天性也沒有‘原諒’這兩個字。”
她的視線越過直立的石頭,看往高山東邊山坡前沉睡的樹林和草地。目光所及,遠處只有幾片可憐的莊稼地和零星的小茅草屋。由巖石或者木材建造的粗糙圍墻后面,幾縷刺鼻的炊煙從茅草屋上面裊裊升起。愛爾蘭是一處愚昧、落后的小海島,距文明城市中的舒適環(huán)境相去甚遠,這里幾乎是一片荒蠻之地,偉大世界里的紛繁爭端對它并無影響,甚至羅馬都沒有動它分毫。西貝拉走了很遠的路才來到這里,跨過愛爾蘭海,來到這個落后的小島上。她希望這次旅程能不枉費她的辛苦。
“那如果他不來,該怎么辦?”希臘人問。
西貝拉的聲音被冰一點點封住。她用手指揩了一下蛇形匕首的刀尖。
“那樣的話,他就會知道,輕易怠慢一個值得他尊敬的人是不對的。”灌木叢中一陣“窸窣”的聲音傳進她耳朵。她抬高聲音,對著石圈外面的陰影喊道:“如果你能聽到我說話,就立刻現(xiàn)身,否則,我會做出讓你后悔萬分的舉動。”
起初,沒有人回應,不過緊接著,有一特別的帶有愛爾蘭蓋爾語[1]口音的聲音響起。
“沒必要威脅我。按照之前的約定,我就在這里。”
一道極小的人影離開一塊豎石下面的樹叢陰影。這個人,身高和孩童一般,不足兩英尺,但臉上長著濃密的紅胡子,他的外貌是四十多歲成年男子的模樣。他頭上戴的三角帽和身上穿的短式夾克衫、馬褲都是森林綠的顏色,幾顆光亮的銅紐扣點綴著他的皮帶和鞋子。短粗的小手里握著一根和他身材成比例的短木棍。這根堅硬的黑刺李手杖,上頭有個圓圓的把手,使得它如武器一樣襯手。
“你這一去時間可是夠長的,小妖精,”西貝拉說,“還是說,你們矮妖[2]一族從來都不把守時當成美德?”
“你安排給我的工作可不那么輕松,”小矮妖說,有些生氣她的責備語氣。他焦急地回頭張望,仿佛擔心自己被追趕一樣,“但是,我拿來了你要的東西。”
“我早就知道,”西貝拉說,“給我看看。”
“如你所愿。”
他身前的空氣出現(xiàn)一圈波紋,當障眼法被取消后,小矮妖跟前出現(xiàn)一口相當大的黃金鍋。一大堆金幣堆放在古老的銅鍋里面,鍋沿上面裝飾有相互扣住的螺旋形和三足形,這些形狀是古老的凱爾特[3]工匠最喜歡的圖案。西貝拉還看到金幣的正面是一位異教神明的形象。金幣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好似新鑄造的一樣。陪在西貝拉身邊的武士吃驚地倒吸了一大口粗氣,她似乎都能聞到他們血脈中涌動的貪婪。不過,她并不想責備手下會有如此反應,一大筆黃金足以讓普通凡人驚嘆了。
“好哇。”見到她終于得手的寶物,西貝拉狹長的黃色眼睛瞪得圓圓的。她冰冷的心臟似乎跳躍得更快了一點。“把它拿過來。”她迫切地命令羅馬人,“我必須拿到手。”
“別這么著急!”小矮妖反對。他揮舞起手里的短木棍,收回了銅鍋和閃亮亮的東西,黃金鍋一下子不見了蹤跡。
“你和我談的條件呢?”西貝拉皺起眉頭,對于延遲拿到寶物很不高興,但她覺得,如果最終得到黃金鍋需要解決一點小麻煩的話,她不會介意這短暫的不快。她不情愿地朝希臘人點點頭,希臘雇傭兵走上前,把襁褓送到她面前的祭壇上。看上去,他為卸掉有損男子氣概的負擔而心存感激,如釋重負,他打開包裹的簡易蓋被,露出來不停扭動的小人——一個尚不足一個月的小女嬰。
西貝拉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她很少用到小孩,除非當作開胃菜。她的肚子“咕嚕”一聲再次響起來。
“哦,沒有媽媽的可憐孩子啊,”小矮妖喃喃低語,“讓我?guī)汶x開這個該死的地方!”
這回,變成了小矮妖急切地往前沖,但西貝拉將匕首的刀刃狠狠劃過石頭祭臺,以引起他的注意。當她舉起手中的刀懸在毫無抵抗力的嬰兒頭上時,他頓時僵在原地。
“現(xiàn)在是誰著急呢?”她用諷刺的語氣說道。她空著的那只手輕撫古老的祭壇石面,手指沿著石頭上蜿蜒的溝槽移動,這些溝槽是幾年前工匠精心刻畫的。“你知道嗎,這座高山,被鄉(xiāng)野村夫稱為‘鷹之棧’[4],很久以前,是兇殘神明克羅姆[5]的巢穴,誰還記得在他之前,有更黑暗、更貪婪的神呢?這個胖乎乎的小女孩不會是這座值得尊敬的巖石上第一個無辜的祭品,更別提,她同樣不會是第一個死在我手上的人。”
“你這個女巫婆!”小矮妖生氣得漲紅了臉,“你到底是什么樣的女人?竟會用一個無助的小嬰兒來威脅我!”
“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我的確是冷血動物……的的確確。”她亮出祭祀的匕首,匕首在月光下發(fā)出幽森的寒光,“而且,毒蛇兄弟會也向來不是以樂善好施聞名的。”
“的確不是善輩。”小矮妖暗暗嘀咕。他只好接受失敗,舉起了用障眼法隱藏的大鍋,這樣一來,里面的黃金再次發(fā)出明燦燦的光芒,“那好吧。拿走你的寶貝,但愿這個東西能給你帶來好處。”
“噢,你不知道我打算用這件神器來做什么,”她幸災樂禍地說,“就連這個可憐小島外面的世界,也不明白。我的抱負,可比你的小心愿宏大多了,小矮妖!”
羅馬人聽從她的指揮,把短劍插回劍鞘,大步向前,拿走了大鍋。因為黃金沉重,他呼出一口氣,費力地把鍋放到祭臺上,就放在那個凡人嬰兒旁邊。這時,小女嬰開始發(fā)出討人厭的“嚶嚶”啼哭。
西貝拉沒理會哭泣的嬰兒,眼睛死死盯著近前的寶物。
“終于,”她興高采烈地自言自語,“經(jīng)過了這么久,這么多麻煩……”
“等一會兒你再得意吧,”小矮妖皺起眉頭說,“我已經(jīng)給了你想要的東西。現(xiàn)在,把孩子給我。”
西貝拉哈哈大笑。
“我為什么要給你這個小女孩呢,小妖精?”她用刀刃抵住小嬰兒的喉嚨,“現(xiàn)在是我占據(jù)上風,不是你。”她輕聲嘲笑他的天真,“這座荒誕小島上的居民都這么好騙嗎?還是說感情因素阻礙了你的正常理智?”
小矮妖臉上露出的震驚表情絕對值得她跋涉千里來到這個地方。眼下殘忍的現(xiàn)實給了他一記重錘。
“但是……但是,我已經(jīng)給了你要求的東西!”
“我要求的東西和我拿走的東西,通常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問題。”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小矮妖,思索著他是不是一個好的活人祭品,“因為你的愚蠢,你也許在我這有更大的用處。毒蛇兄弟會一心想要把魔法的效用發(fā)揮到最大。如果讓你這樣的生靈白白溜走,著實可惜了。”
小矮妖之前紅潤的面龐開始變得灰白。“你的意思是,讓我做你的奴隸?”
“猜得很準。似乎你腦袋終究還會運轉呢。”她轉回頭,吩咐希臘人,“用銀繩把他綁起來,這樣他就逃不掉了。”
小矮妖害怕得連連后退,“你不可以這樣。我不允許你這樣做!”
“那你是要我先品嘗一下這道美味可口的小菜了?”她期盼地伸出舌頭,一根分叉的蛇信子快速地閃現(xiàn)出來,“坦誠來講,所有這些招人煩的討價還價會讓我變得特別餓……”
“惡魔!”小矮妖朝她揮舞起短木棍,“你不是人類,你不是!”
“不完全是,”她承認道,“但是看看誰在說話呢。”她露出奸詐的微笑,“那么,你是要救你自己,還是這個嬰兒?”
“我詛咒你不得好死!”小矮妖說,“你知道我根本就沒有別的選擇。”他手中的短木棍從手指間滑落,掉到地上,“那就這樣吧。繼續(xù)你的惡行。”
羅馬人走到小矮妖身后,用一根柔軟的銀線把小精靈的手綁到身后。這種珍貴的金屬不僅綁住了小矮妖的身體,也阻止了他試圖施展任何魔法詭計。
“你想怎么樣都行,”他齜牙咧嘴地說,“但是,放了那個孩子吧,請你發(fā)發(fā)慈悲。”
“慈悲?”西貝拉大笑,“你真是一個愛輕信別人、容易上當?shù)睦虾康啊!眿牒㈤_始啼哭,刺耳的哭嚎刺激了高貴女巫的神經(jīng)。西貝拉再次把手伸回異教祭壇。“現(xiàn)在,我想起來,如果不給這個地方留下點什么貢品是非常不敬的。也許,一份恰好出現(xiàn)的祭品,能幫我向古老的神祇表達崇高敬意……”
她舉起匕首,期待地流出口水。
“致敬?”一個熟悉的聲音讓她停了下來,“你總是有一種古怪的儀式感。”
一個穿著簡單旅行衣的男人從距祭臺有段距離的豎石后面走出來。他刮干凈胡須的臉龐看起來很年輕,而敏銳的灰色眼睛和沉思的表情顯示出他是位學者。他一頭凌亂的沙金色頭發(fā),看樣子需要好好梳理。不列顛口音表明他并不是這一帶海岸本地人,盡管如此,西貝拉在毒液滴下來時仍認出了他。
“圖書館員。”
* * *
考慮到隱藏的時機已經(jīng)過去,所以,伊拉斯謨便不再偽裝了。西貝拉夫人無意釋放那個不知姓氏的嬰兒,這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若不是西貝拉和小矮妖之間的交易進展不順利,因而需要拯救嬰兒遠離致命危險的話,他仍在等待合適的時機現(xiàn)身。很顯然,他無法繼續(xù)等待時機再迎戰(zhàn)西貝拉和她的部下,如果他想拯救那個嬰孩,就不可能繼續(xù)躲在暗處。
“尊敬的夫人,”他如此稱呼她,“你可是距往日的獵物太遠了。”
“路途的辛苦必定有所回報,”她回應,“我冒昧地問一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在這么關鍵的時候?”
伊拉斯謨聳聳肩:“你已經(jīng)把你的行蹤隱藏得很好了,但我在拜占庭[6]設法攔截了一封你寫給手下的信,信上通知他們有關你的行程。順便,我在這里想表達一下敬意,你非常有才華地采用了一種帶有欺騙性的暗號,以保護你的信息被刺探的人偷看,這一暗碼我將近一天時間才破解開。”
“可惜的是,密碼還是沒能抵擋住破解,若是再難一點就好了。”西貝拉尖酸地說。
“下次,用一種消失了的語言,這樣就比古埃及語更難懂了。也許阿卡德語[7]或者前亞當時代[8]的原始語言會好點。”伊拉斯謨說,“而且你用來預定到愛爾蘭行程安排的假名也一眼就能看穿,我們很容易就能跟隨你來到這片碧綠海岸,你的行跡太容易找到了……只要我們贏得各種各樣有觀察力的當?shù)鼐用竦男湃巍!彼恢碧咸喜唤^地說著,試圖將西貝拉的注意力從那個無辜的嬰孩身上移開,“如果我這么說算是安慰的話,你和你的隨從很難不引人注目,即使你們一路過來隱姓埋名。但是,當?shù)鼐用裰羞€是盛傳有位高貴的夫人,大概是外國血統(tǒng),從某些地方走過,十分神秘地靠近某個異教徒遺址——這一傳言我很難忽略,因為這個地方恰巧就是某些活躍地脈的連接點。”
事實上,他的簡述省去了很多細節(jié)。追蹤逃跑的毒蛇兄弟會成員是相當費時費力的,還包含很大的運氣成分,額外還有當?shù)匾晃划惓U滟F的向導幫助。
“你的堅持不懈,已經(jīng)到了頑固的地步。”西貝拉說,“但你之前說過‘我們’。”她看了看伊拉斯謨身后聳立的單塊巨石,“讓我猜猜,令人敬畏的黛德麗也和我們在一起嘍?”
“你猜得沒錯,巫婆。”一位頭戴發(fā)帶、身材高大魁梧的女子從另外一塊豎立的石頭后面走出來。她的皮膚被靛藍染成藍色,身穿一件系帶的短袍,腳踩一雙皮靴。錯綜復雜的文身文在她的胳膊和臉上。編成辮子的棕色頭發(fā)襯托著她姣好的容貌。她手上提著一根硬木棍子,這件武器的兩個頂端用鐵皮箍住。她喊著說話時,發(fā)出的小舌音證明她來自蘇格蘭高地。“現(xiàn)在,在我忘記自己是守護者而不是殺手之前,離那個孩子遠點。”
“你以為你是誰啊,能讓我束手就擒?”西貝拉說著,那兩個難對付的衛(wèi)兵走到她身邊,伊拉斯謨在之前與毒蛇兄弟會戰(zhàn)斗的時候就見過他們。他們都已經(jīng)亮出武器,高大的衛(wèi)兵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著兩個擅自闖入的外人,那神情就仿佛兩條由皮帶勒住的獵狗,只等女主人一下命令,他們就要沖上去和她的敵人斗個你死我活。西貝拉奚落地瞥了一眼黛德麗,“就憑你們兩個?”
“不是只有他們兩人,”一個陌生的聲音傳來,“正義來臨時,從來不是孤獨一人。”
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穿著修道士的棕色長袍,走到伊拉斯謨和黛德麗身邊。他頭頂剃光[9],印證了他的信仰和職業(yè)。飽經(jīng)風霜的面容顯示出他多年在荒野間跋涉的艱辛,起初是作為奴隸,現(xiàn)在,是傳教士。四十多年的時光,將他淺棕色的胡須添上幾縷灰白。他的腰間沒有別著任何武器,而是隨身帶著一本《圣經(jīng)》。起老繭的手指間,握著一個尋常的鐵鈴鐺手柄。
“你又是誰?”西貝拉問。
“你可以叫我帕特里克,”他說,“你的出現(xiàn)褻瀆了神明,玷污了這片珍貴的土地。”
他搖起鈴鐺,清亮、純凈的鈴音回蕩在山巔——鈴音立刻對西貝拉產生了神奇的效果。她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上,她痛苦地尖叫著,用手捂住耳朵。
“讓他安靜!”她尖叫著對手下的衛(wèi)兵喊,“讓他停下來!”
命令一下,衛(wèi)兵立刻動身朝帕特里克沖過去,而帕特里克一直朝遭受痛苦的毒蛇美女搖晃手中的鈴鐺。伊拉斯謨立刻緊張地望了一眼他的守護者。
“黛德麗?”
“把他們交給我。”她回應。她臉上寫滿了堅毅,沒有絲毫恐慌。身上帶有文身的女戰(zhàn)士在哈德良長城[10]上曾經(jīng)以卓越的突襲和打斗經(jīng)歷證明了自己的實力,那是她被圖書館招為伊拉斯謨人身和靈魂的保護者之前的事。“照看好那個孩子。”
我正是這么想的,他心想。趁著西貝拉此時正受困于鈴音,他抓住機會沖到祭臺旁邊,迅速抱起了那個受驚的嬰兒。他目光短暫地停留在放在祭臺旁邊的閃亮黃金鍋上,但他明白自己最應該著手拯救的東西是什么。讓西貝拉失去她的寶物,這個機會可以等等,解救小嬰兒最為緊要。他將小孩用手臂輕柔地抱起,迅速離開祭臺,遠離西貝拉能染指的地方。
“小乖乖,別怕,”他輕柔低語,溫和地安撫小嬰兒,“我抱著你呢。”
他留意到,這次比以往更兇險。他看向自己的伙伴,見到黛德麗已經(jīng)在和西貝拉的兩個衛(wèi)兵膠著地打斗,她拼命阻止他們去襲擊帕特里克,而另一邊,帕特里克正要去幫助那個被綁的小矮妖。伊拉斯謨焦急地望著黛德麗像經(jīng)驗豐富的武士一樣揮舞著她的武器,她手中的橡木長棍時高時低地揮動,將兩個衛(wèi)兵的進攻都轉移到一邊。當兩個衛(wèi)兵和她交戰(zhàn)想要穿過她的防御時,兩人嘴里不時吼出粗俗的咒罵,希臘語和拉丁語都有。羅馬人揮起短劍——準確來說,是“羅馬短劍”,希臘人使的是一把戰(zhàn)斧。
守護者手里的武器像是活物一般,但伊拉斯謨知道,這件武器其實根本沒有魔法加持,唯一可稱得上神奇的是黛德麗自身卓越的格斗技術,正是這點,才讓她和伊拉斯謨在代表圖書館執(zhí)行一系列致命任務時幸存下來。一如往日,他被她集迅捷利落和兇猛殘忍為一體的打斗技巧而震撼,即使這樣,他仍擔心她的安全,因為這兩個對手相當難對付。他知道,他們可不僅僅是惡棍而已。毒蛇兄弟會只聘用最好也最無情的殺手。
打得好,黛德麗,他在心中默默鼓勵她,不止一個人的生命要依靠你的英勇。
他渴望能幫助她,在之前的歷險經(jīng)歷中,他學到了一點點防身武術,但他沒辦法一邊闖進激烈的打斗中一邊用胳膊保護小嬰兒,所以,只能留黛德麗一個人對付難纏的敵人,除非有什么辦法能解決他的后顧之憂。
“把我解開!”在西貝拉夫人受折磨的尖叫聲中,小矮妖哀求正在混亂戰(zhàn)斗的帕特里克,“放開我,我求求你了!”
如果說傳教士的鈴鐺也折磨了小矮妖的話,那這個小矮妖并沒有把這種痛苦表現(xiàn)出來。伊拉斯謨猜測,可能是因為小精靈天性不分好壞,只是來自其他世界而已。最壞的結果,那個鈴鐺大概只是會吵得小矮妖心煩,就像指甲劃過石板的聲音。
“好的,振作起來。”帕特里克用一只空余的手松開將小矮妖兩只手腕綁起來的銀繩,另一只手一直在搖著鈴鐺,“很快,我就會恢復你的自由。”
伊拉斯謨知道,帕特里克在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被海盜抓走,賣為奴隸,多年被束縛成為任人宰割的奴仆,直到最后,他逃走了,重獲自由。所以,他不能袖手旁觀讓另外一個人遭受和他類似的命運,這絲毫不讓人意外,即使被救之人是不信天主教的精靈一族。
“真心感謝你,神父,”小矮妖說,“但請你快一點。那個邪惡的女人不會這么輕易被打敗的!”
“你這樣說,就是快皈依我主了,我的小個子朋友!”帕特里克說。一只手解繩子讓帕特里克的動作有點慢,但他靈巧的手指很快就松綁了小矮妖,小矮妖一被松開,就立刻沖上前去。他飛快地取回之前掉落在地的短木棍。
“噢,這才像樣,就這樣!”
黛德麗痛苦的尖叫將伊拉斯謨的注意力轉回到她和西貝拉兩個衛(wèi)兵的戰(zhàn)斗中。羅馬人手中短劍劃出一道迅疾的光影,劃傷了她的肩膀,她的肩上立刻涌出鮮血。她憤怒地咆哮起來,將手中的木棍一端飛速掃到對手腳下,另一端頂進希臘人的肚子,給自己爭取了片刻喘息的機會。從伊拉斯謨的角度來看,傷口不大,但掛著傷就大大降低了她獲勝的可能性。她的敵人從兩邊同時朝中間夾擊,逼迫她揮舞手中武器周旋,讓他們不敢靠近自己,也不敢靠近帕特里克和他的鈴鐺。事實上,伊拉斯謨此刻稍稍心安一點,目光和心思全部聚集在激烈的打斗中,這兩個狂暴的武士似乎更想要殺掉黛德麗,而不是越過她。失去他的守護者,也不算是勝利。
“你們怎么了?”黛德麗嘲諷兩個對手,“一個女人對你們兩人,也消化不了,是嗎?”
她臉上沁出汗珠,提醒伊拉斯謨她的力量也不是沒有窮盡的。她現(xiàn)在勢單力薄,對手是兩位訓練有素的戰(zhàn)士,其中一人對她發(fā)出致命一擊只是時間問題。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將她推入防御的被動地位。
他不能讓她獨自戰(zhàn)斗!
臂彎中的嬰兒是個累贅,伊拉斯謨著急地四處查看。有沒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可以妥善安置這個嬰兒呢,然后去幫黛德麗的忙?
一只小手輕輕拽了一下他的褲子。他低頭,看到小矮妖站在他身旁,這個小精靈的頭頂剛剛與圖書館員的膝蓋對齊。
“嘿,圖書館員!”小矮妖舉起他的短木棍,“愿意用這個武器交換嬰兒嗎?”
伊拉斯謨只猶豫了片刻。盡管眼前這個小矮妖明顯對這個特別的孩子尤為關注,這點存疑,不過圖書館員親眼所見的事實使他明白:小女嬰在小矮妖的手里要比落到無情的毒蛇兄弟會手中更安全。
“照看好她。”伊拉斯謨說著把嬰兒交給了小矮妖。
“你放心,我向你鄭重保證。”小矮妖將手里的短木棍交給他,“現(xiàn)在,那位勇敢的女士需要你的幫助!”
伊拉斯謨根本不需要催促。他將結實的短木棍握在手中,木棍在他手中顯得格外短小,他轉身去看戰(zhàn)斗情況,恰好看到羅馬人正從黛德麗后面撲過去,黛德麗正忙著痛擊希臘人,希臘人朝黛德麗猛砍和猛劈時嘴里還爆發(fā)出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喊殺聲,吸引了她的所有注意力,將她脆弱的后背留給羅馬人。黛德麗是伊拉斯謨見過的最好的武士,但是,她腦袋后面畢竟不長眼睛,也沒有額外的一雙手應付敵人,不像幾年前他們在撒馬爾罕[11]遇到的那只流著口水的鎮(zhèn)墓獸。
那東西是可以計入當年年鑒的怪物了……
但眼下,不是回憶往日探險的好時候,不能耽誤一丁點時間。伊拉斯謨提著短木棍沖上前去,用力一擊,“啪”的一聲,正好打在羅馬人的腦袋后面,只離羅馬人把短劍刺進黛德麗的身體差了幾毫秒時間。挨了這一下,羅馬人搖搖晃晃,跪倒在地上,盡管只是暫時的。伊拉斯謨放松地緩了口粗氣,不敢去想剛才黛德麗差點喪命。打完這一下,他的胳膊被震得發(fā)麻,心臟也撲通亂跳。他是個學者,不是戰(zhàn)士,但他明白:有些時候一根結實的木棍比引用一段名家言論更方便順手。
至少,暫時來看是這樣。
“背后襲人者,終會被偷襲。”他說起俏皮話,“雖然這不是諺語,但勝過諺語。”
“干得好,圖書館員!”黛德麗夸贊他,就好像她腦袋后面真的長了一雙眼睛似的,“我以后可以教你功夫,把你培養(yǎng)成斗士。”
“這話聽起來可是非常浪費我這么深的教育背景!”
“隨你心意,”她回復,“我的工作就是保護你那裝滿知識的腦袋完好無損!”
不再被前后夾擊的她,現(xiàn)在對手就是面前的希臘人,就在她還沒重新占上風時,希臘人揮動戰(zhàn)斧用力一擊,劈斷了黛德麗的武器,黛德麗兩手各握著一截兒斷掉的木棍。
“現(xiàn)在怎么樣,小姑娘?”希臘人哈哈大笑,停下來欣賞自己的勝利。
“看起來挺鋒利,”她回答,“我想,你欠我一件武器。”
她手腕輕輕一轉,將左手中的半截木棍反手舉起,朝希臘人猛擲過去,就像擲標槍一樣。木棍堅固的箍起頂端不偏不倚地打到那人兩眼中間,導致他踉蹌著后退了好幾步,狂亂地揮舞著斧頭。第二次投擲打中了那人的肩膀,使得他的胳膊頓時失去了知覺。疼痛難忍中,他手里的戰(zhàn)斧掉落,斧子劃過半空,穩(wěn)穩(wěn)地落在黛德麗的手中。
“這個也不錯。”她說。
伊拉斯謨注意到,突然間,又是他們在打斗中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了。在羅馬衛(wèi)兵還沒完全站起來之前,他用手里的短木棍又敲了一下跪在地上的羅馬人的腦袋,另一邊,被繳走武器的希臘人也站立不穩(wěn)地踉蹌著,趁他不注意扔過去的木棍給他臉上和肩膀留下難看的淤青。兩個衛(wèi)兵的狀況都很慘,而西貝拉夫人——
“伊拉斯謨!”帕特里克大聲喊,“小心!”
西貝拉像一條進攻的眼鏡蛇一樣朝他撲過去。她的耳朵滴出鮮血,也許耳朵最終被帕特里克那神圣的響亮鈴音給震聾了,所以她不再懼怕鈴鐺的聲音了。趁伊拉斯謨不備,她從后面困住他,用自己巨蛇一樣的下身纏繞住他,張開血盆大嘴,那嘴比任何普通人類的嘴都要大,露出一對尖利的毒牙,毒牙上面滴著毒液。伊拉斯謨的耳邊傳來“嘶嘶”的蛇語,分叉的蛇信子突然從她雙唇間伸出來,她的頭朝后弓起,只差幾秒鐘就將毒牙咬進圖書館員的脖子。
“放開這位好先生!”帕特里克命令她,“我還為你帶來了另外一份禮物!”
他趕緊出手,把一種普通黃銅燒瓶里面的液體潑向西貝拉夫人惡魔般扭曲的面龐。圣水濺落到她臉上,像硫酸一樣灼燒起她的皮膚。隨即,她痛苦地發(fā)出“嘶嘶”叫聲,被燒焦的肌膚騰起一團團白霧。她連忙向后縮回腦袋,遠離伊拉斯謨。伊拉斯謨的身上也被灑上了圣水,但卻沒有她那樣夸張的結果。他眨眨眼,甩掉水珠,看見黛德麗揮舞著繳獲的斧子飛速朝他奔來。
“伊拉斯謨!”她高喊,“蹲下!”
他立馬蹲下來,就聽見斧子“嗖”的一下飛過他腦袋,正好把西貝拉的頭從身體上斬落。他聽到被切斷的頭顱“鐺”的一聲掉落到祭臺上。
獻給克羅姆天神的祭品?
西貝拉身體軟弱無力地癱在地上。伊拉斯謨緩出一口粗氣,后怕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只是為了確定一下自己確實逃離了毒蛇的致命一咬。他的視線轉移到祭臺上,西貝拉兇猛的大嘴還一陣陣抽搐著開合,那幾秒似乎無比漫長。但最終,她的嘴巴合上了,狹長的眼睛永遠地凝固了。
帕特里克用手畫了個十字。黛德麗的反應是非常符合個人特點的直率。
“很久之前就該這么了結她。”她說完,轉過身看看被制服的衛(wèi)兵,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沒有頭領又被動萬分的困境。她殘忍地對驚呆的兩人笑起來,“下一個是誰呢?”
兩個衛(wèi)兵轉身就逃,飛一般慌亂地跳出石陣,跑進黑夜中,順著高山陡峭的山坡跌下去,撞擊聲、咒罵聲和卵石被踢開的“咔嗒”聲此起彼伏。
“走吧,黑暗的奴仆!”帕特里克對著他們高喊,搖動手里的鈴鐺,“離開這座綠寶石海島,永遠也不許回來!”
忽然,伊拉斯謨發(fā)現(xiàn):在混亂中,小矮妖不見了。他環(huán)視了一圈山頂,沒有看到小矮妖的蹤跡,小矮妖已經(jīng)帶著那個不知名的女嬰溜走了。
當然,他們丟失的不僅僅是這些。
“黃金鍋!”黛德麗后知后覺,“鍋丟了。”
“是這樣。”伊拉斯謨承認。小矮妖留下的東西,只有他手里的短小木棍,那是小矮妖之前請求伊拉斯謨用來交換遭受生命威脅的嬰兒的。“看起來,我們的小矮人朋友在我們都忙著應付敵人的時候,帶著小嬰兒和黃金鍋潛逃了。”
“正是小矮人族的行事作風,”帕特里克說,“你眼睛看向別處一會兒,再回頭就發(fā)現(xiàn)自己兩手空空了。”
伊拉斯謨認真思考整晚的事情,“我很疑惑,為什么西貝拉夫人會這么急切地想要小矮妖手中的黃金呢?”
“你是說有什么表象之外的原因?”黛德麗問。
“數(shù)千年來,毒蛇兄弟會已經(jīng)積攢了很多財富,所以,我不明白,就為填充保險柜,她走這么遠來掠奪財寶?”伊拉斯謨輕托下巴,陷入沉思,“她要的東西,絕對不止財寶這么簡單。”
“也許,她要尋找的,是魔法黃金?”黛德麗猜測。
“很有可能。”伊拉斯謨在腦中記下,等他回到圖書館安頓好以后,他一定要對仙境黃金和它潛在的功用做一次詳盡的研究,“但現(xiàn)在,我想我們可以說,我們還是有點運氣的,稱得上是勝利。我們不僅拯救了一個無辜的嬰孩,讓西貝拉沒有得到黃金,而且我們還將毒蛇兄弟會驅逐出了愛爾蘭,也許是永遠的。”
“希望能如愿吧。”帕特里克說。
“沒有你慷慨的幫助,我們無法成功,”伊拉斯謨對傳教士說,“有你做我們的向導和完成任務的同伴,我們太榮幸了。”
“你是一個大好人,”黛德麗同意地說,“一位真正的圣人。”
“圣人?”帕特里克對這一稱謂不太接受,輕聲笑起來,“也許有一天會是吧,愿上帝保佑,但現(xiàn)在還遠不是呢。我只是一個普通卑微的傳教士。”
“沒錯。”黛德麗用帶有嘲諷的語氣說。她豎起大拇指,指向伊拉斯謨,“喏,這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圖書館員。”
西方天空開始放亮了,就在大海的盡頭,危機重重的漫長黑夜即將過去,新的一天即將來臨。盡管兩手空空,但伊拉斯謨還是想和黛德麗盡快回到圖書館。他心中不禁犯嘀咕,那個小矮妖——還有那個他們今晚救下的不知姓名的小嬰兒,他們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呢?
但那也許是另外某一天需要解決的謎團了。
注釋
[1]蓋爾語,古時愛爾蘭當?shù)厥褂玫恼Z言。——譯者注
[2]矮妖,愛爾蘭傳說中的一種像小矮人的魔法精靈。他們是財寶的守衛(wèi)者。小矮妖身穿綠色衣服,長相都很老。傳說當人們抓住一只小矮妖后,可以要求小矮妖幫助自己實現(xiàn)一個愿望。——譯者注
[3]凱爾特人,西歐最古老的土著居民之一,后人大部分生活在愛爾蘭、英國和法國三地。——譯者注
[4]鷹之棧(Cruachuan Aigle),愛爾蘭傳說中的一座山丘,是豐產之神克羅姆(Crom Dubh)的避難所。——譯者注
[5]克羅姆,愛爾蘭傳說中主管豐產的神明。古代凱爾特人在祭祀克羅姆時,需要獻祭活人,將當作祭品的活人頭顱砍掉。——譯者注
[6]拜占庭,曾是東羅馬帝國首都,現(xiàn)為土耳其首都伊斯坦布爾。——譯者注
[7]阿卡德,是公元前2000年前兩河流域產生的文明。——譯者注
[8]前亞當時代是指基督教中上帝創(chuàng)造亞當之前的時代。——譯者注
[9]中世紀,天主教的傳教士也要行削發(fā)式,與中國僧人的剃度出家不同的是,基督教士是將頭頂?shù)念^發(fā)剃光。——譯者注
[10]哈德良長城,羅馬帝國攻陷不列顛島后修建的防御工事,是古羅馬帝國的西北邊境。——譯者注
[11]撒馬爾罕,中亞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是古絲綢之路上的樞紐城市,曾是古帖木兒帝國的首都。——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