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彌漫一年多的硝煙戰(zhàn)火終于幾近結(jié)束。
外辱已驅(qū)。北方四州早已聽陸長歌號令,南方五州陸長歌也派了軍隊前去制衡。她立下規(guī)矩,士兵入城不得擾民,要在戰(zhàn)后休整的同時協(xié)助百姓重建家園。此舉九州百姓無一不感激涕零。
九州大地又重新歸于平靜,或許不久的將來,將只剩南北對立,或者九州統(tǒng)一。
初春,人間回暖,柳樹抽出枝芽,暖陽和煦。
陸長歌,蘇月,還有墨風(fēng),三個人回到了帝都。剛滿兩歲的孩子從殿中跑出來。
身后侍奉的宮人輕聲喚著:“小殿下慢點跑。”
孩子咯咯的笑著,看著走過來的陸長歌,跌跌撞撞跑上前去咿呀道:“娘親。”
聽到這樣的稱呼,陸長歌心中說不出的疼惜。她想起慕千城曾說過,將來他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想到此處,不由得心口一揪。
陸長歌蹲下身來,心想自己還未真正為人妻,又怎會為人母呢。笑著撫著他的頭,柔聲道:“我不是你的母親,你的父親是大英雄,你的母親......”
陸長歌驟然不知該如何說起他的母親,是那個懷胎十月生下他的薛家之女,還是拼死救出他的儲鶯?
她想了片刻道:“有兩個母親,對你都很好,一個溫柔善良,一個能文能武,美麗慈愛。等你長大后,再把一切都告訴你吧。”
侍奉的丫頭走上來道:“公主恕罪,奴婢們只是依著您的吩咐在小殿下面前多提起您,不知怎地他會這樣叫您,這不是奴婢們教的。”
陸長歌知道她們的意思,之所以讓在孩子面前多提她,是因為這兩年忙于戰(zhàn)事幾乎沒空看孩子,也是為了日后管教他時不至于太生疏。
陸長歌淡淡道:“無妨,你們照顧小殿下也辛苦了。”
又驀然想到若是阿棠在她身邊,定會竭心竭力照顧好孩子,此時也會打趣她不如就做了孩子的娘親也好。她以前養(yǎng)小離初兒,如今又養(yǎng)這個孩子定有了些經(jīng)驗了。
想到這里,陸長歌不禁一笑,又想到當(dāng)前的物是人非,不覺悵惘。
丫頭又道:“公主,小殿下還沒有名字,您給他取個名字吧。”
陸長歌略想了想,“就取一個安字吧,多少戰(zhàn)亂,離合無常,愿天下事皆能安。就叫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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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月一路又回到了莫家莊小杏坡,風(fēng)和日麗,藍(lán)天白云。那棵桃花樹又繁茂了許多。時隔幾年,這里又長了些雜草。回想上一次回來,是和介無痕,陸長歌,墨風(fēng)墨雨,白芷,還有小離初兒一同來釀酒,還千里迢迢托慕千城從華問城捎來了紅泥作封壇之用。
那是此生最明媚的春天。
介無痕在一旁作畫,他們幾人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在陽光下采摘桃花,引山泉水。昔日種種景象,此時仿佛都在眼前。蘇月站在那棵她最愛的桃樹下,花香彌漫在鼻尖,蜜蜂蝴蝶嗡嗡地鬧著。還記得第一次在這棵桃樹下主動牽起介無痕的手,他的掌心溫暖,手掌寬大,骨節(jié)分明,給她十足的安全感。想到此處,暖意涌上心頭。那時她問介無痕戰(zhàn)事結(jié)束后想去哪里,介無痕說想找一清凈無人之處隱居,一笛一簫,清雅自在。
蘇月找來鐵鍬挖開土,就看見了那埋在花樹下的酒壇。當(dāng)初他們幾人說好等慕千城回來后,第二年的春天要一同啟出飲用,今時今日,卻只有她一人悵然而飲了。
酒香濃烈,清新卻不失厚重,略帶苦澀,回味悠長。
只是小酌幾杯,蘇月坐在樹下痛哭起來。逝去的年月,離開的人,永遠(yuǎn)不會再回來了。
墨風(fēng)并未回尚斌府,而是一人一馬一劍四處流浪。此身無處定居,只有一顆心隨波漂流,心安之處,便是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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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處茅屋內(nèi),是蘇月的身影。此處環(huán)境幽然,不染俗塵,屋外有瀑布,高山。她將茅屋置辦的極好,木制的桌椅,床榻,還有火爐,廚房,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介無痕的那把紙扇,就放置在蘇月床頭的盒子里,而那幅他們一同釀酒時介無痕所作的畫,掛在一進門就能看見的墻壁上,蘇月時而對著這幅畫怔怔出神許久。
屋外最醒目的,是一座墳?zāi)梗赃呅略苑N了一棵桃樹樹苗。
那里葬著介無痕,長眠于此,相信他內(nèi)心是欣慰的。
“無痕,這里環(huán)境清幽,想來你一定喜歡,有我在這里陪著你,你也陪著我,什么都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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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流轉(zhuǎn),四季更迭。
慕安在陸長歌的親自教導(dǎo)以及兩位老師的教導(dǎo)下,十歲便已能文能武,出類拔萃。兩位老師常常對他大加贊賞,說他遺傳了父母親的謀略,勇氣,智慧,還有細(xì)心。常常語出驚人,對為政之道也有自己的一番見解。
十二歲的慕安被陸長歌送去了南方,在兩位老師的陪同及教導(dǎo)下,主五州事。
走時戀戀不舍,抱著陸長歌大哭了一場。卻也畢竟是少年意氣,抱著對前路堅定的信心與無畏的勇氣,踏上了征途。
也恰是在那一年,陸長歌離開了帝都。一路直達(dá)昆侖山。昆侖山地處邊關(guān),雖偏遠(yuǎn)卻風(fēng)景秀麗。
山頂?shù)囊惶幮≡海撬龜?shù)年前就命人所建,她早就想好在完成儲鶯和慕辰逸的托付后,就遠(yuǎn)離曾經(jīng)的一切。小院正中是她的屋子,古樸雅致,東西各有兩間房,東面四個侍女居住的地方,西面則是書房和廚房。
院子里種滿了海棠花樹。
深夜時陸長歌總不禁吟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感傷自己與慕千城分別豈止十年,陰陽相隔,她一絲一毫不曾忘卻他。又想到那詞人總還有孤墳可懷,自己卻連慕千城的尸身都不曾有,無碑無墳,情思何寄?每每想到此處,不覺肝腸寸斷。銅鏡中映出她鬢邊的幾根白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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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無論是介無痕墳邊的那棵桃樹,還是陸長歌滿院的海棠樹,早已郁郁成蔭,花開滿簇。
這日侍女走進來稟報。
“主人,有客人來訪。”
這時陸長歌正低頭弄著手里的一株海棠花,“你知道的,我今日不見外人。”
自從住在昆侖山上,她幾乎不曾見過其他人,更不要說今日——慕千城的忌日。
“她說她是您的故人。”
“故人?”
陸長歌放下手里的海棠花走出門去,明亮的太陽使她驟然有些睜不開眼,待看清后,發(fā)現(xiàn)門口站著一人,背對著她,身后手中提著一壇酒,身著黃白色衣衫,頭上戴著鵝黃色的發(fā)帶。
她知道那是誰,那個與她一生莫逆之交的女子,她驚喜極了,一時說不出話。
那人轉(zhuǎn)過頭來,笑得明媚溫暖,提起手中的酒壇,“喝兩杯?”
陸長歌笑著回道:“好啊,我酒量可是很厲害的。”
那是她們初見時互相說的話,一笑間,仿佛回到許多年前。
推杯換盞,漫聊徹夜,說的都是從前快活自在的事,最多說些彼此的近況,蘇月說她在小院里悠閑自在,偶爾出去當(dāng)當(dāng)俠女,懲強除惡,街上的百姓對她贊不絕口。陸長歌也說到慕安在南方治國理政,一片清明,小離和初兒也來了信,說他們已經(jīng)成親......一直喝到天將亮?xí)r,才暈乎乎的一同躺在床上睡去。
翌日午時,二人坐在小院中飲茶,卻是長久的沉默。
蘇月開口道:“他離開整整二十八年了吧。”
“是。”陸長歌語氣沉穩(wěn),“可就算再久,我也總覺得他就在身邊。”
“一眨眼間,只剩下我們兩人飲茶談心了。”
“也不知墨風(fēng)現(xiàn)在在哪兒?”陸長歌問道。
蘇月道:“幾年前他還給我來過書信,在江南一帶,煙柳畫橋,風(fēng)景甚美,他還幫助了許多當(dāng)?shù)氐陌傩眨屛覀儾槐負(fù)?dān)心。”
陸長歌笑笑,“也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宿。”
“長歌,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蘇月乍然問道。
陸長歌微笑搖搖頭道:“沒什么好與不好,都是一樣的。”
“你還想過回去嗎?”
“回去?”她有些詫異。
“南方五州有慕安主事,統(tǒng)一近在眼前。但北方四州依然無主,各州雖都有首領(lǐng),但大都只是臨危受命,至于以后如何,他們都束手無策,都在盼著你能夠回去。”蘇月說道。
“你此番前來,就是為了讓我回去嗎?”
“長歌,我了解你,你絕不會讓百姓在經(jīng)受數(shù)次戰(zhàn)亂后再生活得不安定,所以我相信你一定會回去的。難道你就不想再回云州帝都看看嗎?年少時的慕千城,陸長歌,蘇月,無痕,墨風(fēng)墨雨,白芷,依然活在那兒。”
她從記憶中走出,是為了追逐,她在追逐中走入回憶,是為了思念。
“長歌,再見。”
“蘇月,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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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然決定回去。這一路千山萬水,相伴的只剩她的愛馬。一路艱辛跋涉,她卻好似已走過了一生綿長的時光。遠(yuǎn)方逝去了昔年的歡笑與淚水,故人都已遠(yuǎn)去,也許永不會再相見,經(jīng)年的喜悅與悲傷,早已隨著浩浩蕩蕩的宿命的洪流,消失得毫無聲息。如今,二十八年轉(zhuǎn)瞬飛逝,連她自己都忘了,離開至愛之人,孤身的生活,已有二十八年。她和他們此生中最美好,最轟轟烈烈的年華,再也無法觸及。多年夢中,與君同眠,剪燭西窗。然皆不過一場水月鏡花,夢醒卻是花落人故。
跋涉千里,她終于又回到了云州,夜,空靈澄凈,暮色下的繁星漫天密布,四周空無一人,夜風(fēng)輕拂。一步步走向帝都城,腳步聲輕盈而沉重,她知道,她將在那兒度過余生。暖黃色的披風(fēng)披在身上,從容,淡然。忽而想起今天是燈花節(jié),多年戰(zhàn)亂,節(jié)日的樂趣也漸漸淡去。許多年前,她就和慕千城,介無痕,蘇月,南宮兄妹,還有小離,初兒,儲鶯,一同在帝都城內(nèi)看煙花綻放,放河燈許愿。年年今日,煙火滿都城。
她數(shù)次在夢中驚醒,當(dāng)年云州城門前慘烈的一幕她永遠(yuǎn)無法忘懷。慕千城用盡力氣將她推入城中,來不及好好道別。他生茫茫,此生未央。就算永遠(yuǎn)孤身一人,慕千城,我還可以用余生所有的時光來思念你。
多年以后,她還會夢到那一天,那年帝都城內(nèi),紫涼紗殿,陽光正好,微風(fēng)習(xí)習(xí)。她沐浴池中,卻驀然聽見一人輕踩飄落的海棠花瓣,向她走來。微風(fēng)拂起紗帳,她唯一一次見到他呆呆地站著,不知所措的樣子。
她還記得,慕千城曾告訴過她,若有一日,帝都城內(nèi),滿城燈火,光華滿目,定是他為她燃起的。
將近時,她看到不遠(yuǎn)處有刺眼的光芒。
朱紅色的城門緩緩打開,千萬只燭光在風(fēng)中搖曳。
那一日,陸長歌回到帝都,滿城燈火鮮明,華彩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