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珠急忙拿來墊子鋪好,曦月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詞:“顧先生,你既是阿楚的老師,也就是我的老師,我喜阿楚之喜,憂阿楚之憂,他這些天一直為您自責難過,可是我知道他盡力了,我心里和他一起難過,老師就請看在我跟阿楚雙份難過的份上,原諒他吧。”
楚無垢撫了撫少女柔順的長發(fā),露出了這幾天第一個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
七珠和蓮蕊指使仆從撤了香案燭火等物,奉上清茶,放下紗簾,在四角置了冰釜,因怕有蚊蟲叮咬,又在兩人身上掛了裝有驅(qū)蚊草的香囊,才退出去遠遠守著。
曦月卻不肯老實坐著,偏揀個細竹席墊子鋪到楚無垢腳邊,團身坐下,腦袋枕在他腿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阿楚,你是什么時候認識的顧先生?”
“五歲左右吧。”
“是廣陵王府聘請先生去給阿楚授課的嗎?”
楚無垢聲音微沉:“不是的,是我五歲那年走失時,被老師所救,后來老師覺得我還不算愚鈍,才教授我學識。”
曦月沉默,楚無垢是廣陵王的長子,身份之尊貴,在西南抵得上太子了,那些人是有多大的心,多不怕死,才敢丟了他。
“阿楚,和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情吧。”
“微臣小時候的事情無趣的很,陛下不聽也罷。”
“不,我就要聽。”曦月難得執(zhí)拗,黑黑的眼珠定定看著他:“好阿楚,你就說給我聽聽嘛。”
楚無垢凝視少女眼眸里自己的倒影,低嘆道:“好,說給阿月聽。”
“微臣是廣陵王府的庶長子,父王沒娶嫡母前,微臣過的還算不錯。后來嫡母進門,她是父王手下第一得力干將的女兒,輕易不能得罪,她……不太喜歡微臣。”
豈止是不喜歡,嫡母每次瞧著他的時候,都恨不得用眼神殺死他,礙著父王的面子,又不得不做出一派慈母形容來,忍的實在辛苦。楚無垢那時雖然只有三歲,卻被這惡毒眼神嚇的常常做噩夢,小小的人兒,只能緊緊揪住父王的衣襟不敢松開。可是父王公務(wù)繁忙,還要領(lǐng)兵打仗,哪里有那么多時間照料他。
“再后來嫡母有了身孕,問診的大夫說,很可能是位公子,她就更不喜歡微臣了。有次她領(lǐng)府上所有女眷去玄空寺上香,讓微臣跟著也去祈福。家仆帶微臣去后山看風景,不知怎的就走散了。那時天色已晚,下著小雨,微臣很害怕,后山的路特別復(fù)雜,微臣迷了路,只能一直不停的走。突然從草叢里撲出來一只狼,微臣都嚇傻了,連跑都不會跑。”
那只狼后來被查出,是嫡母日日叫人拿裹了他衣衫的假人給狼撕咬,特意訓練出來的。她既想叫他死,又想推的干凈,可世上哪有那么如意的事情。
曦月緊緊抱住楚無垢手臂,心疼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原來富貴人家的嫡庶之爭也這樣殘酷。
楚無垢笑著安撫小姑娘:“微臣命大,野狼并沒有傷了微臣,被老師射殺了。那天正好趕上老師去后山采藥,恰好救微臣一命。”
“顧先生那時有多大?”
楚無垢回想著,說道:“約莫二十七八歲吧。老師風姿無雙,學識淵博,待人再溫和不過,是微臣平生所見最優(yōu)秀的男兒。”
“再后來呢?”
“再后來老師教微臣讀了一年書,因家中有事請辭離去,父王怕微臣再被人傷害,就帶著微臣隨軍。軍隊的日子雖苦了些,可比起整天提心吊膽好多了。父王閑暇時間會教微臣讀書習字,兵法謀略。”
“阿楚小時候也和現(xiàn)在一樣沉穩(wěn)又聰明嗎?”
“哪里,微臣小時候特別調(diào)皮,上山下河,撩貓逗狗,成天滾的和個泥猴子似的,父王看著就頭疼,打吧下不了手,不打吧又淘氣的叫他受不了。”
曦月想像小小的楚無垢一身黑泥,睜著雙烏溜大眼巴巴看人的模樣,伏在他膝頭悶笑不已:“真沒想到阿楚小時候這么可愛。”末了又有些遺憾:“可惜了,沒讓我親眼看見。”
楚無垢用手指理順少女散亂的長發(fā),笑著說道:“幸虧沒給陛下瞧見,不然微臣可一點面子都沒有了。就是因為微臣太頑皮,父王不得不寫信求助老師,請他再教授微臣幾年課業(yè)。在顧家的那一年多里,微臣很開心。顧家家風嚴謹,文化底蘊十分深厚,男女老少都潛心向?qū)W,是不可多得的清貴世族,可惜……老師對微臣的影響深遠綿長,微臣這一生,都興慶曾給這樣品格高潔,風華卓絕的人做過弟子。”
曦月甕聲甕氣的說道:“對不起。”
楚無垢抬起那張小臉,見上面布滿淚痕,笑嘆道:“都是微臣不好,竟把陛下惹哭了。”
曦月垂下眼睛,又說了一次:“阿楚,對不起。”
“怎么能怪陛下呢?”青年指尖拂去少女眼角的晶瑩淚滴:“你那時才多點大。”
少女用力吸吸鼻子:“好像你那時候就很大了。”
楚無垢笑瞇瞇的:“微臣那時十二歲,肯定比陛下大多了。”
“我聽說阿楚十四歲的時候已經(jīng)接任家主之位了,是不是?”
“嗯。”
“那個位置一定不好坐吧?”
“是啊,很不好坐呢。”
楚無垢恍惚想起,父王臨終前緊緊握住他的手,費力的說道:“阿垢,你一定要守好楚家,守好你的母親,別人我都不放心。不論他們用多么惡毒的語言攻擊你,用多么卑劣的手段對付你,都不要離開,千萬不要離開,你若離開,楚家必亡啊……”
其實父王已經(jīng)知道,那時的他萌生了去意,這是拿性命在留他吧?
父王死后,立刻就有謠言傳出,說他根本不是廣陵王楚辭的兒子,而是母親和其他男人茍合所生。本來就有很多人不滿他上位,這下更是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多少陰謀算計,多少暗殺迫害,身邊的親人,軍中的官將,他們用最殘酷的方式教會他陰冷毒辣,教會他決絕無情,逼他從一個孩子迅速長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