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是齊王，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預想到瑞王會在這個關鍵的時候挺身而出。多年以來，瑞王的為人數十年如一日，說得好聽一些是溫文爾雅，其實不免頗有對他性格懦弱的評價。
平日里就算是有事情落在頭上，瑞王也總會想盡辦法推脫，更何況是這樣意外的危險。
果不其然，梁成帝有些懷疑的視線落在他臉上，狐疑道：“你？”
可這次瑞王卻判若兩人一般，眼神堅決回應道：“是。危難時刻，兒臣豈敢獨善其身，是時候為父王，乃至于整個大梁排憂解難?！?p> 徹王稍有些輕蔑地嗤笑道：“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是想護駕，還是想......送死？”
瑞王被激怒，氣紅了臉，雙手緊握成拳，卻依然不敢直視徹王的眼神。
見狀，梁成帝實則并未很嚴肅，但還是象征性地警示道：“徹王，他是你弟弟?！?p> 聞言，徹王也順勢頷了頷首，不再多說什么。
大殿之中持續了片刻的沉默，梁成帝沉吟片刻，來回踱步之際，時不時地望了望殿外?？赏糁钡纳碛皡s遲遲沒有走進來，似乎人耽擱在東宮，尚未趕回來復命。
正當此時，瑞王咬緊牙關繼續說道：“父王，兒臣知道自己沒有那個能力行軍布陣?？墒乔蠈④娛莻€中翹楚，若是由兒臣與曲明將軍合作，定能速戰速決，平叛亂局指日可待。”
顯然，他的這番言辭絕非瞬息之間想出來的應對。也正因此，更加引起梁成帝的關注。
只見他眼睛微微瞇起，在瑞王和曲明之間來回注視了幾番，許久之后才看似放心地平復下來。
梁成帝神色不明地說道：“既如此，就去試試吧。可你千萬記住，你是朕的皇子，是大梁的王爺，這一仗得打得漂亮。”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面上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可眉眼之中卻難掩幾分寒意。
瑞王自是沒有留意到這些，大喜過望一般領旨道：“兒臣遵命?！?p> 望著他與曲明遠去的背影，齊王難免有些疑慮，尤其是在望見徹王風輕云淡的神情之時，這種隱隱的不安之感更顯得深重。
小半晌的時間很快過去，寂靜的紫宸殿無亞于往日的金碧輝煌，可分明成了金色的牢籠，困住這里的所有人。
梁成帝沒有發話，殿中的所有人都不能隨意出入，只能依次沉默著等候外面傳來的消息。
齊王注意到燕云易的表情極為鎮定，卻不同于以往的嚴肅和緊張，反倒像是對一切都心中有數。聯想到方才他阻止自己的舉動，他忽然了然幾分。
避開人群，他低聲與燕云易交談道：“你早就知道？”
燕云易不置可否，只是平靜說道：“你不覺得整件事情透著蹊蹺？”
經他忽然提點，齊王思及那個亂闖進來的小寺人，所謂宮外有北境蠻賊突襲的險況，甚至于典刑司的缺位、徹王關鍵的定案，都這么得嚴絲合縫、順理成章。只是回到原點，的確像燕云易所說，尋常之中滿是疑點。
旁的不說，便是徹王這次看似對瑞王不屑，實則并未真的阻攔他帶兵平亂的行為，就絕不符合他的風格。且不論他是個注重聲名之人，不會放過這樣展現自己的機會，如今細想過來，他對于瑞王的反常舉動并沒有太多的驚訝，這本就是值得玩味的地方。
沒等他們再多說幾句，慌亂之中從外面跌跌撞撞地沖進來一個小寺人，神色滿是驚恐。
“不......不好了！”
沒等他說完，只見半空之中劃過一個嶄新的硯臺，徑直砸向那個不懂事的小寺人身上。其人看著柔柔弱弱，登時被狠狠地掀翻在地，額角血流如注。
梁成帝的聲音幽幽傳來道：“不懂規矩的奴才！”
小寺人登時伏首在地，磕頭如搗蒜一般，哪里還敢有半分呻吟，他抖若篩糠一般地求饒道：“陛下......陛下恕罪，奴才萬死?！?p> 沒等梁成帝的怒火直接牽連他的性命，齊王搶先一步問道：“究竟所為何事，為何如此慌張?！?p> 小寺人趕忙道：“是宮外......那些人打進來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神情滿是驚慌，雖則重重宮門隔絕，聽不見外面的動靜?？蓮倪@個小寺人的狀態上，不難猜測到幾分血腥與殘酷的畫面。
齊王有些不解地望了眼燕云易，可他的臉上卻不曾有絲毫波瀾。
他的視線稍稍偏離，正見徹王隱隱透著幾分陰鷙的神情，甚至帶著些殺氣。
梁成帝大驚道：“你說什么？”
正當此時，只見遠處又沖進來一名渾身是血的青年男子。他被卸去兵刃，只是一身鎧甲依然能看出是曲明手下的士卒。
徹王厲聲道：“大膽！殿前帶血，你意欲何為！”
士卒趕忙恭敬下跪道：“陛下，瑞王反了！他挾持曲老將軍，奪取兵權，意圖逼宮！”
他這話說得擲地有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片刻，眾人許久才反應過來。
梁成帝表現得極為微妙，他不怒不惱，神情平靜之余，驟然大笑幾聲道：“哈哈哈！好啊，真是朕的好兒子！”
說完，他咬牙切齒地握手成拳，從盛怒的眼神中能夠看出他對瑞王的殺心頓起。
齊王只覺得一切都來得太過于突然，于是罔顧燕云易的阻攔，趕忙說道：“父王，此人來歷不明，單單依靠他空口無憑的三言兩語，如何能夠證明瑞王有不臣之心。五皇兄為人敦厚，素來與世無爭，怎么可能做出任何悖逆之事?！?p> 沒等梁成帝回應，徹王冷聲道：“荒謬！如今人證俱在，你還想替他狡辯？還是說，你也與瑞王有何茍且？”
梁成帝震怒道：“都給朕閉嘴！”
事出突然，以至于仿佛這些變故都發生在瞬息之間，無論是誰都難以在極短時間之內消化完全。梁成帝雖沒有多說什么，但是能夠看出來他還是聽進了幾句齊王的話語，并未急于為瑞王的舉措定罪。
說時遲那時快，徹王只是輕描淡寫地瞥了一眼送信的士卒，他便猛地沖上前，從一旁的寺人手中奪過一盞長柄宮燈。不過片刻功夫，他將長柄折斷，露出一截鋒利的尖處。
“你要做什么？”
齊王正色質問，隨后與燕云易下意識地護在梁成帝的御臺前，謹防其人有所圖謀。
誰知這個士卒面無懼色，并未向前半步，反倒視死如歸地說道：“小人打小就立志效忠朝廷，雖然年紀尚小，卻已在軍中十余年。曲老將軍待我視如己出，小人這條命就是老將軍給的。方才王爺質疑小人居心叵測，有意冤枉瑞王殿下。小人人微言輕、無權無勢，只是所言句句屬實。既然沒有證據證明，那小人甘愿以這條性命作保！”
話音未落，齊王甚至來不及阻止，只見他將那根折斷的桿子直直插進自己的胸膛。
不消片刻的功夫，血濺當場，這個小小的士卒很快就沒了氣息。
他的死無亞于當頭棒喝，同時也是對梁成帝憤怒的火上澆油。
于是瑞王挾持將領、奪取兵權的性質便被坐實，直截了當地被定性為謀逆亂黨。
似乎是瞄準了時機，徹王適時平靜道：“瑞王豈有領兵打仗的本領，沒了將領的一群烏合之眾無異于區區小賊。父王，兒臣請旨平亂，定能將逆黨就地正法。”
齊王留意到他的措辭正是“就地正法”，而非“捉拿歸案”。兩個詞語差之毫厘，卻意味著瑞王將沒有機會面圣，那么孰是孰非，是真相抑或陰謀，將沒有人知曉。
顯然經此一鬧，梁成帝明顯有些疲態，又或許是他由衷秉持著對徹王的信任。面對徹王的請旨，他并沒有多過問，也不似面對瑞王之時的猶豫，只是順勢擺了擺手。
梁成帝的表意也很明顯，便是準了他的主意。
于無人之處，徹王的嘴角微微牽扯，露出一個冷漠而陰暗的笑容。
說不清是因為將會掃清一個奪嫡之路的障礙，即便是最不可能形成任何阻礙的瑞王，抑或是多多少少替徹王妃周曼報仇雪恨。他很清楚，若是沒有瑞王妃的從中作梗，也不會有東窗事發的后面這許多。
瑞王？很快就不是了，很快就會成為背負千萬人唾棄與罵名的奸邪之人。
瑞王府中，此時的瑞王妃尚未知曉發生了此等突如其來的變故。
就在一個時辰之前，她仍在兀自假寐著，做著她的美夢。一切都如她所預想的那樣，瑞王也成功取得了梁成帝的信任，與曲明聯手鎮壓那一小股北境潰兵。
哪里來的北境死士，就那些區區不足百人的喪家之犬，根本不足為懼。
無論是被自己安排的小寺人，還是刻意渲染的緊張氛圍，都只是為了營造出禍事棘手的假象。那么等到瑞王凱旋而歸，將那些北境流民斬于陣前，就自然而然會更加搏得響徹京都城的盛名。
她感覺自己已然將每一步都部署得宜，只要瑞王能夠分毫不差地依從自己的安排，那么功名利祿唾手可得。
今日之后，再不會有人膽敢恥笑他們。
瑞王的名號，將會成為下一任大梁帝王的不二人選！
當時只道一切盡皆是定數，所以她能夠高床軟枕，并未因為自己的丈夫正在與一群蠻夷對陣而有絲毫的擔憂，直到宮中的消息傳來。
最先得知宮中變故的人反倒是瑞王妃的貼身侍女，而她也并非是寂寂無名之人。相反，她曾是徹王妃周曼的侍婢墜兒，也就是那個在千秋誕上，千鈞一發之際供出徹王妃陰謀之人。
自打那日之事，瑞王妃看中她是個聰明機靈，懂得識時務的明白人，索性帶回府中，放在自己身邊。
墜兒比瑞王妃預想得還要爭氣得多，不過短短數個月的光景，竟成了瑞王府中排的上號的掌事婢女。
“姑娘......姑娘，您說這可怎么是好？”
來人是瑞王府里派出去打聽消息的小廝，此時滿面驚慌，見墜兒遲遲沒有回應，更覺得有些六神無主。
這倒也不怪他不穩重，上一刻還聽聞自己的主子將會奪得驚人的功績，下一秒便得知瑞王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逆黨。這便不再是錦上添花的榮辱，而是能否茍且偷生的生死之際。
墜兒穩了穩心神道：“典刑司呢，有什么動靜？還有，陛下是否有旨意派人看守瑞王府？”
小廝搖了搖頭道：“這倒是沒聽聞，只知道徹王調動了整個京都城戍衛營的兵馬，聲勢浩蕩地揚言要誅討逆賊、平息禍亂?！?p> 聽他這么說，墜兒懸著的心總算暫且放下，她長吁一口氣道：“既如此，說明陛下尚未決意株連瑞王府上下。等到王爺回來了，自有向圣上解釋清楚的機會，咱們也別自亂陣腳。殿下畢竟是嫡出的皇子，地位非比尋常。”
如此這般，這個小廝也不似方才那般慌亂，似是而非地點點頭道：“姑娘說的是。只不過......這么大的事情，是不是得告訴王妃娘娘？”
墜兒猶豫道：“不可，此時若是告訴王妃，恐怕她會情緒過激。你且稍緩緩，等我尋個時機，再想王妃稟明實情?！?p> 小廝并不敢堂而皇之地離開，反倒有些顧慮地張望著內宅里的情形。瑞王干犯謀逆可不是等閑小事，紙里包不住火，早早晚晚牽連下來，屆時他這樣的螻蟻隨時隨地可能淪為犧牲品。
墜兒抬眼一瞄便看得出來他的心事，本想勸阻幾句。只是她轉念一想，雖則瑞王妃對自己頗為厚待，可身為侍婢，這條性命也無日無之不像是無根之萍。
從前瑞王府安穩愜意自然是頂好的去處，可是如今大廈將傾，她又怎能不給自己尋個好后路。況且墜兒經歷過千秋誕一事，瑞王妃的手段以及這些日子以來所見城府，足以將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又何必替她多做擔憂。
于是墜兒頓了頓，與小廝說道：“稍等片刻，我這就稟告王妃，一切依照娘娘的意思定奪?！?p> 小廝趕忙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喜出望外地感謝道：“有勞姑娘，有勞姑娘！”
墜兒深吸一口氣，腳步輕緩從容地走近瑞王府的后宅花廳之中。
隨著她細碎的腳步聲傳入耳畔，瑞王妃氣定神閑地緩緩睜開眼道：“怎么樣了，宮里的消息傳來，王爺可還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