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夢里的夢,忽然就在這個時刻結束了。
我慢慢坐起身來,重復了一下剛剛的動作,看向臥室的地面,那里什么都沒有了。
我能想起來一些事情,可是我記不清楚全部的樣子,我再次站到書房里,那一團看上去有點惡心的畫面,扎進我的眼睛之中。
那是98年。
那個時候我還住在村子里,我家在一個村子的十字路口的角上開一家小賣鋪。
那年夏天,家里來了兩個陌生人,但我清楚記得那個男人個子矮矮的,和媽媽長得很像,他們笑容一樣,他們的眉目也一樣。
媽媽說,那是她的哥哥,媽媽有過兩個爸爸兩個媽媽,而這個哥哥才是真正的唯一一個同父同母的。
我們自然很喜歡這個舅舅,因為他來的時候帶著很多新奇的玩具給我們,還給我們姐弟三人一人買了一個書包,我仍然記得那個書包上有個奧特曼,愛迪奧特曼。
可是,舅媽很奇怪。
舅媽和我們不是一個民族的人,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她長著一副典型的云貴高原的臉龐,精瘦精瘦的,看上去很潑辣。舅媽和我們說話的時候,笑的眼睛都瞇起來了,可是我總覺得隱隱有一種奇怪的寒冷透到身體,小時候的我不懂這些奇怪的感受,只覺得這個女人笑的越是和藹,我身上便越是發冷,我自然會躲的遠遠的。
還有兩個小孩子一起來的,不對,應該是兩個嬰兒。
那個時候,那兩個嬰兒都在襁褓之中,大人在聊天的時候,我偷偷看過那兩個小家伙,我覺得小嬰兒好像都長的一個樣子,可是這兩個卻一點都不像,其中一個圓嘟嘟的臉蛋,眼睛有點小,嘴巴也很小。
另外一個眼睛大大的,雖然臉蛋也圓鼓鼓的,可是下巴卻像是單獨放上去的一個尖兒一般,典型的錐子臉,我能想起來,這個小家伙從來不喜歡吃奶嘴,我記得這個小家伙盯著我的眼睛看,看的很仔細,像是一個大人盯著你一樣,我看著看著,自己都害怕了,我只能遠遠的站著,然后那個小家伙的小手會從襁褓中使勁兒掙脫出來,作出一個抓東西的形狀,一直在那里舉著。
舅媽看到那只小手的時候,就會很用力一下子塞進襁褓里面,舅媽對另外一個小孩子,很溫柔。
不知道在我家里待了幾天,有一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我發現我的屋子里全部都是黑色的腳印,細細碎碎的,看起來像是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了很多圈,最后鉆上了床。
我當時趕緊起了身,掀開被子的時候自己嚇呆了,我的被窩里藏著一個嬰兒,她的襁褓不在了,只有一小片纏腰的布裹著,她周身也是黑漆漆的,感覺像是剛剛從煤堆里挖出來的一樣,那些黑色的煤灰混著紅色的液體,在我的被窩里,還染滿了我。
我當時大喊一聲,就背過氣了。
我醒來的時候,我是干干凈凈的,我躺在的爸媽屋子的炕上。
這間屋子里沒有人,我試著動彈了一下身體,轉過頭卻發現一個小小的身體躺在我的旁邊。
她也被洗的干干凈凈的,像是一個剝了皮的兔子。
她的眼睛合的緊緊的,睫毛長長的,從眼縫我可以看出來,她的眼睛一定是大大的,再往下看時,我發現她下巴是尖尖的,很像是單獨按上去的那種。
我坐起身來,她就是舅舅的另一個孩子。我仔細的端詳著她,她實在太安靜了,根本不像是在睡覺,她的身上應該蓋著東西的,因為身體的另一側有一塊白布,好像是被吹開了吧,她雖然躺的平平的,可是她的肚皮卻是圓鼓鼓的,高高的挺起來。
我推了她一下,她一動不動。
我朝著門外喊了一聲媽媽。
立刻,嘈雜的腳步聲傳過來,我只看到了舅舅舅媽慌張的沖了進來,他們跑進來之后將那個小家伙抱了起來,他們抱起那個小家伙的一刻,我忽然看到小家伙的脖子像是根本沒有支撐力一樣往后仰過去,然后脖子里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紅色的痕跡,舅媽趕忙用手將那個小家伙的腦袋扶了一下,靠在了她的身上,看上去就像安睡一樣,舅舅也慌張的將那塊布披上去,舅媽抱著小孩離開了屋子。
媽媽呢舅舅?
我等了半天爸媽都沒有一個進來,我就疑惑的問還在屋里站著的舅舅。
你早上看到什么了啊悠悠?
——舅舅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問了我別的事情,臉上有些不安的看著我。
我不知道怎么說,我只記得我看到了一個黑乎乎的小孩子在我的被窩了,之后就沒有什么了,于是我就只回答了——我忘記了。
舅舅如獲大赦一樣松了口氣。
他說爸媽很早就出去了,應該趕晚上回來。
我只能哦一聲。
舅舅離開了屋子。
我想起來那個小孩子,我覺得她的臉色白的有點不正常,我覺得她的身體涼的有點不正常,我覺得她的小肚子,鼓鼓的有點不正常。
我下了床,偷偷的踮著腳跑到院子里,我聽得到舅舅舅媽在樓上悄悄的說著什么。
我躡手躡腳地上了樓梯,在樓道冰涼的地面上,我走的很慢,一直走到姐姐們的房間門口,仔細的聽著。
就下午走,女人說。
太著急了,男人回答。
不行,明天就有味兒了,那個女人回答。
我愣了一下,為什么有味兒了呢,是什么東西要著急帶走么?我繼續聽著。
今天下午沒車。男人有點沮喪。
王哥也要走,我們坐他的車,到了蘭州趕今晚十二點上海的火車。那個女人似乎已經計劃好了所有。
能帶得走嗎?男人還是很猶豫。
那個女人沒有說話,應該是點點頭了,我只聽到男人長長的嘆了口氣。
我使勁兒的貼著地面,從門下面的縫隙往里看,我想看看他們究竟在說什么東西,他們這么著急的到底也帶走什么。
忽然,我看到了一個腦袋。
是的,是一個小孩子的腦袋。
那個腦袋就像當年的在我們院子中上吊的女人抱著的孩子一樣,她的頭朝下頂在地板上,兩只眼睛睜著,頭被一下一下的往地板上戳,她的雙眼似乎充滿了怨恨,通過了門底下一個小小的縫隙惡狠狠的射向我。
我有點害怕了,那個小小的尖尖的下巴我認得出來,是舅媽抱著的另外一個嬰兒。
我往前爬了一點點,將頭往門里湊了湊,我盡量輕輕的,整個家里現在都安安靜靜地,只有這個屋子里面,有一些奇怪的聲音,我說不上,好像是塑料在手心里使勁兒摩擦的聲音,麻麻的感覺。
終于,我爬了進去,我看到姐姐的衣柜,我看到了衣柜上的大鏡子。
我從大鏡子里,看到了男人和女人,還有那個頭朝地的小嬰兒。
另外一個嬰兒,在那個男人的懷里,男人輕輕的拍著,那個小嬰兒在襁褓里,我想她肯定就是舅媽很溫柔的照顧的那一個。
因為,另一個嬰兒,舅媽倒著提在手里。
她用一只手扣住那個尖尖下巴的嬰兒的腳踝,嬰兒頭朝下,而舅媽的手邊放著許多小小的白色的塑料包,圓圓的長的像是藥丸一樣。
舅媽正在用另一只手拿起一個又一個白色的塑料球,使勁兒朝那個尖尖下巴的嬰兒的下身塞進去。
每塞一下,肉和塑料之間的摩擦,驚悚的傳過來。
那個小嬰兒頭一下一下的隨著塞的力道撞在地面上,她的眼睛睜的大大的,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