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懷念哥舒墨，可是長安并不懷念哥舒墨。
從回春酒樓回來之后，整個長安依舊井然有序。人們各司其職，該干什么的還是干什么，他們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負責膳食的廚子依舊做飯，到時間依舊給各個需要放飯的地方傳菜，宮里每到這個時候就會四處菜香，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會在出宮之后以這段經歷當做自己人生的巔峰。宮里的雜役們依舊察言觀色，保持整個皇城一塵不染，整潔有序。
哪里有一個人來了這里就沒有再出去，并不能引起皇城的愧疚。
第二天，李隆基陛下開了早朝叫了王忠嗣和林蔚參加。這次的早朝甚至還沒有第一次被冤枉的那次封賞大會隆重。也是，上次那是王忠嗣攻下了一片土地的慶功會，西突厥動亂被鎮壓的慶功會，兼引進新人才的見面會，這次什么也沒有。
“林蔚，你戴罪立功成功了?！?p> 林蔚沒有預料皇帝會直接提到自己，沒有注意到這句話，蔫蔫的神游天外。
身邊人見他默然不答，捏了捏他的腰。林蔚一抬頭就和皇帝的眼神對上了，躲閃不及嘴里只來得及發出一個“欸?”的音節。
李隆基陛下的眉毛皺起來，不過倒也沒發火，疑惑地問“林蔚，你在想什么?”
劉青云在他旁邊的，這時他說“陛下，林蔚他可能是傷心過度，有些悲痛，才無法回答的?！?p> 林蔚真想感激一下這個家伙。
上面的人關切地問“哦?林蔚，你為什么傷心??？”
林蔚說“陛下，因為一個對我很重要，我在這里唯一親近的人死了?！?p> “誰？”
林蔚這下又苦惱地低頭，阿墨從來沒有被記起過。
劉青云幫他說“是他的弟弟。哥舒墨?！?p> “在這次抵抗吐蕃侵襲的軍隊的時候，他死于敵軍的陷阱。”
“可吐蕃人不是退了嗎？”
“是退了，因為林蔚完成了任務，吐蕃人沒有糧草?！?p> “……”他看向林蔚的目光里多了一絲欣賞。
“居然一家兩兄弟都幫朕守著國家，這樣忠義的一家，朝廷絕不會虧待，說吧，要什么封賞?只要你開口，朕可以做到的，朕全都答應?！?p> 全都答應也沒用，你連自己都需要別人的保護，你沒辦法救回阿墨。
可是林蔚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靜得只有呼吸聲的大殿上響起。
“不求封賞，只求給我弟弟一個交代?！?p> “好，給哥舒墨立衣冠冢，賜布帛百匹?！?p> “還不夠?！?p> “你要如何?”
“我要幫他完成他的愿望?！?p> “是什么愿望？”
“……”
“最希望看見的是他哥哥能得和以前一樣好吧”劉青云說。
“……這樣的愿望，我很欽佩，哥舒將軍的愿望，是功成名就，還是建功立業?”
李隆基在龍椅上敲擊著扶手。
“我給你身份，你自己實現可好？”
林蔚抬起頭“我的身份……”
李林甫這時從官員的隊列里幾乎是摔了出來。他看起來無比忠心的跪下，用沙啞的嗓音說“萬萬不可，他是突厥人，陛下您三思啊?！甭曇袈犉饋黼y過極了。最后他深深匍匐在地。
“好吧，我看你思念弟弟之心感人肺腑，也的確可歌可泣，我就滿足你的愿望吧?！?p> 王忠嗣在內的一班大臣都跪下“陛下英明”。
李隆基陛下笑了。
“看來今天我不滿足林蔚的愿望還真是不行了，哈哈”
他對趴在地上的李林甫說“李愛卿請起，你看到了，這是大家的意思，朕不得不從了啊。”李林甫有些尷尬，但也只能藏起尷尬，訕訕地笑了兩聲站起來。
陛下大手一揮，好像心情很舒暢“既然你名蔚，廣大茂盛之意，那么賜一個和它相得益彰的名吧。翰，你看怎么樣?”
臣下們一片稱贊，李林甫說“翰取廣大無盡之意，正和廣大茂盛之意蔚相得益彰，妙啊?！庇谑谴蠹壹娂姼胶汀?p> “你應該姓哥舒。那么，你的名字就是……”
“哥舒翰?！?p> 林蔚其實覺得無所謂，他做決定的第一刻就沒想性命，名字而已，這種細枝末節的東西更無需操心。于是林蔚跪下謝恩。
“好，希望你勵精圖治，不辜負你哥舒家的威名?！?p> 林蔚有些漫不經心，頭一抬表示同意。
你可記得了你的名字?”
又是一點頭。
李隆基陛下的聲音卻威嚴起來。““哥舒翰，抬起頭來?！?p> 林蔚抬起頭，一個小號而已。
眾人看著他，像注視著一個大人物。林蔚領受了眾人的注目禮，在這種無比得意輝煌的氣氛里有些飄飄然。可看著皇帝的眼睛，林蔚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電光火石之間林蔚在腦海里回放了一下那個被賜給自己的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聽過
突然林蔚渾身一個激靈，清醒起來。
哥舒翰!
哥舒什么？林蔚在心里問自己，翰!哥舒翰!他聽到一個聲音這樣回答。
其實用皇帝賜的名字也正常。王忠嗣的忠嗣也不是他父親王海濱起的。
王海濱死在亂軍中的時候，王忠嗣尚在襁褓中，李隆基陛下把他接到宮里，賜名忠嗣。
忠嗣，意思是忠義的后代。烈士之后當然要叫忠嗣。也有勸勉他努力繼承先父的衣缽的意思。
這就是英雄，或者一個注定要做英雄的人命運禁錮之處的寫照了。
林蔚知道，皇帝和所有人最后都沒有失望，后來王忠嗣的確成了英雄，雖然處在危險之中，沒有安逸的生活，危險卻給了他富貴和名譽。
百戰百勝，的確是英雄?？杉偃鐝牧硪粋€方向想一想的話，就會發現那由不得他。在王忠嗣最初的經歷中，他是一個不是皇帝后代，沒有皇子身份，卻和皇子一樣住在宮里的孩子。
為了他有自知之明，不犯錯牽連自己，沒有人敢欺騙他說他就是皇子，或者他擁有和皇子一樣的來自皇帝的愛。他對自己的身份一定有很深刻的認識：受恩惠的外來者。
放在林蔚曾生活的時代，這樣的孩子會有心里陰影或者某種心理障礙或殘缺的吧。
他永遠覺得自己對優待受之有愧，然后想辦法“報答”。
別人的言行里他發現史書上那種不顧自己的生死，拼命廝殺的人是他被希望成為的對象。于是他開始模仿，這樣的人是不會顧惜自己的。
就像《活著》里面提到的那個福貴的女兒的孩子，因為老師鼓勵去給病危的村主任的生孩子的老婆獻血，不懂得保護自己，因為護士無視他的生命安全，抽血過多，就這么死去。
甚至沒有人對他的母親多看一眼。
這樣的犧牲很偉大，可是它最終沒有任何意義。從“名利”的一方面來說，它是沒有得到回報的付出和投資。
那些付出的人出名了，投資成功，因為這樣的付出死掉的人更多，可惜這就不在大家的考慮范圍了。
哥舒翰這個賜名也是，它代表著榮耀，可這榮耀是要付出的。哥舒翰是一個注定要名震朝廷的將軍。
找了那么久的哥舒翰，原來哥舒翰就是他自己。他想起神秘人的話。
那天神秘人約他在回春酒樓見面的時候說的確有個名震朝野的哥舒將軍，不是阿墨，是哥舒翰。
現在，自己被賜名哥舒翰，那么這樣看來哥舒翰的確是在的。
林蔚終于抬起頭，此時抬起頭的不是林蔚，而是哥舒翰。
“這名字的確極好?！?p> 一道女聲傳來，林蔚有點詫異：哪里來的女人？循聲望去，只見那是一個華麗嬌媚的婦人。剛才到現在她一直倚在皇帝身邊。
林蔚打量她，眼前的人肌膚微豐，簡單來說就是有點胖，但勝在白皙嬌嫩，吹彈可破。之所以林蔚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她衣著極其……唐風。
她已經竭力選了顏色深沉的墨綠色宮裝，可開領口顯出肩膀的寬度卻還是顯得暴露。
如此活色生香的場面出現在滿是一臉嚴肅神情年過半百的男人的朝堂上，林蔚總覺得哪里不對。
整個畫面都變得別扭不協調起來。
那美人說完這句話，端莊地坐在專門為她準備的錦緞上，出人意料地沒有“發出嬌笑，摟住皇帝的肩”的動作。這也是她剛剛一直沒被注意到的原因。
這是什么情況？貴妃垂簾聽政?林蔚在心底飛速揣測。
林蔚偷偷瞄了一眼周圍穿著工整的官服的人，發現他們都見怪不怪的樣子。于是林蔚收回飄散的目光把疑問都壓回心底。
有人小聲地說“這可是楊貴妃，你別盯著看了?！?p> 林蔚恍然大悟。
貴妃沒有什么舉動，倒是李隆基陛下的目光總是主動瞟向這個在歷史上都光艷動天下的美人，每說一句話，就要征詢似的尋找貴妃的目光。
林蔚很是驚奇，不過想一想也就了然。
原來沉迷女色的君主，就是這個樣子。
比自己想象的狀況已經好很多了嘛。
李隆基陛下這時揮了揮手“退朝吧。”
林蔚正準備離開，皇帝卻叫住他“等等。”
林蔚站住腳步。
“哥舒墨……你是哥舒道元的兒子?你的母親可是于闐公主？”
林蔚，點頭“是?！?p> “朕剛剛突然覺得你這個弟弟的名字很是熟悉，但是實在想不出來，現在終于確定了?！?p> “林蔚，既然你現在叫哥舒翰了，你真的要好好努力了啊?！?p> “……”什么叫叫哥舒墨就要好好努力了？我叫林蔚就不用努力了嗎，林蔚沒有搞懂。
“你走吧。”
林蔚離開大殿，心情很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