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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初到
一九九四年的冬天,天微微亮,碎雨追著大風隨處飄蕩。在這樣平常的日子里,人們自當正常的生活著,因此誰也不會在意一個生命就此誕生是一件多么古怪的事情。碎雨被風推在玻璃窗上,死死地抵住它的脖子,想要將它掐斷。路過的寒風向它投來同情的目光,大家注視著碎雨,直到它完全被吹散。
在軍區大院的四棟三零一,湯汁的香味溢滿了整個樓道,通風口白色煙霧滾滾,蒸魚的香鮮也光著腳竄到了院子里。
中心醫院的北墻后院排起了長隊,住院家屬拎著大大小小的飯盒走來,每個人打好飯到最后值日生窗口繳費,白菜、土豆、拌湯、稀飯、饅頭、豆角、饅頭等等蔬菜和主食,就是沒有肉。
從住院大樓方向走來的人群里,一個瘦高的青年格外的顯眼。他手指縫里夾了一支燒在三分之一處的煙,胳膊窩里掛著飯桶,探著脖子四處張望,逢人就笑,步伐輕盈,仿佛腳下踩著風火輪。他膚色偏黑,一頭長發,扎著低馬尾,戴著一副沒有鏡片的黑框眼鏡,鼻梁挺拔,透著三分稚氣五分正氣,笑起來的時候還有兩分痞氣。他邁著大步走向食堂長隊,突然在身后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林立德!你媳婦兒要生了!”他愣了一愣,猛地嗦了一口煙蒂,扔在地上狠狠擰了一腳,撩開腿向住院大樓跑去。
中心醫院是平樂市最大、最貴的醫院,可在住院部住著的人,大部分都來自周邊縣城、農村,醫院的護士常常因為聽不懂周邊縣城的鄉下話變得不耐煩,一句話解釋好幾遍。在農村,生孩子是大事兒,娶個媳婦兒都要一家子給湊錢做彩禮,房子翻新一番,沒幾個婆婆敢使喚兒媳的。有些人家給男方生了孩子,帶著彩禮和嫁妝就跑了,夫家請都請不回來。沒人提義務、責任和法律,也沒有人會說“我愛你”這種話去粉飾婚姻。縣城里嫁閨女,女方結婚條件其中有一條就是:去中心醫院生娃。城里的男人結婚倒顧不上講究這些,娶個媳婦要是鄉下的,都不提生娃這條。城里愁吃穿的壓力大,但人家有城市戶口,有的當兵回來的,更是吃香。城里的窮小子穿一身軍裝,那也是金貴的!
風中夾雜著的碎雨漸漸多了起來,老林抽著煙坐在客廳里劇烈的咳嗽。
“爸,你喝點水,這下著雨,你就別去了,開車怎么也得四十分鐘呢,您老兩口把湯送過去了,多半兒也涼了,人家抿一口,以為你是要害人家呢。”
老林聽完咳嗽的更厲害了,瞪著眼睛回她:“你不會說話就別說,我是看孫子。”
“爸,我又沒說不讓您看孫子,是怕老兩口路上辛苦!您閨女還能害您不成?”
林立春探著頭說道,
“要我說啊,就說天氣不好,不去了,孩子讓立德抱回來。”
林媽從廚房端著剛從籠屜里拿出來的饅頭,臉被熱騰騰的蒸汽擋了個嚴嚴實實,
“你爸要去,我也說不動,你呀,少操點兒心吧,有本事你也生一個,都二十八了還沒嫁人……”
林立春急了大聲叫嚷著:“生孩子了不起啊!有本事先結婚再生啊!不干不凈!我好心讓你們別來回跑,還說上我了?”林立春撇著嘴,抽了兩張紙巾使勁眨了下眼,淚就掉了下來。
孩子還未出生,他們便已經開始爭吵了。她是不會記得他們的,那些如灰塵般存在的親情。她絲毫不曾在意它們,那些像咀嚼過的,有營養的,媽媽常督促她多吃一些的食物一般,它將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讓她感到多余即必須。
“抱錯了吧?”
林立德把護士抵在玻璃門與綠色油漆涂抹的白墻間小心翼翼的問,眉頭擰成一對符,將原本被燈打在臉上忽明忽閃的抬頭紋徹底封住了。護士一把推開林立德,斜著眼睛邊擼袖子邊講
“真心疼這孩子,人家們一聽女孩兒貼心的不行,還問抱錯了沒......”
林立德抱著重如鐵塊的頭顱緩緩蹲下,后背溜著綠色油漆的墻縫一屁股滑在了地上,嘴里喃喃著
“完了,這下全完了,我咋能想這是個女娃呢,我咋和爸交待……”
田香疼到進產房的時候,林立德還在醫院外打飯,他根本沒想到田香這把生的竟是個女娃。一個小時前的林立德,開心的像個孩子,逢人就笑,遇人便說
“我兒今天生呢!我兒名都起好了,貴軍,長大了當兵,和我一樣!金貴著咧!”
從上個禮拜開始,隨著預產期的漸漸逼近,林立德的嘴就沒閉著過,一口一個貴軍的叫,就連覺里的呼嚕都被替成了軍兒啊,軍兒啊……全院的人都知道老林家的媳婦要生了,名叫貴軍,親戚朋友們都給衣服上秀了字送來賀喜。
“老林啊,我就服氣你,兒子當兵回來當年就能娶著媳婦,我們家呢二桿子,這都三年了不及你家立德,找一個吹一個,你要有再好的多給說說媒,急的我們也想抱孫子,羨慕咧!”
老林徐徐的端起茶抿一口:“四梁啊,這都是命,你娃再遇遇,我都覺得立德結早咧,二十二就拖家帶口的,還不會賺錢咧,這一下都得我們供上,負擔重。”
林媽提著方形的飯盒從廚房里出來。
“老林啊,湯好了,咱倆送過去哇,這盒子是四梁拿來的,說是外國捎回來的,保溫。”
林立春走到林媽面前,一把奪過飯盒:
“還怪好看的,四梁叔咋沒對我這么大方呢!”
“啊呀,田香好福氣,上哪找這么好的公婆咧!”
四梁叔沒接她的話。
“四梁你先回去吧,我們走了,立春在家看門。”
精疲力盡的田香轉動脖子,這是她第三次來手術室了。前兩胎都是男孩兒,做掉了,都是林立德的。田香第三次懷孕的時候,醫生對她說,再打一次就要不到了。知道自己懷孕以后,田香又怨又恨,她既不能養活了這孩子,也不能讓林立德毀了自己的后半輩子。總歸是要有條出路的,不能再逃避了。前兩胎是田香顧慮了太多,念著情分,想讓林家明媒正娶,即要嫁到城里來也要堂堂正正配的起,做掉是給林立德增加和父母周旋的時間,同時給林立德一些壓力,好讓他快速成長起來。這第三胎是田香最后一次給林立德機會,也是給林家最后一次機會。
田香一定是老林家的媳婦,從她第一眼看到林立德,她就確定了這個男人要娶她,可田香心里清楚,以當下的戶口、身份,林家是不會讓她進門的。田香必須做些什么扭轉整個局面,看著林立德玩世不恭的樣子,田香決定給林立德三次傷害自己的機會。一個男人付出了,犧牲了,有過代價,才能頂起責任,田香這樣想。
此刻的林立德愣在醫院的角落里,兩手攤在褲襠上,后腦勺頂著綠色油漆墻,眼里沒有一絲生機。孩子生出來,是女孩兒。林立德覺得他和這個女人走到頭了,和老林的父子關系也走到頭了,告別這一切并不難,可自己的女兒是這一切的始因。林立德陷入挫敗之中,樓道的盡頭傳來了林媽的笑聲,想必是來看田香的,林立德支起右手推了把地,立馬站了起來,趁林媽還沒看到他,拾起散在地上的餐盒跑向產房。
田香直愣愣的盯著天花板,剛到中午就被推進手術室的田香,生完孩子面色沒有一絲血氣,看到林立德回來了,手上提著晃來晃去的餐盒和無神的雙眼,田香好像知道了什么。
“飯打晚了,不要緊,沒啥胃口。
“我媽來了,后邊呢。”
“你媽咋來了?”
林立德把餐盒往桌上一墩,
“我再下樓買趟,走半截說你生呀,我就跑回來了。”
“沒得事!沒得事!我給你倆帶飯了!”
林媽把餐盒小心的放在桌上。
“立德啊,給你弄了些燜面,還有辣子,快去吃口。我還給小田做了魚湯,小田沒吃飯了吧,先喝上口,熱的了。”
林媽把餐具擺開,舀了兩勺湯,香味撲鼻而來。田香聞著咽了口唾沫,肚里咕嚕了幾聲。
“娃娃了?快給看上一眼呀。”
老林看著林立德著急的問道:
“還沒抱過來?”
“在觀察室呢,剛喂了點兒。”
田香一邊回答一邊挪動著身子想要往起坐坐。林媽端著魚湯邊舀邊吹。
“這雜還這么燙咧!干著急喝不上。剛才應該晾晾再裝……”
“爸,我和你說個事。”林立德打了個手勢,讓林爸出去說。
“工作的事就不要在這會兒說了,辦著了,田香的工作我也讓問了,完了再說,沒啥大問題。”
林立德頓了幾秒,沒想到老林給田香辦工作的事兒也有了進展,之前一提就避開話題,林立德本想和老林直說生了個女娃,這下又讓林立德咽了下去。
林立德心想,不能說,至少不能現在說。
林媽端著魚湯邊吹邊喂田香,田香喝著熱湯心里卻不是滋味。一來是聽老林說辦工作的事有了著落,自己這一遭算是被老林家認可了才會有后續的,盡管明面上還是不親近,今天林媽帶了魚湯,不論是關心自己還是關心孩子,都起碼是做了的。二來是自己的親媽在老家,根本趕不來,來了做飯照顧是方便,住哪兒又是個問題,兩邊見了又不順意,現下生了娃娃自己媽也瞧不上一眼,還是挺難過的。
在這個房間里,田香知道生了女兒,卻不知道林立德無法面對老林的心思。林立德預料到老林的反應,又不想瞞著,遲早是要說的,但什么時候說,用什么方式說,從誰的嘴里說,這讓林立德很為難。
“產婦二號房,孕婦檢查,家屬回避一下。”
“大夫,多久能給看看孫子?”
林爸一概往日的音調,一字一句放慢了小心的問道。
“你家生的是女孩兒,觀察完沒啥問題就能見啦。家屬回避一下,我們檢查。”
林媽把就在嘴邊的勺子一把插進碗里,“檢查,等會兒喝。”說著把碗擱在桌上,放的時候太急,勺子掉了出來,鐵勺墜地的聲音格外刺耳,湯從勺把兒上濺了幾滴出來。
門口的三人一言不發,沒有誰想盯著誰看,也沒有誰打破沉默。
老林、林媽、林立德,一家人,望著三個方向,面色沉重。
從那一天起,她來到這個世界,她知道,不被喜愛只是來到人間痛感最弱的苦難,她在成長的日子中享受著這樣微弱的痛感,它出現的時候總是可以壓低她的睫毛,總是引起她心中的一團火,噼里啪啦的聲響,燃燒著她的心。
她叫林說,一個不富裕家庭出生的孩子,一對仇人的孩子,仇人家孩子的孩子。原本她投胎是奔著快樂而來的,本名林悅,她大姑林立春愛寫連筆字,沒想到一個偏旁的疏忽把她命都改了,改了也好,她的命,林立春可不止改過這一回。
她從小不被人喜愛,除了父母讓她偶爾覺得自己可愛,其他人都是用眼皮子看她的,和她出生的那天一樣,她的一生都不被盼望,她時常在讀書的時候自暴自棄,可每當她想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總是放不下她的母親,那個讓她愛的“咬牙切齒”的母親。
她一生的不幸幾乎都來源于她在自己的身上看到母親的影子,她經常無法判斷她到底是在恨母親還是在恨她自己,于是她遠離母親,17歲的時候就離開母親,盡可能的在最早的時候把自己救出來,從那個“垃圾堆”似的親情中救自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