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夏珺在梁府的日子充實而滿足,除卻日常雜務外,練練劍,學學字,觀摩景行寫詩作畫,時光悠遠而綿長。
她常常想,如果不是因為幾年前突發奇想地混進府里,又陰差陽錯被景行留下成為他的丫鬟,或許自己依舊在外漂泊著,不知此時過著怎樣潦倒或是艱險的生活,又或許一夜暴富,體驗了各種奇妙的經歷。但對于她來說,怎樣的生活都不如現在的平淡來得幸福,她滿足于現實的安穩,能夠衣食無憂,又能陪在景行身邊,這樣過一輩子,已沒有別的奢求了。
彼時的夏珺沒有想到,有時候人生的轉折就在一瞬間。
一日,夏珺早起練劍歸來,將劍于床下藏好后,照例去柴房中取水桶打水。
走入柴房,聽負責燒火的仆婦們在嘰嘰喳喳議論著,好像在說大公子今日突然回府了。
距離上次梁仰止回府已有小半年之久了,夏珺聽到這個消息,喜出望外,她早就想讓梁仰止看看自己劍法的進步,再與他演練一番。她顧不得拿水桶,急忙跑去梁景行休寢的殿閣,想將這個消息告訴他,景行必定也是歡欣的。
踏入閣內,夏珺見梁景行床榻所在的暖間簾子是掀開的,床上已沒了人,大丫鬟采苓正在收拾被褥,再環顧四周,也不見梁景行的身影。這么早,他去哪里了呢?
夏珺心里疑惑,也顧不上平日的齟齬,問向采苓:“采苓姐姐,二少爺去哪兒了?”
“怎么?二少爺去哪里,需要向你匯報么?”采苓轉過頭撇了她一眼,沒好氣地答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有消息要告訴他。”夏珺解釋道。
“你當然有消息要告訴他,平日里整天黏在少爺身邊,不知道打了多少我們的小報告。”采苓依舊沒有要回答夏珺的意思,陰陽怪氣地發泄著早就堆積在心里的不滿。
夏珺心想:誰有功夫打你們的小報告,我跟景行在一起的時候才沒空談論你們呢。但嘴上什么也沒說。
這時,另一名大丫鬟采蘩走進來,她平素性格溫和得多,在門外聽見采苓又在排揎夏珺,忙進來解圍道:“二少爺一大早便被人叫走了,是大少爺處來的人。”
原來景行早就知道這個消息了,夏珺心想,也難怪,他們兄弟情深,大公子剛回來便急急地將景行叫過去見面。這下只好等景行回來后再央求他請大公子來了。
這樣想著,夏珺走出閣間,自去打水不提。
日上樹梢,時至晌午,夏珺仍未見到梁景行身影,想是許久未見,兄弟倆相談甚歡,大公子留了飯,景行不回來用膳了。
夏珺百無聊賴,將灑掃伙計悉數干完,回屋躺著打盹。
不知睡過去多久,迷迷糊糊間,夏珺感到有人坐在自己床邊,睜開眼,見到梁景行略顯疲憊與憂愁的面龐。
夏珺從未見過他如此黯然的神情,一直以來,他都是溫和地笑著,像孩童一般不知憂愁、不知悲傷,即使身體孱弱,卻自有一種神采奕奕的氣度。而現在卻愁云籠罩,像雨天里的麻雀,眼神里滿是茫然失措與驚慌哀戚。
夏珺嚇了一跳,不知發生了什么,急忙坐起來,關切地詢問道:“景行,你回來了,怎么了?發生了什么……”
夏珺話未說完,突然被梁景行一把抱住她,他雙臂緊緊箍著她,頭埋在她的肩頭,身子顫抖著,用帶著哽咽的斷續聲說道:“珺兒,兄長…他突發重疾,快…不行了…”
這一消息對夏珺來說如同晴天霹靂,她的身子也不住地跟著顫抖起來,緩緩抬起手,想撫慰梁景行,卻又僵住;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梁仰止是梁府里除了景行之外唯一一個對她另眼相待之人,不僅僅是作為恩師的存在,在她心里,早已將梁仰止當作自己的兄長了。她自小沒有親人,不知道有兄長的滋味,但有時候梁仰止耐心指導她劍法時,她想,或許這便是兄長吧,有嚴厲、有鼓勵,更重要的是他會看著你一點點成長。而她更知道,梁仰止這位兄長對景行的意義有多重要,知道他的離去對景行將會是多大的打擊。
兩人就這樣一直保持著這一姿勢,梁景行沒有再開口說什么,夏珺感到一股溫熱的水流順著脖頸留下。
這是…淚水?
這些年來,她從未見過梁景行哭泣,此刻她也沒有轉頭,她沒法拭干梁景行的眼淚,也沒辦法開口安慰他不要悲傷,就這樣靜靜地任憑他抱著。以前他總是在身邊給予她溫暖的力量,現在他需要她,她便讓他倚靠著,或許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光線漸漸暗沉了下去,日落西山,殘陽如血。
聽得屋外有人叫道:“二少爺,大少爺喚您呢。”
梁景行松開夏珺,抬起頭來,兩眼猩紅,蒼白的臉上布滿淚痕。
夏珺握了握梁景行的手,輕柔地說道:“我陪你過去。”
到了梁仰止所居大殿,見院落里已跪滿了烏泱泱一大片人。夏珺與梁景行穿過人群,走上臺階,此時,梁正剛正從屋里走出來。夏珺發現,他似乎在一瞬間便蒼老了許多,沒有了平日里威武莊重的氣勢,眼角眉梢全是疲憊,額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眼神也黯淡了下來。
梁正剛看見梁景行,嘆了口氣,對他道:“進去吧,他正等著你。”
梁景行回頭看了夏珺一眼,便走了進去。夏珺退回臺階下,與眾丫鬟仆婦跪在一起,靜靜等候殿內消息。
過了約半刻鐘的時間,梁景行從殿內緩緩踏出,走到梁正剛面前,跪下,道:“兄長,歿了。”
梁正剛悲痛地閉上雙眼,極力自持才沒有倒下。地下眾人一聽這個消息,開始嚎啕大哭起來,一時間,梁府上下充斥著悲鳴。
雕欄玉砌、青磚碧瓦的殿閣在一片暮景殘光中,顯得尤為悲涼肅殺。
夏珺沒有跟著大哭,她一直抬頭看著梁景行,見他依舊跪在梁正剛面前,并沒有開口勸慰父親,也沒有哭泣,仿佛化為一尊雕塑一般,一動不動,眼神是空洞的,看不透他的情緒。
但他確實沒有流淚了。
接下來三日,便是梁府為梁仰止辦白事,出喪殯,上五臺一系列事宜。梁景行沒有再落一滴淚,整個過程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處處合制儀,事事循規矩,但沒有顯露出一絲情緒。夏珺不知道梁仰止臨終之時對景行說了什么,但他不說她也不打算問,只是希望景行日后能夠恢復到往常一樣,心無雜質,眼如春水,永遠干凈純粹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