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偶開天眼覷紅塵
“倘見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紅塵。”
……
你能拯救嗎?
少女的聲音如詛咒,注定要伴隨他一輩子。
一句話就是一輩子。
葉蒼深呼吸一口氣,眼神不知看向何處,他面頰肌肉蠕動了幾下。
前塵往事在腦海中翻涌驚天駭浪。
曾經日日夜夜的思慮與閑聊,無數的回憶在現實中都化作了飛灰。
他什么也沒說。
他忽然微笑起來,他說:“還談什么……我們回歸正題吧。”
而后,他又問了陳墨芙一些患處感覺,認真進入工作狀態之中。
陳墨芙只是說,腦袋后面很疼,尤其是樹皮與肉的交界處,一碰就疼,她無法躺在睡,也無法側著睡,只能靠著墻著睡。
她之所以不能躺著睡,是因為腦后樹化的患處。
不能側著睡,是因為兩條腿已經沒了知覺,動不了。
現在她整個人精神也是昏沉沉的,認為活著很難受,沒有任何舒服的感受,想動但又無法動,整個人都被關在了身體之中。
她說,身體不屬于她,而是一個囚禁她靈魂的牢籠,是關著她的有敵意的東西。
她想要讓自己的精神放松下來卻又無法放松下去。
她整個人都好像要瘋了一般,想要死去,但又不能死去。
陳墨芙說這些的時候很平靜。
他聽得也很平靜。
靜水流深。
大音希聲。
而后,葉蒼告別陳墨芙。
他一一看過了其余患者。
他發現陳墨芙那種情況原來還只是怪病的中前期。
在探訪的過程中,他看見、聽見有一個和他同齡的年輕人崩潰地說,自己不想死,想活著。
這些話搞得周圍的患者心情都不是很好。
他們都知道得了這病,是無藥沒救的。
他們在心中反而比醫生更早地接受了這種事實。
其它患者還對葉蒼說:“醫生,別在意,這病就這樣,能救就救吧,不能救,就那樣兒。我們早死早超生。”
葉蒼抬頭看看其它患者,又低頭看著拽著自己衣服的人,不知所措,只覺人生荒謬到了極點。
他什么心情都沒了。
沒了悲傷,沒了喜悅。
他整個人都麻木了。
瞳孔一縮,幾天就過去了。
而后,葉蒼跟著醫療團隊一起研究怪病,結果還是一無進展。
那段時光,那些日子的回憶,他不想回憶了。
他只知道:幾天后,陳墨芙的病情也加重了。
她的樹化已蔓延至了胸膛部位。
她本人似也接受了無藥可救的事實,只是時不時地望向黃昏里的月桂樹。
她眼瞳中火在燃燒。
火微弱、渺小,如暴風雪中的小貓,隨時都有可能被風雪掩埋吞噬的危險。
月桂蒼翠如竹,在黃昏下,它們仿佛是包裹著陰影的生命本身。
在葉蒼和陳墨芙最后的談話中間。
陳墨芙是這樣對他說的:“葉蒼,如果我還能活著,如果我沒有得這病,如果世上真的有神能讓我不死的話,我就應該去好好地體驗生活,去種一片大大的花園,其余的事什么都不去考慮了,就跟狄安娜一起四處玩耍,無憂無慮地過完這一生。我……如果有來生,不愿再為其它人活著了,我只想為我自己一人而活。可惜,我已經沒有那機會了。”
“我不想再學什么植物院的術式了,我不喜歡。我也知道我自己是無法修成長生的神的。上面的爭斗我不喜歡。我就過好凡人的百年就行了,我的家庭也支持我過那樣的生活。我不想過以前的生活了,人生有遠比術式更快樂的事,我不再想求什么死后的哀榮了。那都是虛的。”
“前生?來世?天國?這些都有什么用呢?我這一生過完……在我還沒體驗過我真正想要的生活的時候,一切就都結束了。我不想死,我害怕今天晚上我就無法呼吸,無法呼吸,無法求救,感受著窒息的痛苦,一點一滴地死亡!最后呼吸沒了,呼吸沒了,那是怎樣的痛苦呢?我覺得這實在是好恐怖啊,葉蒼,我不想死!”
陳墨芙不知為什么哭了起來,而在這時,她已四肢腦袋無法動彈了,她現在只能說話了,雙眼各自流下一行清淚。
而因為病情的緣故,現在的她已經不復此前的青春明艷而顯得憔悴蒼白,顯得丑了。
他靜靜地望著她。
他看不見他了。
他只看見了生命的黃昏。
在往事的回憶中,他記不清少女的面容了,他只見得那天照入病房中的黃昏很亮。
溫柔的夕照充滿室內。
那天,燈依舊是開著的。
可他依舊覺得那天沒有燈,房間很暗,有的只有黃昏這一種光源,帶著消毒水的味道。
在那天的最后,陳墨芙沉默了一會。
她又恢復了平靜。
然后,她平淡地說道:“葉蒼,我怕不是活不成了。你因為你的體質原因,你可以免疫這怪病。然而,所謂的青帝靈體……這并不是你的原因,你無需放在心上。葉蒼,以前我總是不理解那些及時行樂的人,我覺得那些人都是在荒廢時光,不知進取。而現在我才明白,他們也是有他們的道理的。我和他們其實是兩個極端,都是不對的。我現在才知道昔人秉燭夜游的妙處了,可是,現在的我已經動不了,連出去看看都無法了。這樣的生命確實是痛苦的,但我還不想死,雖然我的命運已經注定了,但我還是不想死。”
“自殺?我不認可這樣的行為。死了,就一切都沒有了。我不鼓勵也不贊同、甚至還有點厭恨這樣的行為。能活一天是一天,只要我還活著,我就還能看到那黃昏中的月桂。青翠得宛如生命。黃昏中的生命并不枯萎,反而更顯旺盛。月桂…窗外的世界是如此的美麗、美好。請讓我銘記和享受這一刻的時光吧……”
“我真的好想活下去啊。如果我還能活著,我一定要去實現我的夢想,去做我真正愛做的事。”
“我想通了,生命的目的不在于某種結局,而在于其過程。這一點一滴的時光都是美妙的,都還證明我是活著的,我不是沒有呼吸的。”
“把握此生,不虛此生。原本我是多么討厭活著,其實,我不是在討厭活著,而是在討厭生活中的那些壓力與不如意的事吧。”
說到這時,陳墨芙反而笑了,痛苦地笑了。
她連笑一下都是痛苦的。
現在,她是正躺在床上的,雖然痛苦,但也只能如此了。
因為她的樹化已經蔓延至胸膛了,她的一只耳朵也樹化了,聽不見了。
葉蒼在一旁很是耐心地傾聽著陳墨芙沒完沒了的話。
她需要發泄心中的壓抑情緒。
葉蒼理解她。
曾經他想用一生去傾聽少女的話,可那時的她卻不愿對他述說什么,拒他于千里之外。
而如今,他如愿以償,可他卻也沒了任何愛欲的感情。
他所擁有的感情只有一個,其名為幻滅。
葉蒼想哭,但又不肯在病人面前哭泣。
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哭泣了。
淚水沒有了。
一切都麻木了。
握著少女樹化的手,他的心也樹化了。
他只能作勉強而又真誠的微笑,注視著黃昏中的月桂樹,傾聽著少女最后的言語。
那是他與她最后的時光。
那也是葉蒼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的往事回憶。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