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ㄋ?、佛照)
夏府上下一片喜氣洋洋。
王家擇定佳期后,已派人來夏府請期,之后便向夏家送來了催妝的禮品,有花髻、銷金蓋頭、五男二女花扇、花粉胭脂盒、嫁衣等。
夏家也回送了男方羅花幞頭、綠袍靴笏等娶日衣飾。
夏箏的貼身女使捧著王家送來的衣釵飾物請夏箏試妝,推門道:“給姑娘道喜,聽大娘子說這些衣飾是王家特地從周皇親家繡坊中定制的新款,姑娘你且起身來試……”
“?。 蓖蝗?,只聽見女使一聲尖叫,手捧的木盤應聲落地。鳳冠上的珠子落在閣樓木板上彈跳了幾下,繼而滾到了床底。
床上的夏箏面無血色昏睡不醒,而頭下的金寶神枕卻透著一股幽暗邪魅的血紅色。
夢境里一片血紅色霧。
夏箏在這團血霧中,跌跌撞撞,看不清前方的路,也找不到歸去的途徑。
隱約間只聽見有人喊道“諸盜御寶者,絞!”
接著就看見一個和尚被腰斬了。
夏箏心中不免大駭:和尚都是出家人,慈悲為懷,不知這個和尚犯了什么罪竟要被處以極刑?咦?不遠處那個錦衣華服卻神色哀傷的女子,她為何也在這里?又為何頻頻出現在自己的夢里?
***
會昌寺,禪房中。
和尚燃起一爐檀香,請公主上座后,便開始煮茶。
高陽公主看著眼前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和尚,聞著淡淡的檀香,心中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寧靜與安詳。
她捧著和尚奉上的茶,問道:“辯機,你是玄奘大師的高徒,定然精通佛法。本宮問你,生而為人,是否甚苦?”
辯機雙手合十,道:“《菩提樹頌序》中有云:悲哉六識,沉淪八苦,不有大圣,誰拯慧橋?”
高陽此前從未聽過這句佛理,問道:“何解?”
“人生有八苦,即: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五陰即是五蘊,五陰集聚成身,如火熾燃,前七苦皆由此而生?!鞭q機答道。
高陽神色落寞,反復念著這人生八苦,輕聲道:“濁濁紅塵,甚苦!還是佛門清凈之地好,干干凈凈!”
辯機覺得公主的言行似有異狀,小心問道:“公主乃天家貴胄,何以出此悲傷之語?”
高陽望著那爐檀香出神:“天家貴胄?這榮華背后,卻盡是些見不得人的血腥和白骨……大師,高陽曾經以為自己得陛下寵愛,享天下供養,富有一切??扇缃瘢虐l現萬般皆空。不知來路,更看不到歸途?!?p> 辯機念了句佛號:“我佛慈悲,公主,朝圣之路,人人皆有歸途?!?p> 高陽道:“大師,近來高陽確是突遭人事變故,心緒紊亂,不知該如何跨過這道坎兒。我甚至想,是否死亡才是最終的歸途?”
辯機聞言,沉吟片刻后,將高陽引出禪房,來到院落中,問道:“公主可覺天空廣大?”
高陽點點頭。
辯機隨后摘下一片樹葉,遞給高陽:“公主可覺樹葉廣大?”
高陽搖頭。
辯機又問:“天空能擋住公主的眼睛嗎?”
“不能?!?p> “樹葉能擋住公主的眼睛嗎?”
高陽公主將樹葉輕覆于雙眸之上,道:“能?!?p> 辯機輕轉菩提手串,笑道:“所以,擋住世人視線的、迷失世人心智的、阻礙世人生活的,往往是塵世中的一小片樹葉而已?!?p> 高陽看了看手中翠綠的樹葉,又抬頭看了看蔚藍的天空。
晴空萬里,陽光普照。
陽光照耀著會昌寺,似乎也照進了高陽的心里。
高陽心中一動:“大師,高陽當如何念佛?”
“以凈土念佛法門為歸,以‘持名’為中心,‘持名念佛之功最為往生凈土之要’?!洞蟛亟洝?,所詮者不過戒、定、慧而已,而一心念佛,即是戒、定、慧。
因為戒乃防非為義,若能一心念佛,諸惡不敢入,即戒也。定乃除散為義,若一心念佛,心不異緣,即定也?;勰嗣髡諡榱x,若觀佛聲音,字字分明,亦觀能念所念,皆不可得,即慧也。
公主,念佛一路,即是入理妙門,圓契五宗,弘該諸教,精微莫測,廣大無窮?!鞭q機答道。
高陽聽到這里,悵然起身,向辯機回了個佛禮,道:“多謝大師指點”。
皇權至高無上,三哥救不了自己,自己亦無力反抗,既如此,又何必再拿自己的事去讓他平添煩惱呢?
“或許,只有我佛能渡我吧?”高陽這般想。
往后的日子,高陽便經常來這會昌寺與辯機參禪悟道。似乎只有在這里,內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寧靜。
在這里,沒有皇族的殘酷斗爭,沒有房府的勾心斗角,最重要的,是不用看見房遺愛這個她名義上的駙馬。
盡管從成親的第一天起,她就將他拒之門外了。答應出降,已是她最大的讓步,全當是還了這十數年的養育之恩了。
原本她以為,此生便就這樣了。她給房遺愛納了多房美妾,也憑借父皇的“寵愛”給房遺愛謀得了高官厚祿。當然,外人自是不知,從賜婚之后,高陽再未與她的父皇見過面。
一日,房遺愛向高陽提出,他想要將家里的梁國公爵位從兄長手里奪過來,請高陽成全。
這句話,讓高陽本已在佛法洗禮下日漸平靜的心再起波瀾,深深刺痛了她內心的深處。
為了榮華富貴,果真處處都要上演“玄武門之變”嗎?
她拒絕了房遺愛的要求。
只是,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她那個懦弱無能的駙馬,別的本事沒有,卻最是貪心不足。
那一天,高陽像往常一樣去會昌寺與辯機參禪,香爐中冉冉升起的檀香,往日最是能讓自己心靜的了。今天卻不知怎的,這香越來越濃,空氣也越來越燥熱,漸漸地她便神思模糊起來。
往日里總是像清風一樣和煦的辯機,此時也是面色不安?;秀敝懈哧査坪蹩匆娏巳绯约鹤邅?,休眠的火山就此從沉睡中蘇醒……
等高陽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和辯機竟衣衫不整的躺在塌上,臥榻旁坐著的竟然是房遺愛。
辯機驚得趕緊穿上袈裟,雙手合十告罪不已。
房遺愛不慌不忙道:“公主殿下,你日日將我拒之門外,原來卻是在外面養了這么個白凈的小和尚?。〗袢占缺晃易惨娏?,少不得是要到御前去告上一狀的。你仗著陛下的寵愛或許不怕,只是這個小和尚……嘖嘖嘖,我倒要看看他有幾個腦袋,敢染指金枝玉葉!”
聽到房遺愛這番話,高陽心里自是明白了。這個男人為了一個爵位竟無恥到這種地步!
她不慌不忙的整理好衣裙,隨后拿起香爐,朝房遺愛頭上砸去:“此事與辯機大師無干!你想要的爵位,來日本宮會雙手奉上,房遺愛,你真讓我惡心!”
房遺愛捂著頭上的傷口,倒也不惱,冷笑道:“你我不過各取所需罷了!既然公主這么明事理,那微臣就先謝過公主了?!闭f完便徑自離去了。
自那日起,高陽很久沒有再去過會昌寺。
辯機最后一次見到高陽時,是她獨自一人拿著金寶神枕送到了辯機的禪房,背對著辯機道:“因為高陽的家事,有損了大師的修行,高陽內心非常愧疚。這個神枕就全當是高陽的謝罪禮,還望大師不要拒絕,往后,高陽不會再來打擾大師清修了?!?p> 高陽推門離去時,辯機知道這可能是他們此生最后一次見面了,便脫口而出:“小僧自幼跟隨師父修行,其實,那天的合歡香,并不足以讓小僧亂情?!?p> 高陽怔了一下,而后,悄然離去了。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辯機第一次體會到了佛說的苦諦:愛別離,求不得。
原本,辯機以為往后余生青燈古佛,全力協助師父翻譯經文,也算是不負如來不負卿。卻不曾想因一起劾盜事件,自己丟了這金寶神枕,斷了一生佛法,也斷了與她的緣分。
辯機不知道自己被腰斬的那天,高陽有沒有來看他。只記得最初的那幾年,自己的魂魄一直在會昌寺附近游蕩,這是他們初次相遇的地方。
師父曾告訴他,佛門講究眾生平等。既如此,當然是人鬼一視同仁了。梵音香火之下,有佛光普照,也有游魂孤鬼。而如今自己也成了那萬千游魂中的一員。
許是原本辯機便佛法有成,慢慢地,他發現自己適應了游魂的狀態,能離開這寺廟飄到更遠的地方了。
心中放不下的,始終只有她。于是,一次機緣巧合,他附著在了這個金寶神枕上,默默的守候在她身旁。
他看著她這些年來放浪形骸,從迎占禍福的和尚智勖、能視鬼的和尚惠弘,再到醫術高明的道士李晃……只是,他知道她不快樂。入夜漸微涼,她眼底的落寞,只有他知道。
慢慢地,高陽越來越瘋狂。
她說:“三哥,你是陛下的愛子。文韜武略,陛下在世時都說你最像他,也曾議儲,若不是長孫無忌這個老匹夫從中作梗,如今的九五之尊就是三哥你啊?!?p> “三哥,如今新主剛立,隋朝舊部對你多有期待,只要你登高一呼……”
“三哥,李元景多次寫密函給我,讓我幫他謀圖霸業,就憑他?三哥,你等著,我會這個皇帝寶座親手交到你手上!”
大唐的江山終會因一個女人而變色,但是可惜,這個女人不是高陽。
永徽四年(公元653年),高陽因參與荊王李元景謀反案,被賜自盡。
吳王李恪獨身一人來到長安宮禁之內,向李治請罪:“放了高陽,她一介女流威脅不到你?!?p> 如今已是九五之尊的李治看著跪在面前的李恪,心中一時也是五味雜陳:“當年那么多兄弟姐妹,如今死的死,散的散。三哥,我答應你,會讓高陽帶著她的孩子一起去嶺南,你安心上路吧!”
殿門被重重的合上。
手足兄弟,門里門外,陰陽相隔。
永徽四年二月初二,吳王李恪于長安宮禁內,自縊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