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經過綠蘿三日的湯藥調養,夏珺的身體徹底恢復了,疲憊感消失殆盡,呼吸不再沉悶,體態也更加輕盈,似乎比以前狀態更佳。這讓她對綠蘿的醫術從心底佩服不已,想著千葉山莊真是臥虎藏龍。
在山莊的最后一日,夏珺也無心出去閑逛,只呆在屋里,連字也懶得寫了,大部分時間都坐著發呆。
想到明日便要下山,內心忐忑而期待。即便知道景行目前在彭城,然而一郡之大,如何才能找到呢?若是等到自己到達,景行已經離去,又該如何尋找?如果這樣便斷了蹤跡,那不是跟以前一樣又回到了起點么?
一整日葉空城都沒有再出現過,夏珺也不知明日臨行前他是否會來送行,晚上略收拾了下隨身之物,便早早歇下了。
夜色倦濃,和著呼嘯的風聲,有種蒼涼之意。屋外竹影橫斜,映在窗上,成為斑駁的剪影。
夏珺久久不能入睡,在床上輾轉反側,想到小時跟景行學過的詩經中一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此刻她才真正明白了詩中含義。
半夜,忽然就下起雨來。
夏珺坐起身,聽著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點點滴滴,院中不堪受雨打的葉子也簇簇掉落。回頭看到方桌上昨日閑時所寫詩詞,想起學作詩初期,曾與景行相互和詩比試,寫過“蕭蕭黃葉落”,當時景行和的是“寂寂西風涼”。轉眼間又見到這樣的葉落風涼景象,只是和詩之人已不在身旁,當時只道是尋常……
忽而感到一陣涼風從耳邊吹過,窗口似有什么動靜。夏珺猛地轉頭,一面準備伸手拿劍,發現葉空城懸坐在窗框上,身著黑色夜行衣,俊美的面龐在夜色中若隱若現,透著寒厲之氣。此時他一條腿架在窗臺上,另一條腿自然垂下,倚著窗框,略帶戲謔地看著她,道:“又在觸景生情?”
“和你不想干。倒是你,半夜穿這身跑到我這里來做什么,不怕我誤以為是強盜打出去?”夏珺奇怪葉空城今日行事怎么如此詭異。
“不一定是‘誤’,說不定我就是來做強盜的。人總是對自己身邊之人有先入為主的善意揣測,以為只要認識,就一定是無辜的。”葉空城半正經地說道。
“既然你這么說了,我便更要趕你出去了。”夏珺揮揮手,想將葉空城打發走,“我也要繼續睡了。”
“你橫豎也睡不著,不如起來,我們玩點有意思的游戲打發時間。”葉空城從窗框上跳下,躍進屋內。
“做什么?”夏珺下意識地拉起被子,防備地看著他。
“我看你剛才盯著桌上的詩詞發呆,我們就玩與詩詞相關的吧。”葉空城并沒有看她,徑直走到桌邊。
“你還懂詩詞?不是‘百無一用是書生’么?”夏珺想到昨日他的譏諷。
“說來你可能不信,詩詞歌賦我都學過,吟詩作畫也是必修。只是我志不在此而已。”
“千葉山莊培養繼承人,還挺全面的。”夏珺有些譏誚地說道。
“那要不比試比試?”
“我不想玩這個。”夏珺一口拒絕,沉悶地說道。她拒絕再回到當時的情景中,那是心底一塊不想別人觸碰之地,是他人不可替代的回憶。
“不是和詩,”葉空城仿佛讀懂夏珺的反應,解釋道,“是賭書。”
“賭書?”夏珺挑起了眉,雖說并無太大心思,卻被吸引了好奇心。
“就是用詞牌抽一句詩詞,然后猜出處與頁碼,看誰記得準確。”
“這倒是新奇。”夏珺這樣說道,便是同意了。
兩人一同站在桌邊,葉空城拿出詞牌盒,夏珺隨意抽出一張,就這樣比試起來……
不知不覺已晨光初曦,院中白霧四起,奇草仙藤皆披被光澤。
夏珺有些疲憊地坐到椅上,沖葉空城道:“這游戲是有趣,一晚上的時間不知不覺就過了。倒是你怎么會喜歡用詩詞打發時間?”
“不是喜歡,只是作為訓練記憶的手段罷了,我的最終目的是為了記住萬物百草的藥性毒性。”
“這才是你的風格,目的性明確,絕不會在閑情逸致上白白浪費時間。”
葉空城沒有接話,停頓片刻,對夏珺道:“你知道這游戲的來歷么?”
夏珺搖搖頭,看著葉空城,等他說下去。
“以前有對讀書人夫婦,兩人皆愛詩書且記憶拔群,便經常比試猜詩詞出處。有一次太投入,竟將桌上茶杯打倒,茶水浸透書籍,紙頁上也染了茶香。后人把這一佳話稱為‘賭書消得潑茶香’。”
解釋完后葉空城便停下,良久沒有說話,看著夏珺。
這時陽光已照射進屋內,將房間分隔為兩部分,一半明,一半暗。
“確實是很美好的故事。”夏珺頭低了下去,面龐籠罩在陰影中,看不清神色。
“明日,一路順風。”
葉空城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夏珺獨自坐著在屋內,一動不動。隨著太陽一點點東升,屋內光線偏移,陰影逐漸從她身上移下去,此刻全身都沐浴在晨暉中。
良久,她輕呼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站起來,將桌上的筆墨書籍收拾好,帶上自己的隨身之物,緩緩地走出門。
綠蘿不知去了哪里,夏珺本想同她告個別,但一直未見人影。
夏珺讓門口的仆從領著走到千葉山莊門口。
這是她第一次正式見到山莊大門。大門由兩根柱子與一塊橫梁組成,木制結構,上以藤蔓纏繞略呈點綴,正中依然是竹葉形狀的圖案,質樸無華而簡約大氣,在這霧氣彌漫的山頂,有種巍巍鳥瞰浮生之感。
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天,雖說對莊里人來講,她就是個過客,或許絕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或許知道的一小撮人對她并不歡迎,但于她來說,卻有些微微的不舍。或許這次離開,以后都不會有機會再來了,也罷,再瞧一眼這個大門,就算是對葉空城的告別了。
無人相送,山莊門口只有夏珺單薄的身影,在云海霧氣中衣袂翻飛,仿佛下一秒就會被吞沒于蒼茫之間,又仿佛永遠不會有事物能夠動吞噬她的存在。
夏珺邁出莊門,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向山下走去。
剛走出十幾米遠,聽得后面好像有人在喚自己。
夏珺回頭,見遠處一個綠色身影出現在道路盡頭。
夏珺笑了,看來還是有人來送自己的。
“綠蘿,你來了。”
“小姐,這個…這個是少主讓我給您的。”綠蘿喘著氣,跑到夏珺面前,伸手拿出一樣東西遞給她。
夏珺接過來一看,是一個錦囊。錦囊很小,只有掌心一般大,由黑色錦緞織成,并無裝飾,扎口處用白繩系了死扣。夏珺掂了一下,很輕,里面似乎是一個瓶狀物。
“這是什么?”夏珺揣測,補藥?毒藥?解藥?總不會是香料吧?
“我也不知,少主只讓我交予您,說關鍵時刻方可打開,或許能派上用場。”
“那就帶我向你們少主道謝了。”夏珺將錦囊作為送別禮收下了。
“您多保重,路上小心。”綠蘿對夏珺笑了笑。
“我會的,連日來多虧你辛苦為我解毒、調養。夏珺銘感在心,日后若有機會,定當回報。”夏珺向她豪邁地一拱手,轉身大步向山下走去。
綠蘿望著夏珺遠去的身影,嘴角的笑意漸漸消失,若有所思地在門口又站了好久。
云霧中她的身影,竟顯得比夏珺的更加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