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麥積山脈格外壯觀,密密麻麻的石窟在夜晚亮起了香燈。
一路蜿蜒而上,猶如星光斑斕。最為突出的,是麥積山的主峰。主峰山頂高聳,月光灑下漫山的銀灰,從高處俯視,猶如一座高大的麥垛屹立在月下。
眾人俯沖而下,停靠在主峰頂端。
較山腳來說,此處更為平窄。
主峰頂共有三個石窟,各窟各供有一尊佛像,佛像前點了香燈,昏昏黃照著整個窟壁。
林四娘走到中間的石窟佛像前,投地一跪。
佛像面前的木桌上,放著一個精致的匣子。
林四娘輕輕撫著匣蓋,纖手剛觸,頃刻,眼中噙著的淚水猶如開了閘一般泄流而下。
五人見狀,心中觸動一顫。
林四娘顧不得其他,自當沒人在旁,抱著佛像前的匣子哭出聲來。
如此將近半盞茶的時間,林四娘才緩過勁來。
她拭了拭面頰的淚痕,正身對著五人深深欠了個身“謝謝諸位,讓我們夫婦團聚……”。
“……”
五人才心中微微一震。
“……那匣中是——”諸葛長風問道。
林四娘點點頭“匣中是我夫君骨灰……我不忍任其埋葬于地,受十八層地獄之苦,便將他供奉于此。希冀借佛祖的震懾,讓其魂魄得以護佑,不受小鬼欺侮”
林四娘此番話,更是讓眾人如坐云霧,不得真諦。
此處乃佛教供養之地,自打來到此處,司竹空便有一身不適之感。
雖說到此處是為了了卻林四娘一樁心愿,實屬善事。但道、佛之爭有芥蒂在前,修道之人踏足佛教之地,實在心中避諱,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該是有的顧忌。
司竹空內心矛盾得很,久久佇立窟外,不愿踏入。
瞥眼之間,谷雨發現窟外神色凝重的司竹空。
她輕步近他走來,剜心一語“世間論事之大,有何蓋過生死?林四娘一心要與他夫君團圓,既然我們有緣結識,自當為她了卻心愿。不要因信奉不一而心存芥蒂,情義為大,玄天門列祖列宗會體諒你的。更何況,你想要打探到紅耳鼠線索,眼下,非她不行!”。
谷雨最后那一句“紅耳鼠線索,非她不行”,讓司竹空豁然醒悟。
“是啊!要尋得線索,當下,除了她,還真的找不到其他突破口”想及此,司竹空的沉重頓時釋懷多許。
正如她所說,列祖列宗在上,若明了他助人的心意與打聽紅耳鼠之事的心切,應該會格外開恩。
“若我沒猜錯,想必您便是他們一直要尋的玄天門司竹空圣尊吧?”
林四娘突然笑了笑,對著窟外司竹空道。
“佛、道有別,來到此處定是為難您了!”。
眾人詫異,心中既驚又奇。
“藍丫頭如今行如常人,必是得到玄天門的醫治。玄天門中就靈虛道長和他徒兒司竹空有這般本事。只是那靈虛道長早已銷聲匿跡,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們已經尋得司竹空圣尊。”
“這一路上,見您氣度卓爾,絕非平凡之輩,無論是劍術還是法力都冠絕天下。加之您這一路關心的皆是紅耳鼠之事。但凡問絕天下,如此年少有為又心懷天下之人,除了司竹空圣尊,不作他想!”
林四娘的話,司竹空雖未有所應答,內心卻復雜難言,他眉目微斂,一副被人看得通透的懊惱模樣。
不知是不是近來他的心事愈發明顯,只要旁人稍作留意,便能輕而易舉探查,時常,他竟有被人窺視的錯覺,感受如此,他嘴間悄悄揚起一絲自嘲。
“我同相公生逢亂世,患難中相遇,彼此的境遇對方都感同身受,互為憐憫,終于,我們結成連理。”
“但,終究貧困夫妻百事哀,婚后兩年,我們便嘗到了生活的艱辛。”
“本以為命運相似的兩人走到一起,彼此就有了依傍,生活也可苦中作樂。可是婚后我們才明白,獨身雖苦,即使以天為蓋以地為廬,至少,一人吃飽足矣,不必顧念其他。”
“成了家以后,就要面臨柴米油鹽的考驗,即使賤命一條,也要茍延殘喘。特別是有了孩子以后,他嗷嗷待哺的模樣是那么嬌嫩,那么弱小,一旦日子難過得想要尋死,他一聲嬌嫩的啼哭,就足已讓人心碎,死亦死得不放心吶……”
往事歷歷在目,林四娘至今回想起來,依舊如新傷在身一樣痛徹心扉。
香燈下,她投在窟壁上的影子,捂著手絹啜泣的樣子讓人心疼。
情到深處,她自知人前失禮,便轉過身去,盯著佛像面前的匣子接著道。
“我們本就身無技藝,身處亂世,活得連畜生都不如……你們不知,貧困帶來的絕望遠比人想象中來得猛烈。”
“婚后兩年,我生下一子,他八個月時,高燒不退。我們心疼得到處尋醫,就因拿不出五兩診金,屢屢遭拒。眼見孩子已經高燒痙攣,我們卻無能無力,我和相公求天拜地,逢人便跪,卻無人施舍……”
“……我們的無能,我們的絕望,我們的無助從來沒有過的高漲,就突然一念,相公拿出匕首,竟突起殺掉我們母子而后自殺的念頭……”
她愈說愈發激動,瑟瑟發抖的她不禁“砰”的一聲,半身靠倒在佛像面前的小桌上。桌上的香燈左右搖擺晃動得厲害,差點就倒下桌來。
“好死不如賴活著,連半死的畜生都知求生,我怎能忍心看著我的孩子在我面前有個不測?我命都不要逃走了。我養不起他,也治不好他,我只能心存一絲僥幸,我賭了一把,我賭這人間還有些許個善良之人。”
“趁著拂曉,我將孩子放在一戶有錢人家門前,躲在墻角直到看見下人把孩子抱進去,才安下心來”
“我在墻角一直蹲了兩天,直到那戶人家如平常一樣沒有異動才放心離開。”
林四娘抬起眼來,看著壁上投著的黑影,雙目悲慟一閉“后來,我回到家中,相公卻出奇的興奮。他掏出錦袋遞給我,告訴我,他已經有了生計賺到了錢,讓我趕緊拿著錢帶孩子去看病。”
“我托著錦袋,恍若一場大夢,我拿著錢拔腿就朝那戶人家跑去。等我到了那戶人家,才知曉他們連夜搬了家,我、連看孩子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不知何時,林四娘雙腿已蜷在地上,雙臂撲在放匣的桌上。
她的情緒已經沒有先前的激動,神色卻更加暗傷,她臉色煞白,昏昏欲睡的將頭靠在雙臂之上。
“我失魂落魄回到家中,家里卻圍了一群莫名的黑衣人,丈夫跪在他們面前,苦苦哀求著。他稱道在十二個時辰之內,已害了數十人,他不想再繼續,而那些黑衣人亮著利劍,對相公不依不饒。”
“見我踏進家門,相公先是一愣,而后劈頭蓋臉將我一頓臭罵,他撕心裂肺咆哮著,臟話連篇硬讓我滾……”
“我一氣之下轉身就準備離開,黑衣人卻堵截上來,他們各種利誘,勸我幫他們豢養紅耳鼠,說是只要答應,便會給我一大筆銀子。”
“我是窮怕了,面對銀子,我竟有自甘墮落之念。眼見我軟弱的態勢,相公沖到我面前,一把將我推出門去。那群黑衣人哪里肯善罷甘休,立馬跟著也走了出來。”
“當時,我不明白,只是豢養一只畜生,何故相公如此固執不依。相公見我冥頑不靈,便沖進門去,不消多時,就提著一個籠子走了出來。
“籠中,正是一只長著一雙紅耳的老鼠,它正齜牙咧嘴盯著我,我心里一驚,甚是害怕。黑衣人見狀,都悄悄舉起了利。相公情急,終于,以身試險將自己的手指伸進籠中……”
“他的手一伸進去,那只紅耳老鼠就一口咬了上來,死死咬住怎也不松口,直到吸飽了才罷休。”
“相公頓時臉色鐵青,嘴唇發紫,一身腫得如饅頭一般,我嚇傻了。”
“相公告訴我,豢養這紅耳鼠是要以人血為糧,被咬之人往往七日便會死去,他以身犯險,就是懇求我不要答應他們。”
“我失去了相公,生活的艱辛本就讓我生無可戀,只是我那苦命的孩子,我不甘心就此與他母子情緣斷盡,便委曲求全答應了那些人,成為了他們豢養紅耳鼠的傀儡。”
“于是,我隱匿于青樓,專為他們干這些不得見人的勾當。如今,年過不惑,依舊毫無孩子的下落。我不愿再干這損人不利己之事,便一再回避他們,心心念念折返天水,誰料他們窮追不舍,口口聲聲入了‘長生堂’,便有來無回。”
林四娘護體的真元將竭,她愈發的虛弱起來,就如地下打滑一般,毫無防備,“嗖”的一聲,林四娘半匍在桌上的身子,軟噠噠的沿著桌沿滑倒下去。
眾人慌忙的圍了上來,站在窟外的司竹空也終于邁過了那道坎。
林四娘虛弱無力的半閉著眼,艱難的舉起手指了指諸葛長風。
諸葛長風識得到林四娘之意,湊了過來。
“抱、抱抱我……”林四娘哀婉的眼神看著諸葛長風,道完,迷離的雙眼輕輕一眨,一行清淚便流了下來。
諸葛長風看著眼前將死之人,腦里呈現出從前在添香閣初遇的種種,猶如光景倒流一般,歷歷在目。
他與她之間,若說深交,絕談不上,若說毫無瓜葛,亦是毫無可能。
若不是她,他怎會知曉玄天門司竹空此人,更不會因尋他而經歷各種千辛萬苦。
若不是她的提點,想必藍辛夷只能依靠輪椅度日,更重要的,是她,讓他經歷了一場生死的驚險……
此時此刻,諸葛長風內心紛擾復雜,面對一個將死之人,他又如何拒絕?
他托起林四娘的頭,讓她枕在臂上,林四娘忽地一震感動,熱淚直往下竄。
“謝、謝謝你,老實人……你真的很像他,一樣的傻,又一樣的溫柔……我虧欠你這般,你、還以德報怨,真、真的……”
談及諸葛長風,林四娘心疼之余,更多的是愧疚。
她往諸葛長風懷里鉆得更緊,直到貼近他溫熱的身體,她伸出手摩挲著諸葛長風的臉頰。
“你、是唯一一個心甘情愿將手伸去喂鼠之人,與其他人比較起來,我對你的抱歉數之不盡……我這一生作惡多端,即使打入十八層地獄也死不足惜……只、只是可憐我家相公,他情非得已枉害了人命,若要尋債主,便一并來找我索命即可。陰間做牛做馬,生生世世淪為畜生道,我也是甘愿的……只是求求你們,讓他靜靜在這超度,我死后,心甘情愿投入荒野,財狼啃咬我都無怨無悔……”
“這一生,注定我無福作為母親,只求那可憐的孩子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林四娘道完,便如釋重負,煞白的臉上竟泛起輕松的笑容。
她顫抖著雙手,從懷里取出一塊奇怪的石頭遞向司竹空“這、是‘長生堂’豢養紅耳鼠的信物,它、它是、一塊極地隕石,名喚‘引月石’,在雙月份的第十五日,靈力最甚,將、將它對準月光,它將顯、顯出更高一階教徒方向。若、若有指令,‘引月石’會、會自行發、發光,上面會、會一個字、一個字顯出來。”
“主子、主子是誰,我、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只、只知道長生堂教眾,皆信仰佛教。長、長生堂行事、多半絕密和、和詭異,我、再、再、不能知曉更、更多……”。
司竹空接過‘引月石’,心里沉甸甸的,如有石堵胸,本該是得到些許線索,心里便有了下一步主張,但他的臉上竟看不出半點的喜悅之意。
“造了孽,遲、遲早,還、還是、要還——欠、欠你的,只——只能、下、下輩子——”林四娘貪戀的撫摸著諸葛長風的面頰,話未盡,手便重重垂了下去。
此時二月已過中旬,離下次“引月石”靈力最甚之日,將近兩月的光景。
五人將林四娘葬在麥積山山腳,便匆匆折回玄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