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南京,滂沱大雨。
錢謙益率領著諸臣跪迎在城門口,他的腦后早已留好了辮子,關于這條辮子還有故事,據說有一日,他忽然覺得頭皮甚癢,于是出門而去,家人都以為他是去用篦子篦發,沒想到過了一會他竟剃去了頭發,腦后僅留了一條辮子回來。
有詩云:“山斗才名天下聞。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p> 雨淋在他布滿皺紋的前額,雨水是不是太涼?
多爾袞沒有下馬,甚至沒有理會他們,趾高氣昂的進了城,他依舊是那樣的狂傲,不可一世。
馬蹄濺起的污水,拍在他們的臉上,他們低著頭默默無言,像個鐵人一般,仿佛跪在此處已有千年……
奉天殿。
馬士英呢?阮大鋮呢?
不知道,也不重要。
“大明皇上呢?”
多爾袞在問,這個很重要,可還是沒有人知道。
“請錢謙益過來!”
兵丁出門去了,多爾袞坐上了龍椅。感慨道:
“朱元璋也算是個英雄,曾坐在這里君臨天下,為了鞏固子孫后代的政權,可謂是煞費苦心,廢了宰相,又建立了錦衣衛,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兩百多年后的今天,擊潰他大明王朝的不是漢人,而是我大清!”
洪承疇站在旁默默不語,作為一名世受皇恩的漢臣,此刻他還能說什么呢?
“洪先生,你說呢?”
這是多爾袞的習慣,他喜歡讓不想說話的人說話。
洪承疇點頭道:
“王爺說的不錯,當年朱元璋推翻了蒙元政權,創立了漢人統治的大明,他確實想不到兩百多年后的今天,推翻他大明王朝的是我們滿清!”
多爾袞的那雙眼睛,如貓頭鷹一般的盯著洪承疇道:
“洪先生這話有些深意,如果本王理解的不錯的話,您的意思是大清將來有一天還會被漢人所推翻?”
洪承疇沒有說話,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
多爾袞接著道:
“其實洪先生你說的有道理,大清一定不是萬古長存的,本王也想不到將來會被何人所取代,但歷史會銘記今天,記住本王!”
他的聲音里的殺氣,回蕩在金鑾殿久久不散。
“王爺,錢先生帶到了!”
錢謙益臉色慘白,渾身濕透,衣角都在淋水,他跪了下去。
“錢某叩見王爺,衣衫不整,還望王爺見諒!”
多爾袞面帶微笑:
“錢先生請起,衣衫不整不是你的錯,而是老天爺的錯,本王只想問你一句話,你既然投降于我,怎么把你們的大明皇上給藏起來了?”
錢謙益連忙答道:
“回王……王爺,皇上十天前就被黃得功掠走了,我……”
多爾袞大笑:
“初次見面,跟錢先生開個玩笑,你不要見怪,我當然知道黃得功帶著朱由崧跑了,但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錢謙益的身體在顫抖,不知道是被雨水凍的,還是被嚇的。
“回王爺,這個……我也不知道!”
多爾袞沒有理他,而是轉頭望向了洪承疇道:
“洪先生,錢先生想必也是您的老朋友了,您要不要跟他敘敘舊?”
洪承疇無奈答道:
“王爺,您看錢先生他也一把年紀了,還是讓他回去換身干衣服吧,敘舊的事來日方長……”
多爾袞點頭:
“對!來人,快送錢先生回去!”
錢謙益低頭伏在地上:
“謝王爺,錢某退下了!”
看著錢謙益的背影,多爾袞不禁感慨道:
“這位錢先生是探花出身,號稱是江南文壇領袖,東林黨魁,我看不過是徒有其名,洪先生,你以為呢?”
洪承疇早有準備,每當這個時候,他永遠是第一個被問到的人。
“回王爺,錢先生在文才上還是不錯的,也可謂是桃李滿天下,但在政治才能上,確實是有所欠缺!”
洪承疇沒有迎合多爾袞,因為他知道多爾袞不喜歡刻意的迎合,所以他說的很中肯,多爾袞又道:
“跟洪先生您相比呢?”
兩個都是滿清的降臣,多爾袞顯然不乏諷刺的意味,洪承疇只好答道:
“錢先生遠勝于我!”
多爾袞大笑:
“洪先生謙虛了,您可是文武全才,當年皇兄太極為了爭取到您,可謂是煞費苦心??!”
這不是多爾袞第一次拿這件事調侃了,洪承疇露出一絲苦笑:
“王爺過獎了,洪某誠惶誠恐!”
顯然,他的這次回答,多爾袞很滿意。他轉移話題道:
“洪先生,您是越來越謙虛了,如今本王已經坐進了這南京城,不知道洪先生認為接下來應該如何部署?”
洪承疇道:
“王爺,臣以為首先要抓住朱由崧押送回北京城,斬草要除根!另外要迅速招撫這江南各地的官員,優待百姓,以免激起民憤!”
多爾袞贊賞道:
“洪先生就是洪先生,見解果然獨到,朱由崧被跟著黃得功逃到了太平府境內,本王已經派劉良佐前去追趕,他若不死,本王確實是不能安心?。 ?p> 洪承疇點頭附和,多爾袞接著道:
“至于江南各地的招撫,本王已經在做,至于各地的百姓,洪先生認為該如何優待?”
洪承疇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回王爺,臣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多爾袞笑了,狂妄的笑道:
“本王知道你想講什么,你這是要勸我撤銷剃發令?”
洪承疇點頭。多爾袞不屑道:
“洪先生,我大清入關至今,你已經不止一次的提過此事,都有些冒死直諫的意味了,不過本王要告訴你,被我大清征服的土地,必須要遵從我大清的文化,敢違抗者殺無赦!”
多爾袞的語氣固然堅決,可洪承疇仍不死心,低聲道:
“王爺,臣再斗膽說一句,入揚州城時我們頒布剃發令,引起揚州城民的不滿,民眾寧死不屈;結果我們的官兵整整殺了十天十夜,悲呼滿城,血流成河,才算是平息下來。這還是一個揚州城,如果城城都是如此,我們應該如何面對?”
多爾袞耐著性子聽他說完,可臉上的肌肉在痙攣抽搐,他惡狠狠道:
“本王之所以要在揚州城殺個十天十夜,就是要殺雞儆猴,讓全天下的老百姓都知道,對抗大清的后果是什么?本王到要看看,還有多少不怕死的愚民!”
洪承疇沉默了,他無法反駁,也不會再反駁。該說的已經說了,他這樣做或許他是對清廷忠心耿耿,還或許因為他存有一絲良知,他不愿意看到更多的漢人流血,被屠殺。
對于多爾袞而言,不費一兵一卒便便占領了南京的都城,無疑會讓他更加的驕橫,獨斷!
風在呼嘯。
雨點愈來愈急促,像是老天爺的哭泣,最能感受到這種哭泣的,無疑是一路奔逃的黃得功。
劉良佐數日的追趕,使得他沒有喘息的機會,士兵們白天一路南下,晚上便宿營荒山野外。
揚州城失守了,史閣部殉國了,陸無雙和斷后的一千個兄弟杳無音信,這些問題無一不在黃得功的腦中盤旋。
他現在變成了孤立無援的一個人,帶著皇上在身邊,后方有追兵,前方卻沒有方向,他心中的苦楚,也只有他自己能懂,因為他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訴說。
雨止,天空中掛著一輪霽月。
月光下倒映著一匹毛驢的影子,毛驢上坐著一位孱弱的老人。毛驢走的很慢,慢到聽不見驢蹄聲。
老人乘著驢駛進了軍營,兵丁們似乎都沒注意到他,因為他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老人,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終于,有一個兵丁揉了揉眼睛,看到了眼前這一幕。
“老人家,你是不是走錯路了?”
這句話很客氣,老人卻搖搖頭:
“沒有,我是來找黃大人的!”
兵丁有些疑惑道:
“您是黃大人的親戚?您又怎么知道黃大人在這里?”
老人又搖搖頭:
“我是他的老朋友,你盡管去通報就是了!”
兵丁點點頭,沒再盤問什么,因為眼前這個老人看起來毫無威脅,也沒有絲毫的惡意。
少頃,兵丁通報回來,老人早已將驢系好。
“大人有請!”
跟著兵丁的步伐,老人走進了眼前臨時搭建的行營,行營很簡陋,簡陋到只有一張條案,幾把椅子,一個人。
案上的茶已經苦澀,黃得功的心情也是一樣。看到老人走進來的那一刻,他竟然怔住了。
他怎么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來的老人竟是馬士英,馬士英顯得蒼老了許多,他自己豈不是一樣?
“馬……,我現在該如何稱呼您?”
馬士英擠出一絲笑容道:
“黃大人若肯稱呼我一聲馬兄,老朽已經感激不盡了!”
他居然自稱“老朽”,這種悲涼也許沒有人能夠感同身受,但此時的黃得功感受到了,他接著道:
“好,馬兄請坐,不知馬兄……”
馬士英搶言道:
“我不坐了,謝黃大人還能不計前嫌,我一直在打聽你的行蹤,我這樣做只是為了見皇上一面!”
他的語氣中所表露的,是一種親情般的期待。
黃得功感覺到了,他緩緩道:
“來人吶,請皇上來!”
馬士英的眼里只有感激,他耐心的等著。
弘光帝來了,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落魄,卻早已忘記自己是個皇上,他嘴里念叨著這些天一直再念叨的一句話:
“馬士英呢?馬士英呢?”
馬士英的眼淚下來了,他望著步履蹣跚的弘光帝,悲愴道:
“唉,老臣在!”
再也沒有君臣之禮,唯有相擁而泣,宛如一對多年未見的父子。
弘光帝抱著他,抽泣道:
“你……你不走了,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
沒有誰會相信這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說出來的話,因為根本就是一個孩提子的口氣,況且他還是皇上。
馬士英扶著他的肩膀,他拒絕了皇上。
“我還要走,因為老臣已經無法再保護皇上了……”
老淚縱橫在他臉上的溝壑中,弘光帝啞口無言,就像一個孩子沒有要到最愛的糖果,又生氣,又能理解一點爸媽的苦衷。
這一幕,黃得功也不得不為之動容。
“馬兄,你還要去哪里?”
馬士英背過身去,望著冷冷的月亮。
“見到了皇上,也是了卻了我最后一樁心愿,也許我這大半輩子都白活了,我想以后應該要做一些無愧于人民的事……”
沒有等黃得功說話,他便走出了行營,牽起了自己的毛驢。
弘光帝蹲在了墻角,哭的更傷心了。
馬士英騎著毛驢,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北山霧
馬士英雖然被列為了《明史》的貮臣傳,但他生命最后的時光都是在抗清,被清軍抓住后也是誓死不降,最終被殺。 在這個意義上,他超越了阮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