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朝廷局勢動蕩,朝野上下皆不太平,李府早有隱退之心,想著躲得了一天算一天,李家主下令閉門謝客,不與任何人來往。
然而有些禍事,不是想躲便能躲得過去的。李家與東方家世代來往密切,可以說這兩家的命運休戚與共。
東方家是齊國第一世家,皇四子的母族勢力。齊皇忌憚東方家勢大,早就有意打壓,奈何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
眼下齊皇日暮西山,皇子們盯著那個位置蠢蠢欲動。
皇長子善于揣摩皇帝老子的心思,他知道齊皇要拿東方家開刀,于是他便大著膽與皇九子聯手打壓東方家族,甚至派人暗中刺殺東方家主。
皇四子忍無可忍,于十月初三被迫發動宮變。
不厭城府尹賀籌臨陣倒戈,將東方家族的兵力部署提前泄露給敵方陣營,皇四子節節敗退,被他的大哥與九弟合力圍殺,他奮戰到最后,拒不投降,最終自刎于朝殿之上,離帝位僅一步之遙。
皇四子兵敗,第一世家闔府被誅殺。當晚月黑風高,但見東方府火光沖天,血流成河。
傳旨欽差連夜飛馬抵達不厭城,賀籌帶著官兵將李府團團圍住。
消息傳來,眾人驚醒。
下人們慌亂不已,跌跌撞撞地奔走相告,丫鬟們驚慌失色,茫然不知所措。
李家主背著手在書房內來回踱步,李四爺見一向從容的父親都急得無計可施,脊背發涼,心里頹然生出一種恐懼,只怕這一回李家的劫難當真躲不過去了。
“小姐,小姐不好了,咱們李府被官兵包圍了,外面的人說是皇上有旨意,要抄沒咱們李府!”小丫鬟靈星踉踉蹌蹌地跑進門來,一個不留神踢到了屋內的矮凳,差點沒摔在地上。
李晚晴聞訊,快步走出閨閣,她腳底發軟,臉色蒼白。一路跑到了后院老夫人居住的安泰堂門口,在弄月的攙扶之下才堪堪站穩腳跟。
只見女眷們早已抱在一起,哭哭啼啼。
李晚晴何時見過這般陣仗,頓時嚇得花容失色,魂不附體,她小心翼翼地問坐在堂上的李老夫人:“祖母,是東方家出事了嗎?”
李老夫人活了一把年紀,什么樣的大風大浪沒見過,但很顯然也被眼前的局面嚇到了,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暈過去。
李晚晴見祖母沒有說話,心里已經明白,東方府該是大勢已去,否則,李府不會那么容易倒下來。
那么他呢,東方離是否已經兇多吉少了?
李晚晴思及此事,猛然捂住嘴巴,淚流不止。李廷川雖說任性搗蛋,可他也能察覺出大人們臉色不對,此時乖乖地挨在老夫人懷里,不敢作聲。
李老夫人勉強支撐住精神,她老了,什么都不想了,什么富貴錢財都是身外之物,家抄了就抄了,她只盼著皇帝仁慈一點,讓李家子孫活著,哪怕是流放也好,活著才有希望。
幸好,她寄予厚望的孫子此時不在家,她這個孫子脾氣倔,做事情全憑心性,竟然瞞著家人偷偷地前往邵都,去找她那個庶孫女了。
李老夫人雙手合上,閉著眼默默地祈求上蒼,但愿她這兩個孫兒的運數足夠好,能逢兇化吉逃過一劫。
很快,李家主再也周旋不住,不得不帶著眾家眷開門接旨相迎,傳旨欽差帶著賀籌與一眾官兵們魚貫而入,李家上下,闔府被羈押,家財沒入國庫。
抄家理由是李府被劃入皇四子勢力。
李家主沒想到這一日來得這么快,他更沒想到皇四子與東方家竟然不堪一擊,這么快就兵敗了。但當他見到來給李府抄家的人是賀籌時,不用多想,瞬間了然大悟。
李家主戴上枷鎖鐐銬,跪地仰天長嘆:“李家不保,李家將傾矣!”
被官兵押著出門時,李府男兒們默默垂淚,婦孺們大哭動容。
無論是坊間鄰舍還是圍觀百姓,都躲得遠遠的,唯恐被無辜牽連。
近幾日,不厭城的天色,像末日來臨前一樣沉重。
蕭瑾打著快馬一路直奔不厭城門,她的坐騎驚龍是汗血寶馬,連續數日奔波,如今尚且能保持較快的速度跑,她早已把身邊的暗衛甩在途中,只剩下一個路丙勉強跟著。
路丙的疾風雖然也是良馬,但畢竟只是一般的品種,眼看著天黑之前就能進城了,疾風卻直接在途中跪下來,累到跑不動了。
路丙猝不及防,要不是他身手夠快,差點被馬摔傷,他忍不住低聲咒罵:“你這畜牲,險些害我丟掉小命!”
蕭瑾快速勒馬,扭頭回來看他:“路丙,你怎么樣?”
“屬下無礙。主子,要不我們先在前面的客棧住一晚,明日再進城吧,屬下這馬實在跑不動了。”路丙上前幾步攔在蕭瑾的前頭,他生怕主子會撇下自己,轉而一個人進城。
那樣太危險,路丙是萬萬不能讓這種事情出現。本來主子只有他一個人跟著就已經是違背了朱雀大人的命令,倘若再讓主子單獨行動,要出個什么意外的話,他萬死難辭其咎。
“休整片刻,繼續上路,不許反駁!”
蕭瑾翻身下馬,涼涼地掃了他一眼,“我們日夜兼程,不就是為了爭這么點時間嗎?還想休息一晚再進城,你想得倒美?!?p> 路丙默默地垂下了頭,連個屁都不敢再放。
兩日前,季淮聽聞海臨方家的外祖身體有恙,信中直言怕是撐不了多久,他一面為外祖擔憂,另一面又感傷于李家的境遇,李府家大業大,原本枝繁葉茂人丁興旺,如今嫡系旁支加起來,也只剩下寥寥數十人的老弱婦孺了。
可惜他們季家與李家立場相對,就算自己有心相幫,季家也不可能愿意出手。季淮心煩意亂,特意向書院告假三日,乘坐著馬車出城去海臨方家,往南直走官道。
車夫是他的小廝,在出了南城門不遠的地方,看到有兩人蹲在前方的樹下歇息,當即告知季淮:“公子,小的看到熟人了?!?p> “哪來的熟人?”季淮昨夜整宿未睡,此時倦意慢慢爬上眼皮。
季淮前天得知李府男丁被斬首的消息之后,顫著手寫了一封家書給四叔季揚,告知他關于李邵川的下落,希望他念在師生情分上幫忙暗中照拂一下李邵川。
“公子,您親自看吧。”
這兩日不厭城李家的消息鬧得沸沸揚揚,李家出了事,小廝自然是知道的。但他知道主子心善,所以此時見著蕭瑾,不僅沒有繞路而走,還特意帶著主子湊上前去打個招呼。
“慕川,你怎么在這里?”季淮掀開車簾,立即從車上下來。
蕭瑾抬眸,沖他淡淡一笑:“是你,好巧呀。”
“你要進城了嗎?”季淮瞧了瞧蕭瑾,又看了看一旁默不作聲的路丙。
“是??!”蕭瑾站了起來,摸了摸馬頭,準備又要上路。
季淮滿心煎熬,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但倘若他不說,李慕川一旦進了城,將會直接以最殘忍的方式面對血淋淋的事實。
“慕川,等一等。”季淮躊躇了半晌,將心一橫,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閉上雙目說道,“你,節哀保重?!?p> 蕭瑾似有預感,擰眉茫然望向他,卻又不敢相信。
“李家,沒了。”季淮咬了咬牙,狠下心將話說完,“邵川他不在家,正好躲過一劫,不過,倘若他真的跟東方離一起的話,大概也會兇多吉少?!?p> 蕭瑾這下聽得清楚了,季淮的話仿若在她的胸口插進一根利刃箭矢。蕭瑾神情扭曲,眸色驚痛,仍舊不死心地問:“你說什么?”
“我說李家沒了,十二歲以上男丁,前日已被當眾問斬,其余的女眷幼童,尚且在牢里關著,據說是要流放的,不過你也別擔心,楊晉私下打聽過,她們目前還算好。”
季淮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出心中的猜測。
“東方家闔族覆滅,東方家族出事之時,邵川他,很有可能與東方離在一起?!?p> “怎么回事?邵川怎么跑去邵都了?你說清楚!”蕭瑾捏著他的雙肩,目眥欲裂。
季淮說得又急又快,大概是覺得長痛不如短痛吧:“前幾日,邵川突然說要去找你,還是讓我幫他備的馬車?!?p> 蕭瑾心中最后一絲僥幸瞬間破滅,她臉上的神采亦驟然黯淡下來,只剩一顆殘破的靈魂在游走,漫天的驚懼在心底逐漸發酵。
她長久不發一言,猶如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
季淮提心吊膽地等待著她的回應,或者失聲痛哭,或者狂聲怒吼,又或者捶胸頓足喋喋不休地訴說她的悲痛。
然而蕭瑾并沒有,她只是神情木然地望向不厭城的上空,灰蒙蒙的天色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多謝!”她很快就振作起來,不過須臾之間,便已整理好混亂的思緒,翻身坐上馬背。
路丙的疾風在他的威壓之下,也能勉強站了起來。
季淮見蕭瑾尚且承受得住,一直緊繃著的心弦這才放松下來,他試探著問:“你接下來,要不要去找廷靖?倘若有人故意對你不善,或許他能護你周全。”
李府雖被抄家,但李府別院仍舊安然無恙,說明皇帝暫時無意對蕭瑾以及她大哥李彧川下手。
季淮很清楚,這樣的結果必定是方廷靖向皇帝討來的。但保不齊那些別有用心之人,為了挑撥離間,在暗中對他們不利。
“不必了?!笔掕肿饕荆熬痛藙e過,告辭?!?p> 季淮望著兩人策馬遠去的背影,想起方才她眼睛里的陰鷙,仍舊心有余悸。
蕭瑾去了刑場,她不敢靠近,只遠遠地望了一眼,便覺目眥欲裂,幾近昏厥。
血水許是流了一地,由于經受了一天的日光曝曬,此時已將近粘稠干涸,方圓數里大概都能聞到血腥之氣。
她閉著眼都能想象出那種慘烈,李府嫡系旁支,共一百數十口成年男丁以及家奴,竟然真的被當眾斬殺了…所謂刑場,如同修羅地獄一般。
她不敢再停留,拔足向李府跑去。
李府大門緊閉貼著封條,門前的街巷冷冷清清,已不復往日之繁榮,過路之人特意繞道而走,生怕走得近了都會沾染上一絲晦氣。
明明是秋高氣爽之際,外面仍舊烈日炎炎。但此時,李晚晴摟著九歲的小侄兒長影,縮瑟地蹲在陰暗潮濕、彌漫著陳臭發霉氣味的牢房里,她覺得這七日以來的遭遇就像一場夢。
奴婢丫鬟們已經被重新發賣了,大多數都淪落到風塵之地。
李府的女眷們尚且被關押著,她們蓬頭垢面,或是壓抑地低聲哭泣,或是扒著鐵柵欄聲嘶力竭地喊著放她們出去,全無往日的矜持端雅。
老夫人作為當家主母,勉強維持住面上的神色,她攬著剩下的最后一個嫡孫,神色悲痛,愁容慘淡。
李廷川握著肉嘟嘟的拳頭,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甚是難看。
他今年十一歲,險險地避過問斬的一劫。倘若他再年長一歲,大概他也會像那些父兄叔伯一樣,成了刀下亡魂。
三個看守的獄卒坐在入口處七嘴八舌地抱怨。
年紀最長的獄卒說:“李府那兩個小妾,吵死了,整天哭哭啼啼的一刻也不消停!倒是那位五小姐,哪怕是哭,也安安靜靜的哭,那楚楚可憐的小模樣,老子一想起來就心癢…”
瘦高的獄卒提醒他別行差踏錯:“得了吧,你可別做傻事,咱們上頭有令,這些女主子們,一個都不能動的,也不能發賣,只許按圣意流放?!?p> 年紀小的獄卒實在想不明白:“說起這個倒是奇怪了,按照以往慣例,要么闔府問斬,要么闔府流放,倘若只是男丁獲罪問斬,那么剩下的女眷幼兒都是要發賣的,這李府卻是流放,爺們都死光了,老弱婦孺在路上沒人護著還能活嗎?”
瘦高的獄卒瞪他一眼:“你小子知道個屁!可別忘了李府還有一位流落在外行走江湖的大公子,以及那位被圣上欽點為皇子妃的女公子,這一回李府遭了難,他們卻不被牽連,那是因為有六殿下為他們作保,你這還不懂嗎?”
年長的獄卒驚訝道:“你的意思是,這些娘們還有翻身的可能?”
瘦高的獄卒幽幽地說道:“翻不翻身的不好說,總之不好惹就是了,我有個遠房親戚在皇子府當差,據說六殿下為此已與圣上鬧開,紅顏禍水嘛,咱們圣上定是遷怒那位女公子的,也許恨不得這些娘們出個什么意外…”
他的話并沒有說完,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聰明的人都不會愿意去觸碰這個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