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燦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迷糊著了,也許是報到第一天太興奮了,中樞神經需要休息了。也許是早上趕車起得太早了,天還黑隆隆的時候就出家門了。二哥開著手扶拖拉機送他去鄉上,快要把母親炒的蛋炒飯顛出來了。飯里放的油太多了,母親肯定是沒開燈就往鍋里倒油了,史燦感覺胃里一陣一陣的鬧騰。
他也不知道母親是什么時候起床的,也許根本就沒睡,他起來的時候一堆衣服已經整齊地疊在他家的八仙桌上,冬天的毛衣和外套居然也準備好了,放寒假前不讓回來了?白邊藍幫的球鞋放在旁邊,那是大姐去年從省城帶回來的,史燦就沒舍得穿過幾次,母親刷得干干凈凈的,里面是手縫的鞋墊。
學費裝在一個很好看的信封里,上面的郵票花花綠綠的,家里很多這種信封,大哥在美國留學的時候經常給家里寫信,每次都寄到鄉上史燦上初中的學校,校長把他喊到辦公室,很鄭重地把信拿給史燦,每次都要很自豪地回顧一下當年自己教大哥讀書的情景,夸大哥用功刻苦,還問大哥給家里寄過多少錢,說美元很值錢的啊。
史燦一開始進校長辦公室的時候,總要在門口磨蹭半天,同學們都以為自己闖禍了,有幾個和自己打過架的同學幸災樂禍地看著自己,史燦覺得很丟臉。那個辦公室也是校長的家,應該有二十多平方吧,他們夫妻倆平時就住在里面,門前甚至養了幾只雞。
史燦回到教室的時候,會把信封隨手放到課桌上,同位看到后研究半天,突然大喊一聲USA,連班里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學也知道USA是什么意思。同學們呼啦一下圍攏過來,看看信封,再看看史燦,上面清楚地寫著“初一(2)班史燦弟弟收”,大家很驚訝史燦居然有個在美國的哥哥,美國多遠啊,他哥怎么去的?
史燦若無其事地把信放進書包,掃一圈教室,重點看了看最后兩排,回過頭跟身旁的同學說,我哥最疼我了,我還吃過美國糖果呢。同學們羨慕的不行,一定特別特別甜吧?
以后再去校長辦公室,史燦都一路小跑。有段時間大哥沒寫信,史燦就會在課間或放學時故意在校長家門口晃來晃去,校長是不是忘了喊我?
有一年的冬天,校長說有掛號信,要去十里外的郵政所拿,還要帶身份證。史燦也不知道啥叫掛號信,但是感覺很重要。史燦沒身份證,校長說幫你開個證明,蓋個大紅章。史燦借了同學的自行車,車太高了,硬是用掏襠式騎了個來回。車閘片早就摩沒了,前后車轱轆上的兩個瓦片也沒有,就剩兩個花紋都看不清的輪胎,下坡的時候史燦就提前從車上跳下來,好幾次差點滾到路邊的溝里。
史燦拿回來一個小包裹,里面有一張卡片,卡片上有雪花還有個戴紅帽子的白胡子老頭,還有幾個串在一起的鈴鐺。班主任教英語的,他說卡片上面不是寫著“Merry Christmas”嘛,人家美國過圣誕節呢,就像咱們過年一樣,熱鬧的很。那幾個鈴鐺應該是風鈴,人家過節都要掛的嘛,美國冬天風大,吹起來叮叮當當的,好聽得很。從此,同學們都記住史燦有一串美國的風鈴。幾年以后史燦去縣一中讀書,高三那年發生的一件事,史燦才知道那就是一串鈴鐺,召喚圣誕老人的小鹿的,根本不是風鈴。
“啪”的一聲,寢室燈亮了,大家都被吵醒了,天啥時候黑成這樣了?史燦揉揉眼,進來一個瘦高個,架個眼鏡,臉型跟李紅軍似的,也癟進去兩塊,不過臉沒有李紅軍的長,薄薄的小嘴唇。“累死老子了!”,他把行李往長條桌上猛地一放,“咚”一聲,夠沉的。
“尼瑪誰啊?!能輕點不?!”白京猛地坐起來,沖天花板吼一句。
“累死老子了!”,不過這句明顯沒有剛才一進門那句音量大了。“這才幾點就睡覺?高考前這個點不還是在做題的嘛!
“好嘛,又來一個!我他媽以為428的誰掉地上了呢!”白京看了眼李紅軍的鋪,在自己的大白肚子上摸了兩把。
“都起來,都起來,吃桔子了!”瘦高個把包打開,“我家后山上的桔子,千山萬水給你們背來的,累死老子了!”
這句話作用明顯。魏紅第一個竄到包前,扒拉幾下,挑了三個大的,“哈哈哈,講究啊!”,又迅速回到床上。
“你能把內褲穿上不?”毛多多一邊把手伸到包里,一邊朝著魏紅的方向喊了一聲。大家這才發現魏紅居然光著腚睡的。
“哈哈哈,可以啊,小伙眼神挺好使啊!哈哈哈!”魏紅盤起腿,撥開桔子塞進嘴里,“涼快嘛!”
“變態!”姜冬連拿幾個桔子鎖到長條桌抽屜里,“要不要我陪你睡?”
“哈哈哈,好啊,洗干凈沒?”
史燦拿起桔子,給李紅軍和李滿分別扔了幾個,李紅軍這時候才慢慢爬起來,“有桔子吃嘛,我包圓了!”
白京白他一眼,沖史燦喊:“尼瑪當我是空氣呢?快扔上來!”
李滿拿著桔子端詳幾下,“我刷過牙了”,把桔子放到床頭的Walkman旁邊。
“你叫啥?”毛多多一張嘴,淌得腮幫子上都是桔子汁,他用胳膊在嘴上抹一下,又塞進去幾瓣桔子。
“方帖!”
“方鐵?夠硬的啊!嘿嘿”,毛多多又淌一臉的汁。姜冬連嫌惡地撇撇嘴,走到陽臺上伸個懶腰。
“字帖的帖,文盲。”說完,雙手扒住史燦頭頂的床框一縱身,沒上去,“咯死老子了!”又乖乖地從旁邊的小梯子爬上去了。
魏紅把橘子皮猛地砸到姜冬連的背上,“變態,人到齊了,進來開會了!”
姜冬連愣了一下,走到魏紅床前,猛地揪住魏紅的大腿根,魏紅慘叫一聲,“斷了斷了!”
“小樣,給你連根拔起!”姜冬連松開手,在魏紅身上擦了擦,“沒傳染病吧?”
“傳染給你媳婦!小子太毒了!”魏紅趕緊把內褲穿上。
白京把頭探下來,像個甲魚一樣撅著身子,“到底開不開會的?尼瑪能忙點正事吧?”
“就他們會鬧騰,會發好多!”毛多多討好地看著白京。
“尼瑪會說漢語吧?聽不懂!”白京又看向姜冬連,“您老聽懂沒?”
“他什么時候把”黑化肥發灰會揮發“說利索了你就能聽懂了,趕緊拿個熨斗把舌頭捋直了!”姜冬連說完,大家都笑了,李紅軍在上鋪笑得床板咯吱咯吱的。
毛多多白了一眼姜冬連,生氣了。
“誰來當寢室長?”魏紅嗷一嗓子,李滿在鋪上一激靈。
沒人說話,沉默。
“剛才不都鬧的挺歡的嗎?這會都啞巴了?咱寢室大小是個組織,沒領導不亂套了,以后班里系里肯定好多事呢。”魏紅看看白京,又看看姜冬連,”這可是個苦差事,既然都不愿意,要不我……“,白京突然朝門口喊:“門口下鋪那位叫史什么來著?我看就你吧!能給我桔子吃的尼瑪肯定是個好領導!”
史燦一下子有點緊張了,上學以來就當過體育委員和思想品德課代表,他曾經很想當班長,覺得很神氣,可是那么多年沒有一個班主任看上過自己,五年級的時候,班主任選了一個老師家的孩子當班長,那孩子還經常欺負同學呢,史燦想不通。初一的時候,史燦作文競賽獲得全校二等獎,演講獲得一等獎,結果連語文課代表都沒撈著,史燦覺得自己沒有當官的命。
白京這么冷不丁一嗓子,把魏紅噎得夠嗆,半天沒緩過來。
“我同意!”毛多多雙手舉得老高,“我離領導最近了!多多關照啊!”
“我沒意見!”李滿翻個身,看著白京。
“我附議!”李紅軍的聲音。
“尼瑪還附議!我算是服了!”白京搖搖頭,笑了笑,“姜變態你們三個怎么說?能不能喘個氣?”
姜冬連把雜志從臉上拿開,“這都幾比幾了?還用我投票嗎?結果一目了然啊!”
“對對對,就史燦吧,陪我裸睡四年的領導,哈哈哈!”魏紅直起腰來,“方帖,咋說?”
“誰都行,老子都沒意見。”
“好!第一項議程順利通過!”魏紅拿起不知道誰的大茶杯咕咚咕咚狂灌一氣,“咱們寢室誰的歲數最大?我77年的,白京你呢?”
“我76年的,我肯定最大。”
李紅軍一骨碌坐起來,“你76年幾月份的?”
“我6月的,怎么了?”
“陰歷陽歷?”
“尼瑪你到底幾月的?你可急死我了!”
“那我最大!”
“好嘛!你啥都沒說就自己最大了,身份證拿來看看!”
“憑啥給你看,我說我最大肯定就是最大!”
“得得得,這還有爭誰最老的,哈哈哈”,魏紅對白京說:“那就他最大吧,這有啥可爭的,你倆真逗!”,“我覺得咱們寢室像個狼窩似的,怎么動不動就開始咬,哎,對了,咱們都以狼取個名字怎么樣?寢室長姓史,就叫屎殼郎怎么樣?哈哈哈哈哈哈……”
史燦仰起脖子,“你才屎殼郎呢!我叫客郎吧。客人的客,郎君的郎,客居他鄉的人。你叫啥?”
“我叫野郎吧,狂野風流。”
“你還不如叫夜郎呢,喜歡夜晚出沒,野郎把女孩子都嚇跑了!”
“好好好,有道理,就它了!白京,你呢?”
“你叫夜郎,我就白郎吧!尼瑪跟你分開活動安全點。姜變態,你呢?”
“我東北的,就雪郎吧!”
白京看著李紅軍,“那個冒充老大的人呢?你叫啥?大郎?哎,武大郎怎么樣?”
“閉上你的臭嘴,沒人當你是啞巴!你還白眼狼呢。我叫書郎,讀書郎,哼哼。”
“尼瑪,這股酸勁,愛啥啥”,“李滿,你想好了沒?”
“我就叫蕭郎,蠻酷的哦!”
“裝酷,就喜歡吹簫。老子就叫鐵郎,磁鐵的鐵,磁場強大,美眉都吸到老子身邊來!”
“你們都起完了,那我叫啥?”毛多多可憐巴巴地望向大家。
魏紅突然興奮起來,“你叫我聲哥,我給你想個好名字。”
“二師兄”
“你還八戒呢,我看你是不想好了!不管你了!”
“尼瑪不是姓毛嘛,就毛郎吧!”白京頭都沒抬,不過他覺得這名字不錯。
“我不要這個名字,聽著像毛囊一樣,難聽死了!”
“怎么不識好歹呢?我難得來一次靈感,就毛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