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姐妹家里只有父親抽煙。按父親的話,香煙是他一個人的所有物,孩子們禁止觸碰,“不行吃[吃煙,即抽煙],不行玩。煙怎么能玩!”
母親勸孩子放下手中香煙的時候也會說,“這哪里能玩,等一下弄壞的話,阿爸會罵的哦。”
孩子們不敢碰香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害怕父親。至于吸煙的害處,孩子們是在讀了幾年小學之后才有了明確認識。“吸煙有害健康,未成年人禁止吸煙。”
看著煙盒上標注的“吸煙有害健康”,妹妹也曾疑惑,“既然售賣,為什么說明有害呢?既然有害,為什么還要售賣呢?那這不是害人嗎?”
妹妹從小所見,只有男人會抽煙。直到上初中,親眼目睹了女人抽煙的樣子,妹妹才恍然以前認識的狹隘性。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翹著二郎腿閑坐在大榕樹下,兩指微夾著一支香煙,悠悠地往嘴唇貼了貼,瞬時,徐徐輕煙從她指尖繚繞而起。只這一瞥,妹妹詫異著大悟:原來女人也會抽煙。后來妹妹再回憶這一幕時說道,“她年輕時候抽煙的姿態一定迷倒過不少人。”
妹妹還以為,哥哥弟弟們都一樣,大家絕對遵守禁止吸煙的規定,甚至連萌生的念頭都不曾有。哪知——
那一天,妹妹無意間撞見,幺弟從父親放在茶幾上的香煙盒里偷偷地懷攥了一根,緊接著就迅速往門外跑去。“不好!”妹妹大驚,急忙尾隨。
在樓房東側,妹妹瞧著了試圖抽煙的幺弟。幺弟正把香煙含在嘴里,按大人們的做法,接下來就該拿出打火機點煙了。
“雖然感覺不太對勁,”妹妹疑惑地想,“他怎么好像沒有打火機的樣子……哎呀,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于是,妹妹大聲嚇住幺弟,“你怎么可以吃煙!”
“真難吃!”與此同時,幺弟碰巧正說著。
幺弟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和妹妹的驚喊聲,于空氣之中齊齊撞在了一起。同一時間,有什么東西從幺弟手里被丟出并掉進草叢里。
以為自己錯聽了什么和錯看了什么的妹妹,愣是沒緩過來。
那頭,幺弟已經轉過身來,一臉淡定地看向他姐姐。
妹妹還沒來得及醞釀什么話語,背后突然又殺出一聲,“你才知難吃啊!”
妹妹回頭一看,竟是弟弟。“是你啊,你啥時候在的啊?”
捕捉到弟弟話里的不對勁,妹妹接著問,“什么叫‘才知’啊?敢情你早知道……”
弟弟答道,“我小的時候也吃過一次的,偷偷吃的……”
“啊?你也偷吃過!”妹妹難免大驚,瞪了弟弟一眼,“哼呵呵,就知道,說啥‘才知’嘛,原來啊……你們啊……”
妹妹正想起盤問幺弟,卻聽幺弟先開了口,“噢,原來你吃過嘛……”然后繼續一臉無奈地朝著弟弟喊,“吃過也不說一聲,害我也吃了一回,真是要命!”
“我咋知道你也想吃啊……”弟弟說道,“你自個想吃又不說,你要是說給我聽我就能告訴你了啊……”
“嗯哎?!你要是吃過了有告訴我它難吃,我怎么會去吃。”幺弟不忘數落他哥,“你這哥不知咋當的哪,都不曉得教導教導弟弟……”
“呀,倒怪起我來了。我怎么知道原來你會想吃啊。我想你不該有興趣才對。要是知道,我怎么可能不告訴你它難吃啊。”
……
妹妹在一旁聽著盡管暈著,也還是記得要教訓一下兩個弟弟的,徑直喊道,“我都還沒說你們倆呢,你們可是偷吃煙啊……這煙怎么能吃呢……怎么能……”妹妹語頓著突然意識到了哪里不對勁,“……吃呢……這煙怎么能吃呢……咦哎!吃?!”
妹妹瞬間拾起一開始的不對勁,“把煙含在嘴里,竟然沒點火,就說什么難吃的……”妹妹一下子醒悟了過來,“啊呀,你們是真的在‘吃’煙啊!還以為是準備點火,那是已經在‘吃’了呀……難怪說難吃……難怪把煙給丟了……”
想通之后,妹妹朝著兩個弟弟大笑道,“白癡啊,這煙當然不能直接吃啊……這煙是抽(吸)的啊……”
弟弟解釋道,“好奇嘛,以為是什么好吃的味兒,誰知那么難吃。”
“那也用不著放進嘴里去試,傻啰,還用得著吃么,聞都知道啦!”
在看見幺弟偷偷攥煙跑出去的那一刻,妹妹還想著要向父母親告狀。不過,妹妹說了,“想想也就是兩個貪吃的傻弟弟,諒他們以后也不敢吃煙,就算了。”
的確,“難吃”的結果是他們自此不敢再碰香煙。
后來提及這段往事,幺弟說他是合乎情理的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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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每次砸大水鼓之后進行總結,會這么開頭,“阿爸我抽了三四十年煙,到今時今日,……”
三四十年間,香煙的牌子也換了好多種。父親抽得最多的香煙牌子還數紅雙喜和好日子。
紅雙喜,孩子們打小就認識,還知道有軟硬包裝之分。父親常讓孩子們幫買香煙,包括酒和花生。六姐妹,每個人都有一段替父親買煙的童年,而且頗為相似。
每到買煙,父親都再三叮囑,“買軟喜,紅色的。”
“買軟喜!”孩子當即記住了。
攥著錢,出了家門,急忙往小賣部跑。生怕記不住香煙的名字,孩子會一路跑一路念,“軟喜,軟喜,軟喜,……”
到了小賣部,孩子正要說出口,小賣部的阿姨倒搶先問了句,“要買什么呀?”
就這么一問,孩子把一路念過來的“軟喜”給弄丟了。
孩子想了想,急忙轉身往回跑,一路還念著,“什么煙,什么煙,什么煙,……”
跑到家門口,孩子突然就把“軟喜”找回來了,“軟喜,哦,是不是軟喜啊?”正當孩子懷疑的時候——
“咦?這么快?”母親正站在門邊問孩子。
孩子不好意思地問:“是不是軟喜啊?”
母親一聽,不由揚起嘴角,“你的記性咋這么不好使呢?”
不等聽完,孩子已經撒腿跑了。
小賣部前,孩子高高遞出錢,大聲喊:“買軟喜!”
小賣部阿姨笑著拿出了軟喜煙。
看著遞過來的紅色香煙,孩子眼睛一亮,“紅色的,是它,是它了!”
攥好香煙,孩子高興地往家蹦。家中等著他的,也是一個個的大笑臉。
有時候,孩子不止要這么往返兩次,還可能是三四次。或者還沒到小賣部就忘了是什么煙,甚至一出門口就忘了;或者總要回到家門口才能記起煙名字,甚至一看見母親就能開口,“啊,我知道了。”有時候,孩子還會忘記拿小賣部阿姨給找回的零錢。
家里開始出現好日子香煙牌子的時候,孩子們都長大了。父親的香煙也不再一小包一小包地買,而是從批發店里一次性地買兩大盒。其間,父親還會抽紅雙喜牌子的香煙,或軟或硬,但是好像只有在特別日子里才會享用似地。當時,硬雙喜賣八塊五,軟雙喜要六塊五,而好日子只需三塊五或四塊。
香煙是禮。親朋好友之間一見面,相互遞煙。至于名貴煙還是普通煙、怎么遞煙和送多少煙,屬于禮和面子的問題,這里不再說去。父親只道,“面子要做足的,禮是要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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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有個收購站,所以煙盒子不會被扔掉。不過,煙盒子經常是被孩子們收為已用。紅雙喜的煙盒上有好看的“囍”字和紅燈籠,妹妹愛剪下來收藏,還會把它們貼到大廳的柜子上。多年后大掃除,妹妹嘆道,“咋也不覺得好看,竟然還貼那么多,天啊,還粘得忒牢固……”
比白紙硬實,比紙皮白凈,香煙盒的包裝紙可以拿來謀劃各種趣事。裁剪著做個模型,攤開來畫畫涂鴉,折疊后墊個桌腳塞個窗縫……趕上就要用,孩子們可以擅自拆了父親的煙盒。父親無奈道,“我一個盒子裝得好好的,就這么讓你們拿去玩了。”
臨時突然要記個電話號碼,父親會隨手撕下香煙包的錫紙或者香煙盒的一角來書寫,用完之后會直接塞到電話底下。越塞越多,找起來不方便,父親便讓哥哥把它們整理了謄抄在一個筆記本里。就這么地,父親有了第一本電話簿。
知道孩子們不喜歡煙味,父親會盡量避免在孩子們面前抽煙。父親會說,“你爸我啊,抽根煙都要偷偷的,就怕你們不喜歡那個味兒。”
像幺弟,他會直截了當地嫌棄,“嗬,你走遠點去抽!”
父親委屈道,“我這才剛想抽一口……”
“你爸他半夜一兩點鐘都還沒睡,就坐在大廳里,一根又一根地。”母親說,父親是在想六個孩子的學費。
燈沒開,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漆黑的夜里默默地抽著煙。煙一圈一圈地燃燒,灰一層又一層地覆蓋。點著的是煙,燃著的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