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叛徒

劉念智

上帝不能要你這樣的叛徒！你立即離開這里，你沒有權利再在這里讀書。

我的父親劉鴻生，原籍浙江舟山群島定海縣，1888年出生于上海。我的祖父劉克安，是行駛上海、溫州間一艘客輪上的總賬房，每月薪水100兩銀子，還可以帶點私貨，一家生活，足夠溫飽。不幸祖父于36歲時突然病故。留下一家十多口人，生活開始變得困難。

當時我父親七歲，讀書很聰敏，因家道中落，勢將輟學。祖母很寵他，想盡一切方法供父親讀書。我父親13歲進了圣約翰中學，17歲進了圣約翰大學。圣約翰是美國基督教圣公會辦的學校，是美帝國主義在中國進行文化侵略的一個據(jù)點。校內課程，特別重視英文。老師講課用英文，學生交談用英文。每個學生都有一個英文名字，我父親叫O.S.Lieu。這個學校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主要是為帝國主義的需要服務的。

我父親勤奮好學，是大學里的一名榮譽生，非但功課成績名列前茅，田徑比賽的名次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他得到大學的獎學金，可以免費讀書；而且校里還給他每月10元的生活補助。他舍不得花錢，總是把這點補助帶回家，交給祖母維持家用。艱苦的家境，使他養(yǎng)成了節(jié)約的習慣。圣約翰大學的校長是美國人，名叫Dr.S.L.Hawks Pott，中文名叫卜舫濟，別人稱他卜舫濟博士。當時我父親在這位博士的眼里是一個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因而得到了學校的種種優(yōu)待。

一年的大學生活愉快地過去后，我父親升入大學二年級。有一天，父親被叫進校長辦公室，卜校長親切地對他說：“O.S.，你是我們校里的優(yōu)秀生，我和克來夫主教（Bishop Graves）都注意你，喜歡你，認為你是一個有培養(yǎng)前途的好學生。現(xiàn)在我們決定把你培養(yǎng)成為一位牧師，明年就送你去美國留學，四年后回來做牧師兼英語講師。將來你可以得到很優(yōu)厚的報酬：除月薪150元外，還供給你一幢花園洋房，一切待遇都按外籍講師辦理。這是上帝的恩賜，愿上帝永遠祝福你！”

卜校長這一席話，好像一股電流襲來，我父親感到既激動，又震驚。他心里覺得有點慌張，但很快鎮(zhèn)靜下來，隨即彎下身去，向卜校長行了一個深深的鞠躬禮，然后挺起腰來說：“感謝校長栽培，感謝上帝恩賜！讓我回家去和我母親談一談，再來答復校長。”

當時我父親的心情的確是很復雜的。想到自己有出國留學的機會，回國以后可以過舒適的生活，他感到滿足。同時，他自己明白，雖然許多年來在教會學堂讀書，經(jīng)常做禱告，做禮拜，聽牧師講道，但這個“道”并沒在他心里生根。想到將來要終生過牧師的生活，他又覺得心里別扭。他懷著這種復雜的心情匆匆地趕回家里。

家里已經(jīng)等著他吃晚飯了。他坐下來，一邊吃，一邊心里盤算，終于開口了：“媽！有件事和您商量。”

“什么事？你說。”

“今天卜校長告訴我，要我到美國去讀書，讀完四年后，回來當牧師，可以讓我住花園洋房。您說，好不？”

“當牧師？！”父親話音未落，叔叔姑姑們都起哄了。

“我們相信菩薩，不相信上帝。”這是祖母的回答。

“當牧師，可不好！”大姑開口了，“前幾年，北方鬧義和拳，就是外國牧師和教民引起來的亂子。現(xiàn)在，我們老家定海還經(jīng)常發(fā)生教民沖突。說不定哪一天，南方也鬧起義和拳，我們可受不了！”

“阿拉寧波人會做生意，做生意會發(fā)財。哥哥，將來你大學畢業(yè)后，出來做個買賣，保你發(fā)財！”這是一位叔叔的聲音。

這樣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父親啞口無言。

第二天，父親帶著有點混亂的心情回到學校，他鼓足勇氣走進校長辦公室，囁嚅地對卜校長說：“我媽不同意！”

卜校長十分驚訝地聽著這個簡單的答復，頓時露出一副猙獰的面目，大聲地斥責我父親：“O.S.，你違背了上帝的旨意，你是上帝的叛徒。上帝不能要你這樣的叛徒！你立即離開這里，你沒有權利再在這里讀書。去！去！”

父親頹喪地從校長辦公室里退出來。他知道這位校長大人的脾氣——言出法隨，沒有什么可挽回的。他只好卷起鋪蓋，含著眼淚和同學們告別。同學們都非常氣憤，有的說：“還夸什么美利堅合眾國的民主制度！連個信教自由、職業(yè)自由都不許！”

當父親拖著沉重的步伐，背著鋪蓋卷回到家里的時候，一家人都驚呆了。父親喪失了讀書的機會，喪失了生活的來源，也影響了一家人的生活。誰能想到，昨夜家中一席話，竟招來了天大的災難！

為了維持生活，父親到處求情找工作，可是到處碰壁。

事有湊巧，有一位朋友知道英租界巡捕房要招翻譯，就介紹父親去見巡捕房的總翻譯謝培德。父親的軒昂身材和一口流利的英語，得到了謝的賞識。經(jīng)過上級警官的考試，他被錄取了。月薪80元，這對家里是一個不小的幫助。消息傳來，全家破涕為笑。

巡捕房是英租界的一個警務機關，專門審理華人盜竊案件。警官和主審官員都是英國人，所以審案時需要翻譯。父親擔任翻譯后，開始和謝培德交上了朋友，后來還有許多業(yè)務上的關系，這是后話。父親在巡捕房工作十分賣力，得到英國警官的贊賞，六個月后，他的薪水增加到100元。但是他對這個工作感到十分乏味。他目睹英國警官對待中國犯人的橫暴和虐待，心里十分難受。他經(jīng)常說：“陪強盜打官司，這口飯難吃！”

上海是各地商幫集中的地方，商幫組織嚴，同鄉(xiāng)情誼濃。在上海各商幫中，寧波幫的勢力最大；在上海居民中，寧波人的人數(shù)最多。當時寧波幫中有一位商場老前輩名叫周仰山，是寧波同鄉(xiāng)會的會長，是我祖父生前的好友。有一天，因為念舊，周老先生來到我們家里。他看見我父親，感到很高興，對我祖母說：“克安有這樣的好后代，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接著他又對我父親說：“鴻生，巡捕房這碗飯是無啥吃頭的！大不了做個總翻譯，沒啥子出息。現(xiàn)在開平礦務公司上海辦事處要錄用一位跑街，月薪100元，另外還有傭金。跑街經(jīng)手賣出一噸煤，可以拿八錢四分銀子的傭金。傭金拿多拿少，就要看跑街自己的本領了！這份差事，我看比當翻譯有出息。那邊的經(jīng)理是英國人，名叫考爾德（Mr.Calder），他能講一口流利的上海話，還帶點蘇州口音。我同他很熟。你如果有意思，我明天就親自陪你去見他。”父親聽完后，急忙跪下來給仰老叩頭，連聲說：“我愿意。”仰老把我父親一把拉起，接著說：“考爾德先生有一頭金黃色的頭發(fā)，綽號叫‘黃毛’。他的嗜好是‘酒色’。可是這人脾氣很大，你只能處處順著他。”父親說：“這我明白。”

第二天，仰老果然帶著我父親去見黃毛了。黃毛和我父親一見如故，談得很投機。臨別時，黃毛瞇著一只眼對我父親說：“O.S.，阿拉喜歡儂！儂明天就來上工好啦。”從此，父親跨進了煤炭事業(yè)的大門，成為英商開平礦務公司的一名跑街。

（原載中國文史出版社《回憶我的父親劉鴻生》，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