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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江邊柳1
大理寺的牢房陰暗,潮濕。除了縛在我手腳之上的鐵鏈隨著我偶爾的挪動“嘩啦”以外,只剩死囚絕望的靜默。
或許在這里,死亡于很多人來說,是種解脫。
于我,更是如此。
按理說,我這樣的人,早該無牽無掛才對,可臨了,我竟還會想著自己有個問題沒找到答案,可惜答案在別人口中。
之前沒有親口問他,此時他亦沒法告訴我。不管能不能得到答案,這個問題卻是非問不可,不然我將死不瞑目。
我想問:飛卿,在你眼里,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
“你就是魚幼薇?”站在我眼前的這個男人滿含驚詫和欣喜,他并沒有同其他的人一樣因為我的落魄而生出惋惜或輕蔑之意,他的眼里,只有驚艷和疼惜。
疼惜我什么呢?幼年喪父以致孤女寡母不得不替煙花柳巷的夜曇漿洗衣物來勉強度日?或許是吧。
我想,他有此一問,不是不信我就是魚幼薇,他只是驚嘆負有詩童之盛名的魚幼薇年僅十歲且容貌不俗。
“是我,我是魚幼薇!”我其實也不是在回答他,我以十歲之齡名動京城,無須向任何人強調我是誰,但或許是出于少年意氣、出于久居平昌里而不得不浸染到的那絲絲縷縷的低人一等的思想,我還是揚起頭顱,告訴他,這盛名,我當得!
“你是誰?”我放下手中淌水的紗衣,起身站定,近乎無禮地開口問他。
來這里的人,太多了,一笑置之是我素來的待客之道。可他不同,這亦是我第一次開口詢人來歷。
他靦腆一笑“呵,我是溫庭筠。”
溫庭筠?大唐最負盛名的詩人之一,那個——我最喜歡的詩人?
我曾無數次夢見他:一手捻須,一手負于身后,踱三兩步,詩文已成,夢里的他姿態高雅,容貌非凡,氣質絕塵……
可眼前的他……他……唉,怎么能和他的才華不相稱呢?
旁人都道溫庭筠貌似鐘馗,我以為那不過是世人眼紅于他的才氣和盛名所做的不甘的詆毀,如今見了他,我才知道,傳言非虛。
失望和驚詫瞬間溢滿了我的臉龐,我甚至在那一刻,忘了將嘴巴合攏。
我并沒有想到,我下意識地表達震驚的行為,于他而言,是很深很深的傷害。
或許也不對,一個常年被人詬病丑如鐘馗的人,哪怕僅僅是看著一個容貌勝他許多的人,都會是種傷害,何況在他看來,那個容貌艷絕的人眼中還露出了失望和嫌棄之情。
他眼里的驚艷隨著我眼里的失望,漸漸熄滅了。我想說聲抱歉,可是我又無從說起。我只能閉嘴。
驚嘆也好,失望也罷。同所有的看客一樣,看完我,他要走了。
他轉身的剎那,我竟生出絲絲愧疚和不舍。愧疚自然是為自己方才的失禮,至于不舍?很莫名,也很難說清楚。如果非要一個答案,大概是,我仰慕已久的他那令人沉醉的才氣。
或許,命運的種子早在此時便悄然種下:我拼盡全力追逐他半生,換來的不過他匆忙轉身后的決然背影。
父親已喪,除了我,無人待客。我送他至江邊。
他站定:“幼薇,就以江邊柳為題,作一首詩贈別如何?”他還是想親自試一試我的詩童之名。
“幼薇!”他親切地喚我閨名。對于一個長我三十二歲,比我父親還老的人,喚閨名自然無甚失禮。只是,我莫名想到了逝去的父親。
父親用一生的時光去鉆研詩詞,所得不過一書生之名,為此,他傾盡全力,不顧我是否是女兒之身,教我識字斷文。如今,我終于不負他之苦心,而他卻再也看不到了。
若父親還在,他一定也是如此欣喜地喚我“幼薇”,若父親還在,我們母女何必柳絮一樣在陽光照耀不到的角落里飄蕩,我為這一聲“幼薇”而觸動,我必不讓他失望,更不讓逝去的父親失望!
“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
影鋪秋水面,花落釣人頭。
根老藏魚窟,枝低系客舟。
蕭蕭風雨夜,驚夢復添愁。”
我略一思忖,《賦得江邊柳》便低吟而出。
他捻著胡須一遍遍踱步吟誦,忽而定住,轉身:“幼薇,你如不嫌棄,可愿拜我為師?”
“拜師?”我驚詫,繼而心跳加速。
他說:“你年少成名,固然可喜,但在詩文一途,還有待提高,我雖不才,卻勝在年長,人生閱歷和詩文寫作的經驗,想必不在你之下,你若愿意,我定傾囊相授……”
“師父!”我心甚喜,不等他說完,我已伏身跪在他面前。
拜師之禮已行,師徒名分成真。古人云,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要是知道所謂師徒名分將來會成為我們之間跨越不了的鴻溝,那么今日,我一定不會行那拜師大禮。
可是這世間,哪有什么早知道呢?
即使她他是我師父,也要離開的。我看著他的背影離我越來越遠,滿腹惆悵翻涌如江水悠悠。
不僅因他的離去,還因回到破屋后“孤女寡母”所要應對的窘迫。我的才氣并不能變成財器。即便我少負盛名出口成章,即便我們身在銷金搗玉的平昌里,我們母女依然缺衣少食。
我們只是被風吹落在錦帛之上的碎絮。
我們在風里飄蕩。
我們看不到希望。
因為我們住在平昌里——妓子云集之地。
平昌里的繁榮奢華,沒到過這里的人,根本想象不到。達官貴人也好,販夫走卒也罷,他們夜夜流連于此,將這里滋養成了黃金寶地。
可同樣的,繁榮奢華的錦帛之下掩蓋著的黑暗殘忍,旁人更是想象不到。
在平昌里,女人算什么?這里多得是。漂亮女人又算什么?今日還是嬌花一朵,明日可能便是腐尸一具。誰會在意一個妓子的去向?
沒有人在意。連她們自己都不在意。
她們為了活著,只能先死去。或者,她們早已死去。她們白天用她們那空洞無神的眼睛疲憊地眺望遠方,夜里又用戴著假面的笑顏和一個又一個熟悉的陌生的年輕的年老的身體相互蹉跎著,沉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