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聯軍快馬加鞭地來到了洛陽城。
經過一夜,大火已經熄滅了,煙霧也少了很多,不過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所有物品被燒焦之后產生的惡臭混雜在一起,即使沒有進入城內,也可以想象是何等的慘狀。
曹操下令,盡快入城搜尋生還者,許多個先鋒軍抬著一根粗木,來回沖擊了好幾次,奮力地撞開了南門。
通道內的景象令在場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地面已幾乎沒有可直接落腳的地方,被尸體密密麻麻的蓋滿了,一層又一層,全是砍擊和中箭而死,兩邊的高墻上到處是濺出的鮮血,仿佛可以依稀聽到當時這里所充滿的絕望呼喊。
諸侯們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盡量不去踩到百姓的尸體,曹操一邊走一邊對著地面大喊:“可還有人活著?”
張飛在墻邊蹲了下來,看著一個年輕的女子,懷里正抱著一個四五歲左右的小女孩,都已經沒有了氣息。
一滴又一滴的淚水落下,如何都忍不住,他又想起了那一年秦軍屠殺了整個壽郢時,丘央抱著自己四處逃命的情景。
轉過頭,張飛看向城內,劉備正筆直地站在通道口望著他,一縷陽光從他身后灑下,和壽郢的那晚一樣,看不清他的正臉。
張飛想要大步上前,想要將劉備打倒在地,更想要怒斥他當年的殘暴行為,拳頭攥緊至發抖,牙根咬得作響,眼珠都快瞪出眼眶。
“翼德。”關羽走了過來,用長刀的刀面輕輕拍了拍張飛的肩膀,頗有深意地說道,“該過去了。”
張飛深吸一口氣,努力調整著情緒,他緩緩起身,用衣袖擦拭了下雙眼,跟著關羽繼續往城內走去。
洛陽皇宮已被燒得焦黑,多處墻體坍塌,完全失去了帝國中心的霸氣,宛如一個就要被推翻的落魄王朝,搖搖欲墜。
劉備抬頭望著宮殿的屋頂,太陽正在一角上,背光使得本就被燒得黑乎乎的皇宮更顯得昏暗,且散發著難聞的焦糊味。
在宮殿的大門口,有許多人頭被砍下后堆在一起,冒著煙,燒得只剩下骷髏,從一旁的尸體著裝來看,應該是朝堂的官員,定是那些不愿隨董卓離開的人。
“報!城中百姓只被救出十七人。”一個聯軍士兵來到曹操身邊稟報。
“什么?只有十七人?”曹操驚訝得大聲問道,“再搜!不要放過任何角落!”
“是!”
劉備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緩步走到曹操身邊,問道:“曹公,你覺得董卓那狗賊去了什么地方?”
“依我看,應該是長安。”曹操的聲音有些沉,顯然洛陽的慘狀導致他的心情十分低落。
“是啊……”劉備將視線轉向西邊的天空,嘆了氣,“長安。”
……
厚重的烏云完全將天空遮蓋了,下起雨,雨滴不大,但十分密集,伴隨著時不時刮來的西北風,讓人覺得有些陰冷。
長安城雖然古老,但看起來一點都不比洛陽來的陳舊,只是作為皇宮來說未免稍稍簡陋了一些,畢竟西漢王朝已經過去了近兩百個年頭。
聯軍的不齊心已經顯現,或許這也是董卓燒城遷都的目的之一。
只有曹操、公孫瓚、陶謙和孫堅率軍來到了長安,其他諸侯找了各種理由返回了各自的城池,不愿舟車勞頓、千里迢迢地跟隨聯軍繼續追擊,原本浩浩蕩蕩的二十萬大軍也就留下了大約七萬人。
午后,在長安西南十里左右的地方,聯軍安營扎寨,雨天導致地上很泥濘,所有將士都顯得有些臟兮兮的,加上長途跋涉的疲勞,搭好帳后都紛紛脫下鎧甲準備休息了。
劉備騎上了公孫瓚新贈給他的馬匹,獨自一人跑出了營地。
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雨水不停地打在臉上,濕透了頭發、眉毛和胡須,迎著風會感到陣陣寒意,但此刻他并不在乎。
急切又緊張,心跳聲和呼吸聲蓋過了周圍的一切聲響,劉備的表情像極了當年他還是秦王嬴政的時候,征戰歸來,聽聞子嬰即將出生的那種迫不及待,卻又忐忑不安。
繞過了長安城,在西面,那本是一座更加悠久的古城,現在已然成了一大片的廢墟,和一旁熱鬧的長安比起來,簡直就像是個墓園。
雨水、冷風、廢墟,它們是多么相配,少了誰都覺得缺了點什么,都映襯不了曾經處在萬物頂點的咸陽變成了這般的凄涼破敗。
進入了這片遺址之后,劉備就讓馬走的很慢,他四處掃視,建筑物的朝向都依稀可見,呈發散狀,面向著中心,這正是劉備行進的方向,直直地朝著皇宮,朝著他的秦王大殿。
……
“為什么非要我跟著你?我說了不愿來。”張飛埋怨道,他和關羽遠遠地一路跟著劉備,也來到了咸陽。
“哦,那你回去吧。”關羽抬起了眉毛,撇著眼看向張飛。
“嘖,你……”張飛眨巴了兩下眼睛,撅起了嘴巴。
二人騎著馬漫步在廢墟中,嗅著碎石磚瓦透過雨水散發出來的味道,感受其中依然帶著的一絲偉岸和威嚴,直至走到了劉備的身后,而他的馬被栓在了一旁。
“下馬。”劉備猜到了是關羽和張飛,他沒有轉身,筆直地站著,望著面前的一根柱子,已經損毀的只剩下小半截,還能看出柱身上盤旋著一條巨龍。
他們正在秦王大殿,這是曾經未經允許任何人不得入內的圣域,如今卻連殿頂都已經沒有了,成了一處滿目蒼涼的廢墟。
關羽和張飛互相看了一眼,雖說并不太情愿聽從,但還是紛紛跨下了馬背。
在張飛還未落地的時候,劉備突然轉身沖來,一腳將他踹倒在地,隨后迅速抽出利劍,指在了張飛的眼前。
劉備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微微地一張一合,喘著粗氣,顯得異常憤怒。
張飛被腹部被踹中,一屁股坐在了泥濘的地上,雙手撐在身后,直愣愣地望著眼前的劉備,表情驚訝又茫然。
關羽繞過他的馬跑到了二人身邊,握緊了長刀、緊盯著利劍,隨時準備阻擋。
“項羽……”劉備提到了這個名字后又喘了兩下,咬牙切齒地質問道,“他和我皇宮有何仇怨?和我的孫兒……又有何仇怨?”
“那我們楚國的百姓呢?你和他們又有何仇怨?”張飛沒有被劉備震懾住,瞪起了雙眼,毫不示弱地反問。
劉備卻被張飛的這個問題問得啞口無言,他回答不了,他已無法清晰地判斷當年屠城究竟是為了滿足自己殺戮的欲望還是懼怕敵國的幸存者再次反擊。
“你屠滅了楚國,殺光了我的全族;接著,漢軍又大敗我們楚軍,害死了我的項羽。”張飛繼續說起來,雨滴直落在他臉上,分不出究竟有沒有流淚,“我在黃泉被折磨了四百年,可為什么好不容易重回人間卻非要和你們二人在一起?真是可笑!你們都與我有著血海深仇,為什么非要我與你們和睦相處?我真恨不得你們全都……”
張飛沒有說下去,或許是已經哽咽了。
劉備不作回應,也不想回應,他心中的怒火隨著張飛的話語而逐漸熄滅,慢慢地蕩下了利劍;關羽將攥著刀柄的手松了送,豎直起長刀立在身旁。
三人一起沉默,僵持著各自的動作,隨后同時緩緩地抬起頭看向了天空。
許久之后,劉備取下腰間的劍鞘,將利劍插了回去,握著鞘身,保持著嚴肅的表情,朝坐在地上的張飛伸了過去。
張飛遲疑了一小會,松開緊鎖的眉頭,抬手握住劍鞘,被劉備拉了起來。
三人呈著一個等邊三角形站著,距離很近,劉備左右看了看關羽和張飛,仰天大笑,“血海深仇?哈哈哈哈,彼此彼此,哈哈哈……”
劉備洪亮的笑聲穿透了一面又一面破損的殘壁,一直到不遠處的一堵木墻背后,郭嘉正靜靜地站著。
……
回程路上,從東城門的西邊走來一位女子,正打著雨簦,緩慢地行走。
見其孤身一人,張飛便拍馬走了過去,詢問道:“這位姑娘,你為何獨自一人在此處?”
女子起初顯得有些害怕,后退了兩步,將雨簦抬高了些,看著張飛,對他的性別一時疑惑起來,不知如何開口。
“姑娘不必多思考,我是男子。”見女子猶豫不決,張飛補充了一句。
這位女子長的清秀美麗,即便身上穿著普通百姓的衣服也依然顯得氣質不俗、落落大方。
女子低頭半蹲地致禮,剛要回答,見到了不遠處的劉備,覺得十分眼熟,睜大了眼睛打量著;而劉備似乎也有這樣的感覺,歪起腦袋盯著女子看。
“我好像認得你,你叫……糜倩,是吧?”劉備想起了這位當初替自己擋了黃巾士兵一刀的恩人。
“嗯?公子,原來是你呀!”糜倩高興地微笑起來,立刻繞過張飛跑到了劉備跟前,“你沒事呀?我以為你……那什么了,感謝公子當時救了我。”
“哈哈哈哈,區區黃巾毛賊怎么能害的了我?”劉備炫耀地大笑,接著問道,“你為什么會出現在此地?”
“我啊……我祖上本是秦國人,每隔數年都會來到咸陽祭拜先人。”糜倩收起了笑容,表情漸漸地有些傷感,“上個月兄長去世了,族里就剩下了我一人,不過我還是想維持這個傳統,就獨自來了。”說著說著又微笑了起來,但眼眶卻是紅紅的。
“原來你是秦國人的后代。”劉備一下覺得糜倩十分親切,“但此處并無墓地,如何祭拜先人?”
關羽和張飛沉下了眉毛相互對望了一眼,仿佛是在說:“看起來,我們在這似乎很多余。”
“公子有所不知,當年秦國的大將軍蒙恬遭奸人陷害而死,尸體被扔到了東城門外。許多百姓不忍,偷偷地把尸體埋了,還立了墓碑。后來,不斷有老者臨終前主動要求葬在蒙恬的墓邊,漸漸地,那里就成了一小片墓園。而我的祖上受過蒙將軍的照顧,也在這片墓里。”糜倩道出了原因,并轉頭指向了不遠處,離東城門大約五十米,有一座碑立在墓園的最前端,那便是蒙恬了。
劉備聽罷,突然躍下了馬,順著糜倩的指向大步跑去;糜倩一下驚呆了,回頭看向關羽和張飛,滿臉疑惑。
劉備從未覺得五十米的距離居然這么長,居然需要跑這么久的時間。
就快接近時,一不留神,腳底打滑,重重地摔在了泥濘的地面上,摔得滿身都是骯臟的泥漿水。
“公子!”糜倩大叫一聲,打算跑上前去,卻被張飛用矛柄擋在了身前。
“糜姑娘,讓他一個人去吧。”張飛面露微笑地說道。
爬起身后,劉備似乎冷靜了一些,拉扯下衣褲,緩步走到了蒙恬的墓前,一只手搭在了碑的頂部,就像曾經搭在大將軍的肩膀上。
“蒙恬吶,朕來了,來看看你……”當年的秦王,對著墓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