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沐羽很早就醒了,她看見窗外的天空還未亮。天空仍是黑色的,但地上坐落的每一件東西都是銀色的。
雪下了一夜,直到現在也沒停。
外面沒有電燈。沒有高樓。只有雪的矮房子、雪路、雪樹和雪山。
林沐羽坐在床上,呆呆注視著一根沒被點燃的蠟燭。
她花了很久的時間,才確認自己還在貓說的“咕哩(谷里)”,知道自己正在經歷的一切還都不是夢,于是傻呵呵出聲樂了起來。
她覺得自己是遇見了精靈,雖然她不知道貓能不能成為精靈。她知道自己遠離了家,遠離了城市,甚至是遠離了現實。
她不知道以后會怎樣,但她覺得現在是好的,很好的、非常好的。
她盯著未燃的蠟燭,心想只要它一燃著,那就是貓醒了。
?
“貓,你是什么?”林沐羽拿著晦給的一個比她巴掌都大的紅豆包,問道。
她一直等到天亮,蠟燭也沒燃起來,于是她躡手躡腳走出房間,發現貓早就起來坐在小廳里看書了。
“……貓。”晦回答。
“噗。”林沐羽笑了一聲,她咬了一大口豆包,順便發出“啊嗚”一聲,然后嘴里塞的滿滿的,艱難地嚼著。
晦放低了書,露出雙眼迷惑地看著小孩,不清楚她為什么要笑。
“唔系縮,說……粗了貓還系哈。”林沐羽困難地說著,因為嘴里太滿,幾塊兒紅豆餡掉了出來。“唔雞道你是貓啊。”她看見晦的神情越發怪異,便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難以分辨,突然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未等她笑出幾聲,一下子噎著了。
沒嗆著就是個不錯的事情了。
晦的臉皺了起來,他拿著書,用書柔軟的書頁在林沐羽的喉嚨處向上一刮,眼前這個噎得半死的小孩就把食物吐了出來。“吃完了再說話。”他說罷,繼續看書。
林沐羽趴在桌上咳了好一會兒,才恢復了些元氣,她上氣不接下氣的重復道:“我是說,除了貓還是啥……我知道你是貓……”說完又忍不住,邊咳邊笑起來。
“吃飯。”晦道。
林沐羽眼珠轉了轉,乖乖吃豆包。
等她吃完了,并且自己把桌子上掉的豆包碎屑都清理好,晦才放下了書。
林沐羽睜著大眼睛等晦回答。
“人類大多叫我們妖。”晦說。
“妖?”林沐羽驚奇,“妖精啊!”
“嗯。”晦應道。
“那你會飛嗎?”林沐羽又問。
“不會,鳥蟲會飛,他們修煉久了飛行能力會更厲害,但我們走獸植物得學。我沒學。也只有很少的不會飛的妖學會飛翔。”晦說。
“啊。”林沐羽點點頭。“你一定是好妖精了。”她笑著說。
晦不應,也不看林沐羽,又看書了。
林沐羽自覺無趣,她悶了一會兒又問:“香腸好吃嗎?”
她看見晦放下書,金色的眼睛里有些復雜的情感。許久才聽見晦的回答:“你還餓?”
林沐羽搖頭,她“咯咯咯”笑了起來。
晦看著林沐羽,忽然一雙金目盯住了林沐羽脖子上戴的東西:“你不要戴了。”
林沐羽看了看,只看見那塊兒發光的石頭,于是她問:“為什么?不好看嗎?它可是會發光的啊!”
“不要戴,把它摘下來。”晦沒有回答小孩的疑問。
“但是哥哥叫我戴著,不許摘呀。”林沐羽說。這可是兩袋糖啊!
晦瞇起眼睛,問:“你哥是誰?”
“林晟碹。”林沐羽說,她看著晦,又笑嘻嘻道,“貓,你比我哥哥還好看。”
晦的臉冷下了七分。
林沐羽不笑了,她不禁害怕起來,她不知道晦為什么生氣。晦一定是生氣了。
難道,難道有人會因為別人的夸贊而生氣嗎?她不明白。
“晟碹?”晦說,他冷聲道,“那你就更不該戴了。”
話音未落,林沐羽只覺得脖子一痛,那根細繩就斷開,連著石頭被晦拿在手里。
“你要干什么!?”林沐羽驚呼,“把它還給我!”
“這東西要不得……你真是他妹妹?”晦見林沐羽撲了過來,向旁邊一閃,就讓她撲了個空。
“還給我呀!”林沐羽從地上爬起來,又去奪。
“他還給你什么了?”晦又問。
“哥哥只給我了一個東西就是這石頭!吃的不算吧!”林沐羽叫嚷著,左抓右拿,卻都被晦躲開了。“貓!”她大叫一聲,眼圈兒鼻頭兒一紅,豆大的淚珠就滾落下來。
晦怔了怔,他回想起長老的話:“這塊指石已經有幾百年了,已經沒有什么力氣了。谷的內外都有重重的障,它的主人也沒什么找來的可能了。”
如果是這樣……
“你知道這是什么石頭嗎?”晦問。
“不知道!把它還給我!”林沐羽喊著,張牙舞爪。
晦略顯無奈,他將石頭給了林沐羽。“如果你說的那人來了,谷里的眾妖是要殺了你的。”他看著不斷系著斷了的繩的林沐羽,森然道。
他不是不信長老的話,而是他擔心林沐羽口中的這個人真的來。雖然這個人也定是落魄了的,但盡管如此,活過少年的妖都會怕的。
林沐羽一邊抽咽著,一邊系繩,不說話。
“別系太緊……勒了脖子。”晦緩了緩說。
林沐羽頭也不回,“噠噠”奔入里屋,重重關上了門。
晦皺起眉頭,金色的眼瞳里閃爍著疑惑與少許焦慮。他沒接觸過什么人類。他不知道該怎么對那個人類孩子說話。
他有到孩子關著的門前,聽見里面微弱的抽泣聲。
“不要把晟……你哥哥的名字對別的妖說。”他說道。
屋里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兒,孩子似乎“噢”了聲。
晦遲疑了一下,然后轉身,走出了房子。
“我叫林沐羽。”
“噢。”
“你也是妖精嗎?”
“……”
“和貓一樣嗎?”
“晦?不,我是樹。”
林沐羽看著面前大概有五米高的綠色的“人”,愣了愣,然后點點頭,“看出來了。”
樹在深而繁瑣的紋路里生出一張蒼老的臉,淡綠的眼睛細細瞇起。“你出來做什么?”樹說。他的聲音悶悶的,從他身體中心穿出來。
“貓……貓讓的。”林沐羽說。
“晦沒有同意。”樹緩然道,閉上了眼睛。
林沐羽用棉被裹住自己,默不作聲。她從房間出來,發現晦不在,于是用被子包著自己跑到了外面。
不下雪了,但天氣也更冷了。林沐羽站在雪里,雪將她的腳丫埋住,她的腳已經開始痛了,她現在樹下打冷顫。
“把被子放下。”樹說。他悶悶的聲音中似乎有些無奈。
林沐羽皺皺小鼻子,說:“可是……很冷呀!”
樹睜開了眼睛,淡綠的瞳子里閃著笑意,他微微搖曳,不說話。
林沐羽還是將被放到了地上。
樹開始唱歌,他蒼老的聲音中融著溫暖,他枝干上無數蒼綠的葉“沙沙”響起。
雪中生出無數絲線般的藤蔓,它們攀上林沐羽纖小的身子,交織成一套衣服、鞋子、手套、帽子。
林沐羽享受著最有生機、最清新的溫暖。她看著樹,呆站了許久,才想起來說“謝謝”。
“回去吧。晦會生氣的。”樹道。
林沐羽想了想,說:“你了解貓嗎?”她看見樹眼中有疑惑,于是她又問:“我是說,你為什么說貓會生氣呢?”
樹沉默起來。
一只小麻雀落到樹上,它看上去很孤單,但卻很神氣,它咂咂嘴,縮起脖子瞇起眼睛要睡覺。然而就在此時,一小群麻雀嘻哈著飛過來,穿過樹的枝條和蒼葉,其中一只還將欲睡的小麻雀撞了一下,叫囂著飛去了。
林沐羽以為被撞的小雀會掉到地上,但它卻在半空拍起翅膀,尖叫著向群鳥沖去。
林沐羽不禁輕笑起來。
“你知道一個人嗎……他叫莊周。”樹說。
林沐羽沒聽過,她便搖搖頭。
“莊子。”樹又說。他見孩子又搖頭,嘆了口氣,“以前,我在的地方有個池塘。他與友人論魚之樂,就像你問我怎么知道晦的喜怒一樣。”
林沐羽看著樹,不知其云。
“孩子,你在這里快樂嗎?”樹問。
林沐羽不曉得。她覺得快樂,因為這里一切對她而言都是新鮮有趣的。她覺得不快樂……她總有一會兒會想起她的家,她的親人,在她看遍妖谷之后,她一定更會如此。
但林沐羽還沒看遍谷,她第一反應似乎是快樂,這種模糊的感覺讓她點頭。
“那去玩吧。”樹說。他看著小孩跑開,又回頭向他揮手說再見。
樹活了七千年。他最開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只是在歲月流轉中感受著大地微乎其微的變動、風無常的吹拂、雨不倦的澆灌還有雪無息的冰冷。
他甚至不知自己在生長。
直到……他記不得是何時,他聽見了聲音。
雨落、風習、鳥獸鳴、天地動……后,來了幾個人。
樹還沒有眼睛,他只是聽。
起初他不懂人類的語言,但樹自有樹的優勢,他日益聚天地靈氣,生長緩卻實,少日便聽懂許多。
樹聽那兩人的相論,他懂語,卻不解其意。
待那人離開了,又過許多年歲,他才想通其中一些道理。
莊周曾說“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樹卻深感慚愧。
他明白了莊周的一些話,他不再拼命生長,而是順應著天道。根向下扎,仍汲著天地之靈,他日益智慧,卻不見他樣貌如何增長。
有妖來,那時他已能言。
妖問他為何不化形,何必仍做一棵樹,永生佇立于此。
他只微笑著,不語。
七千年,春秋不數,落葉無蹤。樹知曉他的根系在生長,在枯竭。
他總有一天會死去,像那千年前還盈著清水的池塘如今已了無痕跡。
樹淡綠的雙眼深深望著前方,隨后,他那張久經滄桑的臉緩緩散去,一雙明目也隱去。
你也是妖精嗎?那個孩子似乎又問。
不,我是樹。
?
小小的孩子怎知樹的智慧呢?
林沐羽在谷中行走,在雪中打滾,自在快活。
在谷中,望得見環繞的群山,卻似走不盡。
眾妖瞧見人類大搖大擺走在谷里,就圍上來看。
但大多看看后就覺得無趣,便離開了。
最后,只剩下了兩個。兩個孩子樣的,一男一女。
林沐羽不知道他們為什么不走,但他們看上去與她差不多大的樣子,而且笑盈盈的,問道:“你們是什么?”
兩個孩子就說:“我們是雙胞胎,不是……是龍鳳胎。”說罷,他們相視一笑。
兩個孩子頭發銀白,一襲白衣,在雪中像是雪人兒。他們的眼睛大大的,漆黑又有神。
“我叫阿倉。”男孩說,他碰了碰身邊的女孩又道,“她叫阿鼠。”
“那不就是倉鼠嗎?”林沐羽反應很快,她說著,語氣略帶埋怨,“我叫林沐羽。”
“你好,林沐羽。”阿鼠說,她露出甜甜的笑容,一對兒小酒窩可愛的不得了,“你去樹那里了嗎?”
林沐羽吃了一驚,她看了眼身上的衣服,說:“是啊,你看見我的衣服,所以就知道了。”
“我看不清你的衣服,但是我們知道你身上有樹的味道。”阿鼠說。
他們即便是變成了人的樣子,視力仍沒好到哪去。
“樹和你說什么了?”阿倉問道,他是喊的,看上去很興奮。
林沐羽眨了眨眼,說:“他說了一個叫莊周的人。”
“啊,是莊子。”兩個孩子一起說。
“對,是他。”林沐羽笑起來,“但是我不認得這個人。”
“你若認得……說不準是見鬼了。”阿鼠微笑著。“樹很崇敬那個人,我也只聽過一點關于莊子的事情。”
“我聽遠飛而來的大雁說,你們人類在學校會學到的。”阿倉聳聳肩。
林沐羽聽倉和鼠又說了許多,她突然問:“你們為什么叫樹'樹'?”她其實是問樹有沒有名字。
“他就叫樹。”阿倉擺手,“他只是樹。”
“他不是妖精嗎?”林沐羽很驚奇。
“不是,他是樹。”阿倉又說,他沉思一會兒,阿鼠在一旁哼起歌。“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他是最有智慧的,我們請他做長老,他只是笑,不應。”
“那,這豈不是很沒禮貌?”林沐羽輕輕地問。
別人請求的事而不做,對別人而言,不是一種不尊重嗎?林沐羽這樣認為。
“不呀,他不應,所以他是樹啊!”阿倉喊道,但他又說不出道理,“反正……后來長老就是白老頭了。”
“是昨天在你身邊的那個人。”阿鼠插話道,然后繼續哼歌。
林沐羽想起那個白發蒼蒼,話語蒼老,面容卻不老的人,她問:“白老……頭,他是什么?”
“是雕像。”阿倉說。“他決策一般都會先問樹,再去做選擇。”
“他真是雕像!”林沐羽驚詫道。
“是啊。”阿倉眨眨眼,“這里有許多生靈,都是你知道的!”
林沐羽張著嘴,半天沒合上。
她突然一轉身跑開了。
“沐羽,你去哪兒?”倉和鼠一起喊道。
“我去問問樹多老!”林沐羽回答,“一會兒再找你倆玩兒!”
倉和鼠站了一會兒,倉沉思,鼠哼曲兒。
“她會回來找我們嗎?”倉打斷鼠的曲。
“不會嗎?”阿鼠笑著。
阿倉也笑起來。“她真是快活!”
“那就讓她留下來吧。”阿鼠唱道,“只要她不會覺得膩。”
“樹怎樣決定,我們就怎樣決定?”阿倉又問。
阿鼠想了想,她黑珍珠般的眼瞳閃了閃,“樹是智慧的,但他知道自己是樹,所以……”
“所以?”
“所以他不會說話。”
阿倉像剛才的林沐羽一樣張著嘴,半天沒合上。
倉和鼠站在一起,在雪里如同兩個可愛的雪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