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羽帶著一身酒氣走進了臥房,他在此次與袁軍的對壘中戰功顯赫,自然少不了被敬酒,但還不至于喝得迷糊,畢竟張遼、夏侯惇等諸多大將也立下了許多汗馬功勞,所以沒有出現眾人圍攻他一個的狀況。
月娥一直坐在榻具上等著自己的夫君歸來,她準備了大半桶的涼水,知道關羽長途跋涉不免沾上塵土,外加晚宴上一定喝了很多,等回家之后再加些熱的便可以洗澡了,洗去一身的酒氣和疲憊。
關羽一直溫和地回應著月娥的噓寒問暖,一改平日里的懶散和冷酷,十分配合地接受著妻子的照料,沐浴、更衣、按摩、閑聊直至就寢,使得月娥也覺得心中涌出了陣陣暖意。
入睡之前,關羽在月娥的額頭親吻了一口,勝過萬句情話,仿佛整間臥房里的空氣都是甜蜜的,望著妻子那已有些濕潤的美麗雙眼,關羽溫柔地微笑了。
月娥之前每晚都睡不踏實,經常會驚醒,心跳得飛快、呼吸急促,只能看著空曠的房間唉聲嘆氣,始終擔憂著在外征戰的關羽是否平安。
然而,今晚卻早早地就進入了夢鄉,對于一個善良賢惠的女子來說,沒有什么比丈夫躺在身邊更讓她心安的了。
關羽卻久久無法平靜,即使酒精作用還在影響著大腦,但依然沒有一丁點的睡意,他盡量不去挪動身子,免得吵到一旁的月娥,平躺在床席上,雙手十指交叉著放在腹部,兩眼無神地望著頂梁,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的思緒中充滿了劉備和張飛的身影,回憶著三人從初識的異樣結拜到不久前的刀劍相向,簡直就像昨日發生的事,以及書信前半句那四個字,深深地刺痛著關羽的內心。
“韓信已成往事。”這才是劉備這封書信的真實含義,代表仇恨已經過去了。
關羽閉上眼睛,面無表情地躺在妻子身邊,醒著,就這樣度過了一整晚。
……
“主公,奉孝已埋在他的故鄉潁川了。”第二天一早,荀彧的眼睛有些紅腫,來到了曹操的書房,語氣低沉地說道,郭嘉的死令他很是憂傷,連回城的慶功晚宴都沒心思參加,直接前去將郭嘉的尸體妥善地安葬了。
“奉孝的身子可保存的還好?”曹操坐在地席上,兩眼望著桌案,但沒什么物品可聚焦,看起來還未從悲痛中恢復。
“我在渤海時就傳信到許都命人為他的尸體涂抹香草和黍酒。”荀彧答道,他這么做只為了要回來親自送老友一程,“雖局部表皮有些腐敗,但整體還算保存得很不錯,尤其是面部,基本沒有變化。”
“嗯,那就好。”曹操點了點頭,安心了一些。
“對了,主公,我入城前似乎見云長獨自從南門跑出,是有派他什么任務?”荀彧接著問道。
“什么?你可看清?”曹操頓時緊張起來,上半身都豎直了。
“雖然當時距離較遠,但應該不會有錯,唯有他的赤兔馬是周身血紅。”荀彧瞇起眼睛回憶了一下,隨后表示確認。
“啊?”曹操徹底慌了神,立刻撐著桌案站起來,沖著房門大步跑去,同時對荀彧喊道,“文若!快去詢問月娥!快!”
……
“唉,該死!怎么又繞回來了?”關羽歪嘴叼著雜草,上翻著眼珠,望著遠處的許都南門,出城都一個多時辰了,未曾想又回到了起點。
關羽調轉一下馬頭,環視了一圈周圍,不是山丘便是樹林,哪哪看起來幾乎都差不多,對他這么一個毫無方向感的路癡來說,想單獨一人找出路線簡直就是難如登天。
“剛才走的……是左吧?”關羽自言自語地問道,皺起了眉頭,“那……接下來往右走試試。”
“云長!”突然,身后傳來一聲高喊,是張遼的聲音。
這一下驚得關羽渾身一個哆嗦,本想悄無聲息地離開,想不到由于自己的摸不清方向,居然這么輕易就被逮住了。
即便赤兔可日行千里,但已然被追上,撒腿就跑難免顯得過于丟臉,關羽緩緩地回過身來,決定不如坦然地面對。
一共追來了五人,其中三位將領,乃張遼、夏侯惇和曹洪,他們都緊緊地鎖著眉頭,表情相似;曹操騎在中間,臉上沒有露出一絲氣憤,可以看出是在刻意保持著平靜,但依然讓人覺得他很慌張;在最右側的是月娥,眼眶早已泛紅,正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云長,你這是要去何處?”曹操并不打算責怪自己的愛將,放下主公和丞相的威嚴,找了一個看似合理的臺階,態度溫和地問道,“是有人誤傳孤的軍令讓你出城了吧?”
關羽依次與眼前的幾人對視,他們是相處多時的戰友、體貼有加的愛人、恩深義厚的主公,盡管始終都還是稱呼為“曹丞相”,但依然回避不了這段時間的主仆關系。
“云長,你若是走了,那我……怎么辦呀?”月娥緊跟著問了一句,聲音有些顫抖,淚水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轉,她是多么想叫關羽一聲“夫君”,卻因為曾經被拒絕而說不出口。
“關某深表歉意。”關羽抬手取下嘴角的雜草,輕輕地一丟,將上身深深地俯了下來,雙手作揖,“但我已決定回到我的結拜兄弟那去,還望諸位成全。”
“混賬!”夏侯惇瞪起眼睛,但叫得并不大聲,右手猛然舉起了長刀,“主公如此器重于你,待你恩重如山,你竟然不辭而別!”
“元讓。”曹操輕聲喚了夏侯惇,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收起武器。
“云長,你這樣……也太不仗義了吧?”曹洪伸手指向關羽,口氣夾雜著埋怨和不舍。
“關某愧對諸位,但去意已決,切莫再挽留了。”關羽一直保持著低頭作揖的動作,兩眼毫無聚焦地看著地面。
“玄德究竟在書信里說了什么?為何使你一夜之間便要棄孤而去?”曹操想到了信里的內容,居然和自己預料的結果大相徑庭,卻又不愿當面承認自己偷偷地先看了一遍。
“書信的含義只有我們兄弟三人可懂,也請曹丞相別再多問了。”關羽料到曹操必是已知“信已過往”這四個字,而且一定認為是劉備對自己失去了信任。
“關云長!你……”夏侯惇放大了音量,攥緊武器,既為關羽一再地拒絕曹操而感到無比氣憤,又為將要失去一位戰友而感到萬分失望,咬著牙根說道,“可別逼人太甚了!”
月娥睜大眼睛、探出腦袋,視線在關羽和夏侯惇之間來回停留,生怕二人會就此開戰,擔心得流下了眼淚。
“云長,曹某……比不上劉玄德嗎?”曹操嘆著氣,情緒落到了底點,他曾對關羽入到帳下而由衷地歡喜,可沒想到卻只有這么短暫的時日。
關羽緩緩抬起頭,鼓起勇氣正視曹操,眼神中帶著愧疚和感激。
“曹丞相,只因相識先后。”話音剛落,關羽又將腦袋俯下去,用力地閉了一下眼睛。
刺眼的陽光灑在這幾人的后背上,熱乎乎的,算是緩解了那很不痛快的心情,但卻并不太應景,此時的情形應該搭配上陰沉壓抑的天氣,要是能再來點小雨就更適合了。
“關云長聽令。”曹操平時說這句話都顯得頗有神采、斗志昂揚,而當下卻讓人感覺毫無氣勢、萎靡不振,“你觸犯軍規,且教之不改,就此免除你平南將軍一職,趕出我軍,任你自生自滅,不得……再回。”
曹操仰望著蔚藍的天空,很不情愿地下達了這道命令,可為了保留一絲尊嚴又別無他法,只得忍痛割愛。
月娥用手掌捂住嘴,淚水早已流滿了臉頰,她敬重著曹操,也深愛著關羽,見到二人即將以這種方式離別,實在于心不忍,就差失聲痛哭了。
夏侯惇低下了頭、蕩下了長刀,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想以此來擺脫心中的萬般無奈,但根本沒什么作用。
曹洪將臉側向了一邊,抬起手臂,用大拇指搓著眼睛,感性如他,已忍不住地落下了男兒淚。
“云長,保重。”方才一言不發的張遼雙手作了揖,他是追趕來的三大將領中唯一一個轉投至曹軍的,所以十分了解關羽內心的掙扎,既然無可挽回,不如就此道別,“往后,你與我方……又將成為敵人了。”
“諸位保重,關某告辭。”關羽沒有抬頭,他不敢看向這幾人的眼睛,生怕給自己帶來更深的愧疚。
“等等!”月娥突然喊道,擦拭著臉上的淚水,眼神堅定,騎著周身黑亮的王追走向關羽,“云長,我是你的妻子,勢必與你相隨。”
赤兔和王追有著很深的感情,宛如摯友,兩匹駿馬的額頭互相頂了一下。
……
曹操一行人站在原地,望著關羽和月娥慢慢遠去,馬蹄踏起塵土,逐漸模糊了他們的身影,就快看不清了。
片刻之后,關羽和月娥突然勒停馬匹,同時跨下馬背,轉過身,對著曹操的方向站了一小會。
“關云長……”曹操又一次不自覺地喚起關羽的名字,微微揚起了嘴角。
隱約之中,關羽跪下雙膝,深深地彎下后背,腦袋磕到地面上,感激了曹操贈予的恩情,也斬斷了二人之間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