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路的青石板在雨夜里泛著幽光，林疏桐的短筒小靴打滑了三次。

不遠處的滾滾濃煙如黑龍一般盤踞在粉墻黛瓦之間，警笛大作，三輛消防車閃爍著紅藍交錯的頂燈，數條水柱在夜里劃出慘白的拋物線。

林疏桐尚未走近就感覺到了熾熱的灼燒感，她抬頭望去，火焰正從二樓的檻窗里噴吐出來。

那是一棟典型的清中期蘇式小樓，三開間兩層帶卷棚頂，但此刻在濃煙和大火中已經看不清小樓的本來面貌。她能想象到火舌正舔舐著萬字不到頭的木雕，把兩百年的沉香木梁化作滿地星火。

水火無情四個字在此刻具象化了。

“我的小樓，我的小樓……”

被消防員疏散的人群中傳來陳阿婆蒼老的哭聲，她一邊哭一邊被濃煙嗆的直咳嗽，鄰居們一邊將她往后帶一邊安慰她消防員很快就能滅火，讓她別擔心。

林疏桐快步走了過去：“阿婆，怎么會著火？”

陳阿婆一看到她立刻抓著她的手，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我也不知道啊，我正在樓下等你，火一下就起來了！我阿嬤的嫁衣，我家囡囡的嫁衣都，都在樓上還沒來得及拿出來啊！”

“您人沒事就好！”林疏桐急忙安撫道：“我看火勢已經控制住了，嫁衣應該沒事，您別太擔心！”

話雖是這么說的，但她自己心里有數，布料這種最容易著火的東西恐怕已經兇多吉少。

她常年在蘇州的文物古街行走，時不時會受當地文物保護協會和博物館的邀請修復一些藏品古董，平江路的許多人都認識她。

前兩日陳阿婆說孫女要出嫁，便想把她祖母的嫁衣拿出來讓林疏桐幫忙修復修復，當做嫁妝給孫女陪嫁。

原本約好今晚來取，沒想到還是來晚了一步……

眼看已經沒有明火，消防員也都關了泡沫槍，林疏桐快步走向小樓。

古街的消防員都認得她，急忙阻攔：“林小姐，火剛滅，恐怕還有坍塌的危險。”

“我知道，但陳阿婆收藏的許多古董要第一時間搶救出來！”

大火、雨水、消防泡沫對這些老物件來說都是致命的，消防員想了想，拿了個消防頭盔罩在她頭上，陪她一起進去搶救里面的東西。

這座小樓她來過兩次，對這里的布局陳設還算了解，剛才火勢雖大但并未損毀小樓主體。甚至連通往二樓的樓梯也只是被熏黑了一些，尚還能承受一個人的重量。

她踩著厚厚的防火泡沫直上二樓，雨絲順著坍塌的屋頂和脫落的窗戶飄了進來，落在臉上涼涼的。

入目要么是燒黑的家具，要么就是雪白的泡沫，陳阿婆最喜歡的那幅緙絲屏風正蜷曲在地上，金線在高溫下熔斷變形，像垂死金魚的尾鰭。

她在一片狼藉中看到床頭一個已經被燒了一半，坍塌在地的紫檀立柜。

她記得陳阿婆說過，那件清朝的嫁衣就收在紫檀立柜的第三層，用云錦包著。

剛準備去開那個損毀的立柜，手臂突然被人拽了一把，一條斷梁砸在她剛剛站立的位置，摔碎的同時還冒出一股黑煙。

林疏桐后怕，正準備對來人道謝，誰知對方已經漠然松手，一手拿著對講機說道：“無人機可以起飛了。”

很快，無人機群在小樓上空展開蜂巢矩陣，幾束幽藍的激光穿透殘存的煙霧，在樓中依次掃過。

戴著消防頭盔卻身著定制西裝的青年站在廢墟中央，袖扣折射著金屬的光澤。

“吳總，”跟上來的消防員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您這么興師動眾是要做什么？”

“收集數據，建立毫米級別的三維模型，在文明數據中心重新復原，永久留存。”

消防員似懂非懂，他們雖然不是什么專家，但在古街上班自然也知道文物保護的重要性，現在這座小樓已經被燒毀了，就算重建也不再是古跡，吳總想要用數據來保留古建筑的信息，這是好事。

但林疏桐卻連忙喊停：“不行！至少現在不行！你們的激光會對這里的文物造成二次傷害！”

她說話的時候，一架小小的無人機已經飛到室內，正對著那面緙絲屏風進行掃描，原本已經焦黑凝固的部分竟然開始進一步的蜷縮變形！

“溫度每升高十度，木結構壽命縮短百年，”男人注意到林疏桐的目光，又繼續說道：“溫度超過四百度，絲織品碳化不可逆，沒有修復的必要，何談二次傷害？”

“你！”

“林小姐！”消防員已經撬開立柜，從里面拖出兩個被燒黑的包裹，濕漉漉沉甸甸的。

誰知包裹剛落地，碳化焦脆的外皮就破裂散落，里面千工萬繡的傳統嫁衣也被燒的面目全非，林疏桐一看，心都要碎了。

這兩件嫁衣一件是清朝的古物，一件是陳阿婆找了好幾位非遺大師耗時三年給孫女準備的，用的是南京云錦，既有常見的蘇繡和盤金繡，也有通經斷緯的蘇州緙絲。在寶石裝飾上還用上了三鑲三滾和花絲鑲嵌，不可謂不費功夫。

但現在完了，全完了，不僅孫女的嫁衣沒了，那件她祖母的嫁衣被她守了一輩子，也在大火里成了一堆殘缺的破布。

嗡鳴聲在耳邊響起，無人機的激光掃描著殘存的布料，在本就脆弱的雀羽錦上留下條碼般的灼痕，林疏桐一見，抓起一根燒黑的晾衣桿就將無人機打到一邊！

無人機晃了晃，又連忙穩住形態。

拿對講機的男人看過來，一雙灰冷色的眸底閃著一絲不耐煩。

他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林疏桐：“文明數據保護中心，吳嶼，我們在搶救文物數據，希望家屬能夠配合。”

“無語？”林疏桐沒接，冷哼說道：“你確實讓人無語！這是在搶救數據還是在謀殺歷史？你不知道激光會灼傷織物纖維？這里的許多東西都還可以重新修復！”

“比起修復，我覺得保留完整的數據更有價值，只要留存數據，將來復刻多少件都輕而易舉。”

男人身后的夜空，數架無人機正用激光掃描焦黑的小樓，藍光在煙霧中織成蛛網。她認出那些是市面上最頂級的LiDAR測繪儀，單臺造價抵得上她一年的收入。

“可復刻出來的不是歷史！不是文明！”林疏桐又對消防員說：“我代表蘇州文物保護協會要求他們即刻停止作業！”

“可……”消防員也有些為難：“吳總就是你們協會請來的……”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