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容帶了充足的盤纏,快馬加鞭,趕了九天九夜的路。
醒著的時候自己騎馬,實在撐不住了需要睡覺,才雇馬車。終于到達武昌時,人已瘦了一大圈。
她不知道陸南生住在哪里,只得直奔荊州刺史府問詢。一進府門,她背上就出了一層冷汗。隨著身后沉重的木門吱啞關閉,不詳的預感到達了頂點。
當看到高義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前來迎她時,也不知是因為體虛還是精神問題,離容竟已是汗濕里衣。
隱約覺得事情有詐,但她還是面色蒼白地躬身行禮道:“見過大都督。”
“崔記室,請吧。”高義伸手向內廳一引,離容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一直走到刺史府深處的偏狹院落——那不是陸南生住的地方,而是高義為離容準備的軟禁之所。
事實是,陸南生沒病,離容上當了。
……
留在武昌的朝臣依然唯高義馬首是瞻。
十日后,兩面的反擊戰相繼宣告勝利,蕭旻在建康城給桓翀加官進爵的時候,高義也在武昌論功行賞。
滿朝歡悅,可兩位頭號功臣——季伯卿和陸南生——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因為緊接著他們就收到了高義下達的率兵勤王之命。換句話說,就是要他們去建康城把蕭旻弄過來。
又過了兩天,高衍也接到了來自武昌的信函——高義讓他交出蕭旻。
高義用一個離容,威脅了三個人。
離容被幽禁期間,沒有像高義以為的那樣憂愁苦悶,反而顯得心情不錯。
她每天都早早醒來,晴天去院中踮腳看日出,雨天就呆在窗前提筆作書。她寫的東西當然沒人會替她傳出去,純屬自娛解悶。一到午后,她必出現在刺史府后花園栽種的一片桃紅李白間,仔細觀察花瓣上細小脈絡的分布,看到天黑才回房。
府中禁衛還以為她腦子出了問題,欲祈禱花精樹怪帶她插翅而飛。直到桃花李樹出現在她筆下,才知原來她還有心情自學丹青。
五天過去了,高衍那邊沒動靜,陸南生和季伯卿也未作回應。好像高義發出的威脅信號他們完全沒收到似的。
不知高義是不是有些沉不住氣了,這天傍晚,他徑直來到離容所在的院落,看架勢,是想找她聊兩句。
離容依然坐在窗前,就著還未完全暗下來的光線畫桃樹。高義則立于院中,與她四目相對。
靜穆良久,高義率先打破沉默,開口道:“聽下人說,你心情不錯。”
離容眼角漾開淺淺的一層笑意,回道:“你心情也不差。”
她沒有行禮,不用尊稱,一顰一笑的從容氣度仿佛她才是高高在上的權貴。
高義也笑了,問:“不知崔記室是膽量見長,還是覺得自己必死無疑了?”
離容這才擱下筆,但就是不起身,托著兩腮,有幾分俏皮地喊了一聲:“大哥,你叫我阿容就行了。”
高義愣了一下。他可不是會被什么柔情打動的軟心腸,只是在想這個女人到底有什么盤算。
“如果陸南生和季伯卿聽你的話舉兵東進,你就不怕匈奴人趁虛而入嗎?”離容問,“到時候國都被滅了,你爭那些權力還有什么意義?……或者你覺得,大晉的權柄若不在你手中,本也是覆亡無日?”
“呵,有意思。我差點忘了你是母親教出來的好孩子。”高義走進離容房內,在她面前正襟危坐,問,“我記得你說過,我能成事,他能成仁。我想做的事還遠遠沒做完,你若覺得我能成功,為何不站在我這邊?”
“新政雖多善法,矯枉亦必過正,但你做的事,實在是觸怒了不少高門大姓。想必你也聽說了,江湖上不知有多少針對你的追殺令,個個懸賞萬金,那可絕不是老百姓籌得出來的錢。”離容道,“三哥廢止了一些你創立的法度,不代表他心中不認同你所為。他只是要先平息眾怒,待時而緩行。為什么不讓他好好待在江東,繼續跟你唱紅黑臉呢?欲速則不達,你太著急,不只引火燒身,也有害于事。”
高義哼笑一聲,道:“你一個小丫頭,知道這些做什么?”
離容伸手為眼前人倒了一杯涼茶,答:“大哥別忘了,我是揚州都督府的記室參軍。”
“哈哈哈哈!”高義愈發像聽到什么趣事似地大笑起來。也許在他眼中,離容不過是個在玩過家家的小孩。
他問:“你不害怕,是因為你覺得,你能說服我把你放走?”
離容搖搖頭,回道:“陸南生和季伯卿不會聽你的話的。你留著我,其實沒什么用。我唯一的用處,大概就是殺了泄憤。呵……”
“陸南生不是你的丈夫嗎?你對他這么沒信心?”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離容眼中淚水迷蒙,不是因為怕死,而是想到自己恐怕沒法再見丈夫和女兒了,“他不是好戰喜功的人。……他不是,我哥也不是。正因為我了解他們,我才確定他們不會受你要挾。比起家國安危,我當然是死不足惜。”
高義聽了這話,沒有半點氣惱。屋里的氣氛隨著二人眼神的變化而松弛下來。暮光中,離容竟在眼前人臉上捕捉到了一絲疲憊。
“將死之人,是什么感受?”高義看著窗外的如血殘陽,好像在問離容,又好像不是。
離容姑且答道:“后悔有些事情沒有做夠,還想把從前忽略的東西細細端詳。”
“沒有害怕嗎?不恨我嗎?”高義再次看向離容,“就算我不殺你,你畢竟得目睹自己的丈夫為了其他理由而舍你性命。對一個女人來說,這種滋味不好受吧?”
“如果沒有你,我現在還活著嗎?”離容笑了下,“從地道出來后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多得的。至于我是否難受……陸南生對我夠好了,不管他怎么選擇,我都不會怪他。我難受,是因為我的孩子還那么小……我多想看她長大。不過話說回來,只要她能活得好好的,我就覺得沒白來世上走一遭。”
夕陽余暉消盡,屋內尚未點燈。離容看不清高義的神情,只聽他又不屑地輕哼一聲。
“我走了。”高義起身,“你大嫂住在東院。你若閑著無聊,不妨去陪陪她。”
高義的夫人是長公主,從前傳聞他懼內,現在看來,那也不過是他韜光養晦時的表演罷了。若是真的懼內,他怎敢覬覦妻弟的皇權。
“大哥,你真的要奪權嗎?”離容趁高義離去前問了一句。
高義突然仰天大笑,直到笑聲完全消失,離容也沒等到他的回復。
離容這一問并非毫無來由。她覺得高義身上野心的味道淡了,甚至有了幾分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