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急煞階前掌燈人
地白風色寒,雪簌簌的落了一夜,至此時還散著飛絮。送螺碳的車一早便分別去了慈寧宮與坤寧宮。不知是今年朔風烈,還是寒氣濃,太皇太后一入了冬便病倒了,皇后親侍湯藥,僅半日,二阿哥忽染風寒,一時焦灼。
“咳咳咳…..”,咽喉不適許久,太醫(yī)不敢離了跟前兒,“敏溪呢?”,太皇太后見蘇麻端了梨湯進來,隨口問道。
“皇后娘娘在偏殿煎藥呢”。蘇麻放下湯盅,盛著湯回道,待盛好小半碗,正伺候著主子用。思量之下,方照實回:“奴才方才聽江德福來回話,二阿哥病了,請皇后娘娘回去。可娘娘只吩咐了照看好,便去煎藥了”。
太皇太后擋了蘇麻的手,示意不想再喝,這梨湯加了藥,難以下咽,“胡鬧!哀家跟前不是有你伺候著,喚了昭妃來亦可。旁人哪及親額娘照顧得周全,快令她回去”,白眉兩蹙,氣息促亂,許是急切了些。
“格格莫急,皇后娘娘昨日瞧見皇上著急,想替皇上分憂盡孝,衣不解帶的侍奉格格”,蘇麻遞過絹帕,笑盈盈的撤了湯盅。
太皇太后拭了嘴角,躺了回去,閉眼時醇聲道:“傳哀家懿令,命皇后即刻回坤寧宮。召昭妃侍疾”。
蘇麻眼波微動,徐徐退了出去。
“皇后娘娘”,壓了聲兒,怕驚著專心熬藥之人。
敏溪聞言放下手中銀箸,“蘇麻嬤嬤,您歇會兒,交予我便是了”,親昵的扶著蘇麻的手,溫和有禮。
“格格已知曉二阿哥之事,令娘娘快些回去,緊著皇嗣才是”。知她慣是倔強性子,如若好言勸慰,定是不肯聽。
“嬤嬤放心,我已吩咐…..”。敏溪急急應道,只怕蘇麻請了她回去。
“娘娘,格格心里明了娘娘孝順體貼,可格格身邊兒有奴才,請娘娘放心。可二阿哥年幼,哪能少得娘娘呢,風寒來勢兇猛,回罷”。拍了拍敏溪的手,不似客套,全然真摯。
如此便猶豫了,眉頭漸漸緊鎖。“去罷”。蘇麻見她眼里不舍,輕笑著,拿起一旁的銀箸,翻了翻藥罐中的藥。
“如此,便多謝皇祖母與嬤嬤體恤,孫兒不孝,待承祜稍好,敏溪自來請罪領罰”,思量再三,實是割舍不下,且蘇麻嬤嬤言之有理,微微福身,遂急急回了宮。
“娘娘?”冬雪見到主子出了門驚訝道,昨日皇上勸了多時,娘娘亦不愿回宮,難不成一夜便想通了。
“回宮”腳步匆匆,無多言,心憂牽掛著,耳邊垂下幾縷發(fā)絲,風一吹便亂了。冬雪閉了嘴,只緊緊跟在身后。
天色暗沉,燭火透亮,四五位太醫(yī)立在床前,議著脈案。芷蘭捧著金盆,望著紫檀雕龍床上雙目緊閉,面頰高熱緋紅的承祜,心急如焚。
“如何了?”不顧一天一夜未曾洗漱的疲態(tài),眼底已然有了血絲,方進了門便急切問道。
“參見皇后娘娘”。屋內奴才即刻行了禮,芷蘭無顏見主子,主子臨前囑咐好生照看,卻不過半日的功夫二阿哥便起了熱。
“回皇后娘娘,二阿哥染了風寒,又因體弱之癥帶自胎中,天氣寒冷,恐怕需些時日方能漸好”。王太醫(yī)回著話,手心有了微汗,皇上已召見一次,又遣了梁九玏詢問,皇后娘娘此時親自照料,這用藥…..怕是愈慎之。
敏溪伸了手背,探了探承祜的額頭,是熱了些,好在無甚大礙,仔細將養(yǎng)著,只要平安,何懼時日多些。
承祜無力的眨了眨眼,看清了眼前人,“額,額娘”,應是病中脆弱,稚音帶顫,好不可憐。
敏溪溫柔一笑,“額娘在,不怕”。
“額娘,兒臣想去看雪”,眼里終是閃了亮光,臉蛋兒紅撲撲的,煞是惹人疼。
“不許!天寒地凍,原是你胡鬧,喚了乳母帶你去院里跑,這才染了風寒。你竟不思己過,待你病痊,額娘當是罰你”,敏溪忽的收了笑,語氣重然。
眸中星光忽暗,或是因額娘當著眾多奴才訓誡,撅了嘴,翻過了身,只背對眾人。
敏溪氣得笑了,同他阿瑪一般,極愛面子,既還同她鬧脾氣,想必無礙。
“娘娘,藥熬好了”。乳母端了藥碗,眼含懼色,不是她照顧不力,實是二阿哥身子弱,不曾想只在院子的空地上跑了兩圈,便咳了幾聲。不敢馬虎,即宣了太醫(yī),可未等太醫(yī)至,二阿哥便暈了過去,嚇出一身冷汗。
敏溪拍著承祜的背,“吾兒乖乖,額娘喂你喝藥可好”,嗓音軟了些,帶著哄慰。
手指在枕上摳了摳,似在想可要轉身,記起阿瑪教誨,不可惹額娘傷心,不若便是不孝,默默轉過了身,撒了嬌:“額娘抱”。
敏溪輕笑,“好,不過待喝了藥后,額娘便抱著講故事,可好”。順手接過乳母手中的瓷碗,皇上原賞了套金器予用,她覺著太過奢華,終是換了瓷器。
承祜張了嘴,小口小口的的喝著藥,苦澀的味道著實不好,卻從未叫苦,只蹙著眉頭。阿瑪昨日訓示,既是帝之嫡子,肩承大業(yè),怎可因小事哭喊,豈不與尋常孩童一般。
眨眼的功夫,藥碗見了底,命人奉過蜜水,又喂了兩口,便不肯喝了。冬雪伺候著主子脫了鞋,靠于床頭,懷里抱著承祜,只見他抬起頭,問道:“額娘,可還是講唐太宗納諫?兒臣想聽別的,可否準許”。
“好。額娘與你講杯酒釋兵權,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的故事”,敏溪替他掖了被角,緩聲道。
承祜尋了個舒服的位置,往額娘身前靠了靠,復問道:“額娘,阿瑪可是比這些皇帝厲害?在兒臣心里,阿瑪是最勇敢的巴圖魯”。
“阿瑪自然是大英雄,待你長成,可要盡忠盡孝,為阿瑪分憂”,神色認真,循循言述。
“是,兒臣記下了”,一臉真摯。
敏溪滿意的點了頭,“范浚所書五代論,言兵權所在,則隨以興,兵權所去,則隨以亡。宋□□為防重臣部下貪圖富貴,擁戴其自立,特設席宴請禁軍將領石守信等人。因著皆為故友,□□好言勸之,遂交出兵權”,娓娓道來,卻見承祜困意倦濃。
“額娘,兒臣好困”,打了哈欠,眼皮不住的下垂。
“那便睡吧,額娘陪著你”,敏溪在他耳邊輕語,拍著背,哄著入睡。
重檐廡頂,白玉彌座。殿外跪著文武百官,凌風蕭肅,有已然發(fā)抖之人。殿內,皇帝跪于明黃蒲團之上,對著祖宗牌位,誠心祈福:“臣玄燁,告求列祖列宗,祖母昭圣皇太后,在臣年幼時躬親撫育,初涉國事,悉心教之。近來鳳體違和,臣心不安,特求佑其安康。臣之愛子承祜,是以中宮嫡子,天性聰慧,臣有心使其承繼大統(tǒng),卻自幼體弱,牽掛臣心,復求佑其平安長成,以源大清基業(yè)”。叩首謹拜,正欲起身,似想起什么,又跪了下去。
三拜禮成,合了雙手,放低了聲兒,“臣妻元配赫舍里氏,正位中宮,寬仁待下,佐臣內治,躬全懿范。其體素羸弱,愿承祖宗福佑,與臣百年”。
“誒,索大人,皇上今兒怎進去這些時辰了還未見出來?”,明珠縮著脖子,盡量不使風吹進衣領,哈著白氣問道。
索額圖吸了吸鼻子,道:“明珠大人,太皇太后病了好些天了,皇上素來孝順,定然憂心不已,況且二阿哥相繼病倒,皇上愛子心切,如何能安心吶。你我為人臣子,應是為皇上分憂,何故問這些”。
“皇上孝順,天下人皆知。可二阿哥真得寵,皇上多次示下有傳位于二阿哥之意,索大人前途無量啊”,明珠語中試探,眼神狡詐。
索額圖鼻中冷哼一聲,厲聲道:“明珠大人慎言,可莫壞在了一張巧嘴上”。
“呵呵,索大人所言極是,是我多嘴了”。明珠尷尬笑了兩聲,覺著自討沒趣,正首,盯著五彩琉璃門,盼著皇上早些出來。
正是冷得受不了時,殿門開了,梁九玏趕忙站起身,伺候著萬歲爺下臺階。
馬車中,檀香縈繞,銅盆中的碳燃的旺盛。不斷摩挲著腰間的同心結,待她見著舊了些便編了新的送來。只是她不知,舊了的那些個不曾棄掉,放于木匣中收著,欽天監(jiān)報的天象不好,無有可舍之人。
“皇上,到了。是去慈寧宮,還是回乾清宮”梁九玏立于馬車左側,詢道。
只聞得車帳內沉聲吩咐道:“擺駕慈寧宮”。
天漸晚,各宮掌燈,坤寧宮內藥氣彌漫。
皇帝掀了簾,只見母子相依,輕了步子。彎腰瞧她,素凈的臉,發(fā)絲已亂,無甚釵環(huán),眼下青色醒目,想必昨夜不曾睡過。
似覺察溫熱的氣息灑在面頰,微微睜了眼,待看清床前的人,猛然起身,兩片薄唇相撞。
敏溪驚得瞪大了眼,伸手推開他,捂住唇,羞赧道:“我….我兩日未洗漱了”。
皇帝摟住她的腰,碰著耳廓,壓低了聲兒:“噓,莫吵著承祜”。順勢攜了她起來,握住她的手,往屋外去,吩咐了乳母進內照看。
命冬雪備了熱水,更了衣,可皇上過來盯著她左右瞧著,側首奇怪道:“你盯著我作甚,可是哪里不妥”,埋了頭尋看。
“敏溪,來年再替我生個孩子,阿哥,公主,都好”。皇帝滿目憐惜,鄭重似朝中議事。
莫論皇后,冬雪亦覺著耳根熱,端了金盆便退了出去。“你…你這是怎的了”。雖已有承祜,可這話亦令人羞紅了臉。
“方才我去給皇祖母請安,見她氣色好了些”,所答非意,閑話起了家常。
敏溪只道:“皇祖母福壽綿延,定會安康”。
皇帝攬她入懷,撫著她的烏絲,欽天監(jiān)之測著實令他心慌,旁人倒也罷了,可偏偏是最愛重的二人,不知如何開口,怕平添了她的煩惱。
敏溪知他有了心事,回摟了他的腰,默默的陪著。月隱云中,地上人影成雙,卻是經(jīng)年傷心凄清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