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楚軍……”樊噲紋絲未動,不屑地說了一句,轉過臉去。
“韓兄……抱……歉……”鐘離昧扭頭對著韓信輕聲地說道,接著便翻滾著摔下馬來,癱在了地上。
韓信望著鐘離昧,重重地閉了一下眼睛。
“韓侯,來了長安為何不進城?”樊噲一臉壞笑地對著韓信問道,“調頭要走是不是心中有鬼?”
“樊將軍,你……廢話真多。”韓信懶得朝樊噲看一眼,漫無目的地掃視著四周的景色,視線就是不落在樊噲身上。
“哈哈哈哈……”韓信身后的將士都十分配合地笑了起來。
“嗯?”樊噲的臉色變得有些不高興了,“韓侯,你這樣子……是想開戰?”
“懶得和你打,更懶得和你說,找個身份高一些的人來與我對話。”韓信瞟了樊噲一眼,昂起了腦袋,“比如……你們家劉邦劉沛公。”
“你!大膽!竟然不稱陛下。”樊噲徹底生氣,攥緊了手中的斧頭。
“若不是我韓重言,他怎么可能會是陛下?至于你樊將軍……”韓信又瞟了樊噲一眼,眼神比上一次更輕蔑,“有沒有都無礙吧?”
“好家伙!”樊噲舉起斧頭,示意身后的士兵,準備要開打了。
“樊將軍,住手。”突然,從不遠處傳來了一位女人的聲音,聽上去似乎已到中年。
一輛華麗的轎攆不緊不慢地駛了過來,由護衛將軍曹參帶著幾位滿身鎧甲的騎兵護送,一旁還跟著好些個侍女,其中一位尤其貌美,穿著也和其她幾人不同,更顯精美一些,她名叫竇漪房。
“漪房,拉簾。”轎攆中的女人喚了那位貌美的侍女。
“諾。”竇漪房半蹲著行禮應道,走上前拉開了簾布。
一位全身華貴的女人端坐在轎攆中,年紀大約四十出頭,可妝容顯得她要稍稍年輕一些,樣貌雖不能迷倒眾人,但也足夠美麗大方,而那一股俯瞰一切的氣勢足以將成年男子都壓制得不敢吱聲,她便是當朝皇后——呂雉。
“拜見皇后。”樊噲一軍全體下馬跪膝,朝轎攆行禮。
“韓侯,本宮的的身份夠不夠?”呂后冷著眼問道,微微翹起了嘴角。
“唉……全軍行禮。”韓信跨下了馬,即便再不愿意,可自己也還是臣子,還得注重禮儀。
“拜見皇后。”韓信一軍沒有下跪,全都俯下身子,低頭作揖。
“免禮了。”呂后緩緩地抬手揚了一下,“韓侯,為何不作答?本宮的身份夠是不夠?”
韓信直起身子,隨手拔起了一根雜草放進嘴角,同樣冷眼看著呂后,深吸了一口氣,聚集到胸腔。
“本宮乃呂氏后人,從大秦相國呂不韋開始便是皇親國戚,直至如今執掌后宮,且問,夠是不夠呀?”呂后死死地看著韓信的眼睛,令人感覺仿佛從她眼中射出了刀劍。
“夠了……夠了。”韓信略略地撇了一下嘴,轉移了視線,無奈地回答,而這兩下“夠了”或許并不是同一個意思。
“據鐘離將軍密報,韓侯有奪權之意,可有此事?”呂后的上下眼皮稍有收緊,語氣淡定,卻威力十足。
“此事稍后再答,可否請皇后先回答我一個問題?”韓信又望向了呂后,眼神也跟著犀利了。
“放肆!還輪得到你來發問?”樊噲在一旁大聲呵斥。
“樊將軍,無礙。”呂后伸出手,攤開了掌心朝樊噲示了意,“韓侯請說。”
“是你們仿造了灌嬰的筆跡吧?他現在在哪?”韓信保持著面無表情,壓抑內心中的擔憂,他知道灌嬰必定已經被牽連了。
“托韓侯洪福,灌將軍平安無事,只是暫被關押在了獄牢中。”呂后帶著諷刺的語氣答道。
得知灌嬰還活著,韓信稍有放心,同時確定僅存的希望也已破滅了,自己被抓是必然,只是看幾時會被取走性命,會是什么樣的刑罰而已。
“韓侯,你的問題本宮已如實回答,該你了。”呂后的語調顯得越來越有氣勢,宛如一大塊巨石,沉重地壓在對方的身上,讓人喘不過氣。
“如你們所愿,我并未進城,這不就是說明我做賊心虛了嗎?”韓信將雜草高高地頂了起來,嘴巴歪到一邊。
“哈哈,韓侯總是反問,總是不肯正面應答呀。”呂后的笑容還算慈祥,可心里早已充滿了殺意,“也罷,不如先見一個人,漪房,叫韓迎過來。”
韓信的身子抖了一下,眼睛也睜大了一些,慢慢地移了移腦袋,往竇漪房行走的方向看去,雖然已過去好些個年頭,但依然感覺像迎接初生的嬰兒一般忐忑。
在轎攆后方,一個騎兵的身后,竇漪房伸手攙著一位看起來十二三歲的男孩跨下了馬背,有些瘦弱,衣著十分樸素。
“灌將軍找到了迎兒,不過被我截下了。”呂后炫耀起自己的能力,接著開始觸碰韓信的痛處,“取名為迎,是意在迎接夫君歸來吧?”
韓信微張著嘴巴,雜草都快掉下來了,直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緩步走近。
韓迎長得清新俊逸、儀表堂堂,和韓信頗有幾分神似,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期待,原本只能從母親殷嬙的口述中了解父親,當本人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壓抑了十多年的情感如何都隱藏不住,韓迎已經濕了眼眶。
“父親?”韓迎不敢確定,呆呆地看著身材高大的韓信,都還沒變聲。
“滾開,別這么叫我。”韓信板著臉,冷冷地對韓迎說道。
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如果韓信一躍下馬,父子二人緊緊相擁都不會讓人覺得意外,可完全沒想到他居然會露出如此的態度來對待十多年后才得以初次見面的獨子。
唯有呂后沒什么反應,只是略微皺了皺眉頭。
韓迎不知所措,睜大了眼睛看著韓信那冷漠的表情,母親去世后,他就隨著附近村莊的村民生活,劉邦和項羽大戰之時,他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一直向往著自己的父親有朝一日能信守承諾地把自己接走,灌嬰尋到他之時,他甚至高興地喜極而泣,朝著母親埋葬的方向長跪不起。
“可……灌將軍說父親……一直在找我……”韓迎渾身顫抖、吞吞吐吐,淚水在眼中不斷翻滾。
“是那蠢材一廂情愿,離開你母親之后,我過得瀟灑快活,根本沒想著要再回去找你們。”韓信轉開了臉,不再朝兒子看,“滾吧。”
“母親……母親等了你九年……最后郁郁而……”韓迎低下了腦袋,晶瑩的淚珠一滴滴地往下落。
“夠了、夠了,我不想聽她是怎么死的。”韓信滿臉的不屑,昂起了頭,“反正我從沒當她是我的家人,你也一樣。”
“父親……”韓迎的腦袋越俯越低,雙臂貼著側身,小拳頭握得緊緊的。
“我說了別這么叫我!”韓信加重了語氣,眼珠移到了眼角看著兒子,“還不快滾開,你這沒用的廢物。”
“嗚……”韓迎痛哭流涕,令人絕望的現實使他的心都碎了。
“哈哈哈,韓侯,如果對你無用了,那我便削了你兒子的腦袋如何?”樊噲將斧頭架在了韓迎的脖子后方,目露兇光地對著韓信問道。
長戟被韓信死死地攥在手中,胳膊上青筋暴起,看著兒子身處險境,任何一個父親都會出自本性的憤怒。
韓信猶豫了,他沉默著不敢開口,生怕絲毫的判斷失誤會就此葬送了韓迎那年輕的生命。
突然,一把砍刀映著陽光一閃而過,原來鐘離昧并未死去,他忍著傷痛,原地奮力躍起,一下劈開了樊噲胸前的鎧甲,皮開肉綻、鮮血四濺。
“迎兒!跟我走!”鐘離昧猛地拽住了韓迎的胳膊,往韓軍的后方狂奔不停。
樊軍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剛要邁步去追,卻發現韓軍依次排開,擋住了去路,而鐘離昧和韓迎已跑進了樹林深處。
“該死!咳、咳……”樊噲捂著胸口大罵,躍上了馬背,揮起手臂向士兵示意前去追趕。
“樊將軍且慢。”呂后突然插話,聲音并不大,但極具穿透力。
“皇后,企圖奪權之人按律當夷三族。”樊噲朝轎攆低頭作揖,胸口的傷處還不斷地滴著血。
“這……就要看韓侯了。”呂后雖然手段毒辣,但也算賞罰分明,而且身為人母,或許對方才韓迎的可憐之狀動了一絲惻隱之心。
韓信依然直直地看著韓迎和鐘離昧逃走的方向,胸腹在顫抖,眼眶有些泛紅。
為了保住兒子的性命,他不能讓韓迎過分留戀自己,只能忍著內心的愧疚和疼愛將其趕走,同時也希望借此能打動呂后網開一面。
“韓侯,鐘離將軍身負重傷,恐怕保不了你家迎兒多久。”呂后又追加了一句,試圖徹底擊垮韓信的心理防線。
韓信深呼吸了一口,穩定住情緒,掃視著面前忠心耿耿的將士;而韓軍士兵也都個個面帶悲狀地望著他們的主公。
“眾將聽令……”韓信語氣平平地吩咐,卻停頓了一下,或許是由于不舍,因為一旦離別,便是再也不見,“全軍返回江東。”
“主公!我們不走!”韓軍中不斷有將士大聲拒絕,有些人都帶著哭腔。
“不得違抗!”韓信突然喊得很大聲,仿佛震懾了整片樹林,連高處的群鳥都嚇得四散飛離。
樊軍和呂后身邊的一行人都被這聲叫喊震得抖了一下身,甚至樊噲都覺得胸前的傷口越發劇痛;只有呂后依然端坐于轎攆之中,鎮定自若。
“將士們,回去吧。”韓信又吩咐了一句,語氣卻變得非常溫和,“還得勞煩諸位前去保護我家迎兒。”
呂后微微放低了腦袋,緩緩地閉了一下眼睛。
許久之后,韓軍將士朝韓信陸續下跪,將額頭磕在地面,沒人開口說話,但依稀傳出了抽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