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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1.惡口灶君
周家鎮是個大鎮,周圍有三百多戶人家,幾乎每家都是大大小小的地主老財,所以每當外村一聽是周家鎮的娶媳嫁人,媒婆家的門檻都要被踏破。
只有周有德家是個例外。
周有德是這個鎮上唯一的中農,雖說放在別的村也很可以了,但是誰愿意把閨女送到這里來受別人看不起。
周有德是個干癟的中年男人,守著一個沒有大屁股的女人,周有德很不滿,畢竟大屁股女人才好生養。
所以他人到四十只有一個先天不足,長的像豆芽菜一的蔫不拉幾的兒子,夫妻倆戰戰兢兢的養活,以防周有德哪天橫死方便傳宗接代。
一家人過著勉強夠吃穿的日子,女人心傻知足,但老周很窩囊。
想起鎮上人對他看不起的神情,他很覺得的丟臉。看見城里來收糧、或者定大節下的雞鴨魚肉的大宗活計,十分眼紅。
他也想和那些大管家先生搭上話,撈點油水。
可恨每次自己嘴還沒開就臉紅的像個大姑娘。
有一次,他牟足了勁的開了次口,可說的顛三倒四滿頭流汗,臉紅的像個大姑娘,大管家先生看都沒看他,拍了拍身邊的本村第一大富戶周林的手,只道今年還定他家的,周有德就知道這個管家先生又沒留住。
事后周林對自己陰陽怪氣冷嘲熱諷一番,還說自己想搶他周林的生意做,分明是嗆行,找人把他的左腿打折了。
白胡子老大夫瞧了瞧,搖搖頭說,沒用,骨頭都裂了。
所以他很嫉妒,那些張口閉口稱兄道弟,哄得人心花怒放,暈七暈八的就從管家先生那里套了大把錢票和活計的人。
那種人有種本事,即使在人堆兒里,都把每個人哄好的本事。
很快到了過年祭祖,周有德憋著一口氣花了半年的酒肉錢,請了最好的道士來給自己開新年鴻運,可是來人卻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穿著黑道袍拿著拂塵,眉清目秀,一臉恬靜,他覺得自己上當了,卻懶得再換,就這樣盡二兩孝心,來拜拜不知道保佑自己的祖宗。
兩人剛到那里才發現,連日的雨把山坡沖垮,自家的祖墳被從山頂沖下來,有的棺材蓋子都被掀開。
半山坡上,橫七豎八的散落一地人骨頭和棺材蓋。
太爺爺的腿和老爹胳膊堆在一塊兒,周有德看著散落一地白花花的骨頭,不知道管哪個叫祖宗。
只能把這些骨頭裝到一口棺材里,拉到山頂。
稀罕的是,山頂都已經塌了一半,卻還有一個漆色棺材在土里露了個角,安然無恙。
為防再遇此事,周有德把這口棺材里的骨頭也取了出來,索性把所有的祖宗打包帶走。
棺材一打開,就揚起來許多灰塵,道士捂著鼻子探身上前一看,就皺起了眉頭。
“你家的祖墳可被盜賊偷過?”
“道長別瞎說!我是本村最窮的一戶了,誰閑著沒事挖我的祖墳?”
“可是你看,少了一個腿骨。那你家祖先就是瘸子。”
周有德拼命搖頭:“族譜上記載,我祖先是個從頭到尾都十分健碩完整的壯漢!”
小道長聽完一沉思,又像棺材里看去,一股腐朽的味道傳入口鼻,他看向骷髏頭旁的棺材角,有一個紅色的包裹,他不詳的預感頓時涌上心頭,把紅包裹從棺材中拿出來。
紅布早已糟爛,堪堪裹住里面的東西,小道士打開一看,是個巴掌大小的石像
上雕的是個神鬼莫辨的女子,正亭亭玉立,笑的詭異,她手里還打著一把傘,仔細一看傘柄是雕成了一柄鉗子的形狀。
小道長漆黑的葡萄眼多了許多凝重:“這口棺材就放著這里,這個石像你也不要動,是個邪物。”
說罷就開始擺弄周有德拖來的一大堆骨頭,看上去是要它們東西都拼起來。
老周心想:你多大的年紀就能看出邪物?他指定先讓自己把東西放這兒,回頭自己來偷!
老周轉了轉眼珠,問道:“這是個什么?”
小道士抬頭盯著他,諱莫如深:“人有六十四惡口,上輩子犯得太多,這輩子就腦笨嘴慢被人打嘴,就是惡口癥。
有的人生來說話就巧舌如簧,有的人卻三棒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老周問:“然后呢?”
道士:“所以有邪術造了這么個物件兒,灶君娘娘。
可借人三寸利口,說的話眉開眼笑稱心如意,管叫聽的人意亂神迷如你心意。可不知這東西會要人命的。”
老周大汗:“那你說給我干嘛,我還不如不知道!”
道士輕嘆:“這知不知道有什么用,這東西會托夢,見過它的人根本防備不了,所以只有別求那些本不該屬于你的,那就無妨了,豈不知有得必有失。”
道士按照人頭排完,周有德說除去自己兒子,周家九代單傳,這些總共差了三根腿骨和四根臂骨。
所以除卻周有德,剩下的八代,有七代都少一根骨頭,這么算來,是從周家二世開始就被這玩意兒纏上的。
道士眉頭蹙起:周家這群倒霉蛋太倒霉了吧。
事畢,道士看了看周有德兩眼,道:“還請施主切記我說的話。”
周有德斜眼棺材里的灶君娘娘,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只防備著寶貝被人偷走。
小道士將他的神色全部斂在眼里,搖搖頭就走了。
他管不了這事兒,這玩意兒纏上他家了,自己只能忠告一聲,畢竟這種妖孽以自己的道行還是對付不了的。
直到有一天,周有德杵著拐杖,昂首挺胸的走在本村最寬敞的土路上,一米六幾的身高還一瘸一拐的,卻走出了氣吞山河的氣勢,逢人就笑,幾句話下來連歷年積怨的老對頭都心里熨帖。
周林遠遠地望著那個鑲了金牙的人,臉色鐵青一臉忌憚。
不知道這個窮中農走了什么運,這下大管家先生都和他稱兄道弟,大好多大宗都給這個沒幾兩本錢的做了,幾單下來油水頗多。最近很有乍毛的架勢。
連鄉親們也很愿意把自家的精品公豬借出去給他配種,還有糧食種子也樂呵呵的給他送去說隨便用。
周有德站在自家小院里,想著明年就能換座大宅子。
他洗洗粗糙厚實的老手,拿起了媳婦買的苦瓜。
媳婦不無擔憂的問:“怎么你都吃了三個月的苦瓜燜飯,還吃?
以前從不吃,現在嘗嘗鮮兒也不能這么頓頓吃,得多吃肉。”
周有德把嘴角耷拉下去,臉色沉郁:“你別給我提肉,以后別給我提這個!你們自去吃,只要躲得我遠遠的。”
媳婦膽怯懦弱,看著丈夫鐵青的臉色只嚇得退后幾步連連點頭。
“灶君娘娘供上了嗎?”
“供上了供上了。”
周有德拎著大米和苦瓜走向伙房:“別跟別人說家的事情……有人問你,只說不知道。”
媳婦忙不迭的點頭。
媳婦其實本來也不知道什么事,只曉得沉默寡言的丈夫和城里的管家成了好兄弟,家里的錢越來越多……看自己的眼神越來越兇。
媳婦甚至暗自想過,是不是周有德在伙房里藏了個女人,可每夜周有德都按時回屋睡。
她悄悄地看向事先燒好洞的紙糊窗戶。
只見周有德坐在灶前,警惕的打量了一番,從柴火堆里翻找出一根大骨頭,塞到早就熊熊火光的灶洞里去,骨頭很大,不知是什么動物身上的。
他淘米切菜,把灶君娘娘供在灶臺上,沒一會兒飯熟了。把一盆飯供了一會兒,待香燃盡了,才拿起筷子吃干扒凈。
周有德媳婦松了口氣,沒藏女人就好,就走開了。
周有德發跡之后,開始愛下館子,和村里的大小老財熱絡熱絡,聽聽別人的奉承話,他很愿意去,可是每次去了他只喝茶水。
不吃任何別的東西,酒肉不沾,說不喜歡。
可是有一個細心地小地主發現,其實周有德偷偷吞了許多次口水。
于是在過大年的時候,為了討好周有德,請了城里大酒樓的最好的大師傅,拉了三三五五的本鎮有頭有臉的人,在新蓋的酒館里,為下一年的活計在周有德身上找出路。
一人難敵百口,在眾人的勸說下,周有德喝下了第一杯酒,嘗了薄如蟬翼的一片特為自己做的八寶乳豬肉。
就堅決不肯再吃了。
眾人只道奇怪:“難不成,周老兄是做了戴發修行的和尚,才發了財?”
另一個人說:“人家和尚還吃素齋呢,周老兄連素豆腐都不吃,白瞎鑲了兩顆大金牙!”
周有德只擺擺手,笑笑。
眾人便不好再逼。
是夜,周有德拿著媳婦梳頭的鏡子照了半夜,張著嘴,伸著舌頭,不知道在看什么。
周有德只是自己嘟囔兩句什么“沒變長啊!”“沒灶君娘娘說的那么嚇人啊!”
已經十七八的兒子坐在旁邊,木訥的像一年前他的父親一樣,周有德看了他兩眼,終于知道自己原來有那么不討喜。
“周林的閨女?別想,周林不肯把閨女嫁給你,你管不了她,以后讓她站在你頭上拉屎。早相看好給你娶的媳婦了,回去吧。”
那天后,周有德就和小財主成了好兄弟,偶有邀請,必去赴宴,每次赴宴只敢喝一點點酒,吃一點點肉,回家必得對著鏡子張嘴伸舌的相看半天。
然后再吃很多天的苦瓜燜飯,才去小財主家舔口酒,吃上薄如蟬翼的一口八寶豬肉,如此周而復始。
可不知不覺,他漸漸地越吃越多。因為一大杯陳三白和一個豬后腿下肚,就把他美的死去活來。
小財主許多次趁酒勁兒問了許多次生財之道,周有德每每緘默,只說承蒙大管家看得起而已。
后來周有德皺著眉頭看著鍋爐里的苦瓜燜飯,看著綠色的苦瓜冒著苦澀之氣。
不知道為何,最近這股苦瓜味道越來越重。對比起甘醇的陳三白和油香四溢的肉片,簡直像是水溝里的蛆蟲。
有了錢又習慣人人吹捧之后,周有德的脾氣大漲,他厭惡的盯著鍋里的苦瓜飯,氣的把鍋蓋重重一摔!
頭一次,周有德連著三頓沒吃苦瓜燜飯,沒供灶君娘娘。
只去到小地主家,對著滿桌的的美味佳肴,把什么都拋之腦后了。
然而,那一天夜里,老周媳婦摸索著起床倒水,點上油燈驀然回首,看見丈夫的樣子,驚的大聲尖叫起來!
躺在床上的周有德的嘴張著,一條鮮紅的舌頭從嘴里伸出來,一直垂到脖子,舌頭上還有許多黏糊糊的口水。
老周媳婦一下暈了過去。
第二天醒了之后,周有德把自己關在伙房里一整天不知干嘛,老周媳婦只看見屋頂煙囪不停冒著炊煙。
后來,周有德變得又不愛說話了,最多是點頭笑笑擺擺手,在外面從沒張過嘴。
老周媳婦知道,周有德一張嘴,濕長軟糯舌頭就會全部嘔出來,像極了嘴里含著一條蛇。
周有德現在也不去應酬了,只一天三碗苦瓜飯,什么酒肉都不沾。
他的酒肉朋友都很納悶兒。
可后來周有德還是死了,死狀可怖。
他捂在被窩里,蹬著腿兒,翻著白眼,嘴長得很大,嘴里沒有舌頭,手里攥著被人咬過一小口,薄如蟬翼的豬肉片。
仵作把他開膛破肚才知道,這根舌頭是整個被扯出去的。
周家鎮的人都知道,老周媳婦這個靠著丈夫活的懦弱婦女,不會做此傻事。
迷信的村莊中的眾人卻也不敢同周有德家來往了,大家都說他跟餓鬼搶食來著,才被餓鬼拔了舌頭。
沒了周有德,大管家先生也不再來,孤兒寡母兩人只能坐吃山空,兒子周有才因為父親才仰起的頭又懦弱的垂下了。
老周媳婦只想依靠著家財給兒子尋個媳婦兒,好好過日子。
直到有一天,一向木訥的兒子拉著周林的小女兒站在門口時,很有主張的說:“我跟周林伯談了,他同意讓她周麗嫁給我了。”
老周媳婦覺得稀奇,再不明白都知道,周麗的父親周林,和死去的老伴兒不對付,然而她常常稀里糊涂的,想不明白就不再想了。
只知道張羅著點起灶臺,做起飯。來招待新媳婦。
周有才把手里的茄子往地下一扔,沉郁的說:“別做我飯了,我要吃這個,以后頓頓吃,你們先出去吧,我自己做。”
老周媳婦不太懂,納悶道:“兒啊,你不是從不吃茄子的嗎?”
周有才沒搭理她,她只得向門外走去。
驀然回頭,看見兒子警惕的打量了一下周圍,在一大堆柴火里翻找出一根白色的骨頭,向爐灶里塞去,那根白色骨頭上有幾絲裂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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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齋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