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巳時,致遠來等阿依下課。因為怕影響阿依上課被夫子數落,他止步于院門。不過,等了一會兒,卻只看見玉麗吐孜蹦蹦跳跳地從里面出來。
“阿依呢?”致遠朝玉麗吐孜身后望去,并沒有看見阿依的身影。“今天沒有來上課嗎?”
玉麗吐孜指了指院子里面,笑嘻嘻地說:“姐姐,向夫子請教。”
居然主動留下來請夫子開小灶?致遠有些意外。他剛想再向玉麗吐孜確認阿依是主動留下來還是被夫子留了堂,玉麗吐孜卻已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致遠猶豫片刻,還是走進院子,輕手輕腳地走到半掩的教室門口。從教室里傳出阿依與夫子一來一去的問答。致遠屏住呼吸,從門縫向里張望。阿依背對著門站在夫子對面,看不到表情,但從她恭敬的站姿來看,她的確是在認真地聆聽著夫子的講解。夫子一臉孺子可教的欣慰神色,不厭其煩地糾正著阿依的發音,偶爾用漢語和鄯善語交錯著做一些解釋。
致遠還在思索著阿依對于學習漢語的態度怎么突然有了這么大的轉變,夫子已經注意到了門外鬼鬼祟祟的他,提高了聲音問道:“誰在外面?”
被夫子問了,致遠也不好就此溜掉,只能訕訕地推開門,搔著頭傻笑著向夫子打招呼:“夫子,我見玉麗吐孜出去,以為已經下課了。”
這一次夫子倒沒有責備致遠,反而微笑著說:“是已經下課了。阿依姑娘好學,老夫便再多教一些。”又看看阿依,溫和地說:“今天就到這里吧。學語言貴在敢說,多說。是不是在課堂上,是不是與老夫練習對話并不重要。和不同的人聊天,熟悉不同的發音習慣,對你的幫助會更大。”
走出院子,阿依問:“去哪里?”
“去后院練習飛蝗石啊。”致遠回答得理所當然。
阿依停住腳步,道:“石頭……沒了。”想了想,又重新說:“石頭……沒帶回來。”
致遠又綻出一臉燦爛的笑,朝阿依眨了眨眼,說:“你跟我來。”
后院土墻前的空地上,靜靜地立著一只布袋。正是昨天帶出去撿石頭的袋子。阿依驚訝地上前,解開袋口往里看,滿滿一袋大小適中的圓潤鵝卵石。她回頭看向致遠,問:“不是沒帶回來嗎?”她清楚地記得,昨天致遠給她看玉佩和纓穗的時候,隨手把裝了半袋的石子隨手放在了地上。后來發現被蛇咬傷的曇曜時,他們急著救人,誰都沒來得及去撿那半袋石頭。后來上車的時候也沒有想起來。現在這只布袋不僅回來了,還是裝得滿滿的回來。
“你,又去河邊了?”
致遠點了點頭,臉上露出遺憾可惜的表情:“把曇曜師父送回去后,突然發現玉佩丟了。想來想去怕是丟在了河邊,便又回去找。可惜沒有找到,就只能順手把這些石頭帶回來。”
“呀!”阿依有些著急了,忘了石頭的事,追問道:“玉佩丟了?”
見阿依著急,致遠連忙安慰說:“不一定就丟了。我已經派人去醫館里找了。說不定落在醫館里了。”
阿依凝神想了半晌,搖著頭說:“醫館門口,下車,沒有戴著。”
致遠挑眉:“在醫館門口下車時你看我就已經沒有戴著了嗎?”
阿依又仔細想了想,確定道:“沒有戴著。”
致遠有點失望:“那大概真的丟在河灘被人撿走了。”看著阿依比自己更失望難過的臉,致遠趕緊又說:“平時去河灘的人并不太多。大多是途徑河邊去西山上砍柴采藥的貧苦百姓。玉佩對他們來說,不能吃不能穿,沒有什么用。如果他們撿了玉佩,多數是會拿到當鋪去換錢。我讓人最近多去當鋪走走,說不定就能找到了。”想了想,又說:“這樣的玉佩我還有,回頭我請嫂嫂再給打個穗子綴上,一起送給你。”
阿依盯著致遠看了一會兒,知道致遠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以為她是在為自己可惜那塊玉,忙搖頭道:“我不要。”
這天的練習進展的比第一次順利很多。對于不理解的地方,阿依敢于開口問出來。遇到不知道該怎么問的地方,致遠也是極具耐心地等著阿依搜腸刮肚地尋找詞語來表達。偶爾因為過重的口音和錯用的語法鬧出笑話,致遠忍不住還是會笑,阿依卻并不像之前那樣覺得尷尬難堪,她會等致遠笑完,認真地問:“該怎么說?”而致遠也會在笑完后非常認真地告訴阿依正確的說法。阿依覺得這樣的課上起來真是一舉兩得,即學了飛蝗石的技能,又加強了語言訓練。
“玉麗吐孜怎么不來學了?”休息的時候,致遠突然想起今天似乎一下課玉麗吐孜就跑了,也不知道她急急匆匆地去了哪里。
阿依用袖子擦著額角的汗,說:“她去找大少奶奶學纓穗了。”
“哦?”致遠挑了挑眉毛,“她不學飛蝗石,不幫你打兔子了?”
阿依濃密的睫毛垂下,淡淡地說:“她不想回去了。不回去,不打兔子。”
致遠感覺到了阿依話中的寂寥,小心地問:“那,你呢?你還想回去嗎?”
阿依沒有回答,她抬起眼眸,目光穿過后院的院墻,投向前面的國公府邸,說:“玉麗吐孜說,這里能吃飽,有漂亮的衣服,有大房子。這些,以前,在鄯善,我們都沒有。”她頓了頓,微微蹙了眉,繼續說:“這些很好,但是,不是我們的。出去了,就沒有了。”
阿依的話很簡單,但致遠聽明白了她的顧慮。玉麗吐孜畢竟年紀小,只被眼前的富足生活迷住了雙眼,以為豐盛的食物、漂亮的衣服和寬敞的住所是平城和鄯善國小鎮的差別。而阿依卻明白,這樣的生活并不會是常態。她還不會使用“寄人籬下”這個詞,但她一定明白“寄人籬下”的意思。在國公府,她們能保證得到溫飽,但如果有一天要離開,在平城的街頭,和在鄯善國小鎮的街頭,流浪者的生活其實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