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隔簾問賬
薛家院正堂的里間與外間之間垂了一道湘簾。薛寶釵端坐于里間,隔著湘簾,正與外間客座上的張德輝議事。麝月在寶釵身邊侍立,張德輝身邊則坐著茜雪。只聽寶釵問道:“世伯這次回鄉,不知大兄弟的事可都料理好了?”張德輝恭敬地回道:“謝姑奶奶的恩典,老奴全都料理好了。”剛說一句,便又忍不住嘆了口氣,因又說道:“姑奶奶原是知道老奴家的。都是我那犬子不成器,放著好好的生意不去做,只一味吃酒、賭博,年紀輕輕便把命給喝沒了,丟下苦命的媳婦和剛出生的小孫子,整日家哭得讓人揪心呢。”又看了看茜雪說道:“我那口子走得早,老奴現也是個腿腳不靈便的,要不是我這侄兒和侄兒媳婦支應著,家里還不知道亂成個什么樣兒呢。”寶釵聽了,心中不忍,便道:“世伯也不必過于悲傷。您老家里的事兒,便也是我的事兒。麝月,你這就到賬房支五十兩給世伯家用。世伯家中還有什么煩難,只管開口便是。”麝月忙答應稱“是。”趕緊去了。張德輝登時撲通跪地,叩謝不已:“姑奶奶的大恩大德,老奴如何得報呢?都是老奴不好,竟在姑奶奶面前胡掰瞎扯了些無聊的閑話,沒得讓姑奶奶費心。”寶釵忙向茜雪說道:“怎能讓世伯行此大禮?五奶奶,麻煩替我扶世伯起身罷。”這邊茜雪趕緊扶了張德輝起身,重新坐下。寶釵便道:“世伯如此,便太過于見外了。您老是服侍過我們薛家三代的老人兒了,論理我們這些小輩也當費心孝敬不是?只是我想著,弟妹青年守寡也怪可憐見兒的,趕明兒得空便將弟妹接過來,跟我閑聊敘敘也好,別只悶在家里,怕悶出病呢。不知世伯意下如何?”張德輝忙道:“姑奶奶的吩咐,老奴哪敢不從?明兒老奴便讓她過來。”因又說道:“還有一事,老奴想稟與姑奶奶知道。今兒京里皮貨短缺,想明年必是價高的。老奴琢磨著,不如再派幾個得力的伙計去那潢海鐵網山分頭走上幾趟,單收些上等皮貨回來,只等來年出手。還請姑奶奶示下。”寶釵便點頭兒道:“皮貨買賣雖不是咱家的正業,卻也無不小補。但勞世伯費心便是。只是前兒我想了一想,單靠這些兒個零碎買賣,畢竟也不是常法兒。倒是鋪子上的生意要緊些。”張德輝便道:“實不敢欺瞞姑奶奶。如今恒舒典的生意可大不如從前了呢。自打去歲那泰昌典也在鼓樓開了分店,咱家好幾個老主顧都被它挖了去呢。”寶釵忙問道:“泰昌典?便是鼓樓東大街那家?”張德輝道:“可不是?人家是吏部衛天官家的產業呢。”一時麝月回來。寶釵便向麝月笑道:“原是你史大姑娘家的產業呢。”因又自言自語道:“這么些年了,總沒得云兒的準信兒,也不知她是怎樣呢。”一時又想起生意上的事,便又向張德輝說道:“既是衛天官家的產業,想是專做大戶人家兒的買賣。咱們這敗勢倒運的,實不可與之爭鋒,依我看,倒不如多做些中等人戶的買賣,饒是單筆利薄了些,便做得多了,如此集腋成裘,或能挽回個七六分也未可知呢。只咱不學那小押當重利盤剝窮民便是了。不知世伯以為如何?”張德輝道:“姑奶奶所言甚是。老奴也是這么想的來著。”因又回頭向茜雪笑道:“可不是我常說的?姑奶奶的眼力見兒,連多少男人都不及呢。可惜只生作女兒身,若是當初跟咱家大爺換過個兒,便生作個哥兒,我老薛家何愁家業不興呢?”茜雪也笑道:“寶姑娘從小就幫老奶奶管著賬目的,未出閣那會子就透著干練來著。如今隨了寶二爺,替這邊管家,老爺、太太、珠大奶奶他們哪個不贊服呢?”寶釵道:“世伯和五奶奶真是過譽了。我一個年輕媳婦家,能有多大點兒本事?這生意上的事兒,還有勞世伯提點才是。”因又嘆道:“當初咱家大爺的事,是咱家虧待了世伯。如今又為姑爺的事,煩世伯暮年操持,真是太過意不去呢。也怪我沒能耐,在這邊侍奉太太,服侍姑爺,尚嫌失于應侯。這祖宗基業上的事,原不是我一個婦道人家該問的,如今也就指望著姑爺通曉些世路、歷練些本事出來,對得住我們賈、薛兩家的祖宗便是了,我也不敢再希求甚么。只是姑爺的牛心古怪,世伯今兒也是知道的,比大爺當年更甚。倘或一時沖撞冒犯了世伯,世伯可千萬別望心里去,只怨著我好了。我這就先替姑爺給世伯賠個不是。”說著,便起身向張德輝深深地福了一福,道是:“也不敢指望世伯疼著姑爺,只求著世伯看在咱家去世的老爺、老奶奶的分兒上,可憐我這沒人疼的孤女兒罷。”說著,又淌下淚來。張德輝忙起身道:“姑奶奶何出此言?折煞老奴了。姑奶奶有話只管吩咐便是,老奴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茜雪趕緊起身,攙扶了張德輝坐下。這邊麝月亦扶了寶釵坐定。只聽寶釵又道:“世伯啊,如今這外面的事兒愁的還有限。只鋪子里的一樁事兒,實實讓我懸心呢。前兒王家嫂子不是又送螃蟹來著?我托了她將這兩個月的賬簿帶了來。我看咱鋪子里近來勾賬的五十八筆買賣,竟有三十六筆是死了當的。也不知這些個當頭究竟怎樣?世伯是知道的,姑爺原是個百事不曉的,我怕是遭人欺蔽了也未可知呢。可巧兒世伯今兒個回來了,便煩請世伯替我留意著些呢。”張德輝便道:“姑奶奶既有此言,老奴回去留神便是。”一時茜雪笑道:“八叔,時候不早了,咱們叨擾寶姑娘半日,也該走啦。”張德輝笑道:“可不是呢?我可是老背晦了。姑奶奶,老奴這就告辭了。”寶釵笑道:“世伯走好,姑爺的事都有勞世伯費心了。”又吩咐道:“麝月,讓墨雨他們送送世伯。”麝月忙答應了。這邊茜雪扶了張德輝,蹣跚離去。麝月因向寶釵稟道:“奶奶,老爺打發李大哥回來了,正在外面候著呢。”寶釵便道:“請他進來。”一時李貴進來,跪在地上只是哭泣,說不出話來。寶釵忙問道:“可是老爺在路上出事了?”李貴點了點頭,哽咽了半晌,仍講不出話來。寶釵只得說道:“李大哥還是先歇口氣,緩緩再說。”李貴又嘆息幾聲,這才說道:“稟奶奶,老爺是四月二十九日離了曲靖府,隨梅老大人一起押了京銅上路。六月七日坐船行到瞿塘的滟滪灘,遭遇急流,躲避不及,前、后兩船相撞傾覆,老爺與梅大人都落了水,船上銅斤也都沉江里了。”寶釵忙道:“老爺怎么樣了?”李貴道:“幸得救護及時,老爺已是平安,只可惜梅老大人倒殉職了。”寶釵便嘆道:“老爺沒事,我就放心了。只可惜苦了琴兒她們家。”又問道:“眼目前兒已快九月了,不知沉銅打撈了多少?”李貴便道:“十萬斤銅,沉了八萬斤,現已雇工撈起三萬斤。只這五萬斤的沉銅尚無著落,還不知怎么個賠法兒呢。”寶釵尋思片刻,便道:“按律呢,沉銅補賠原有平水、險灘之分。平水每損耗銅料百斤,補賠庫平銀十兩,險灘或減或免。這瞿塘滟滪灘,琴兒原是隨他父親去過的,真真天下第一險灘呢。官船既在此傾覆,例當有減、免一說。這五萬斤銅,饒是不能全免,仍按一成慣例補賠,便是庫平銀五百兩。雖說如今家道艱難,各處省省湊湊,想也是夠了,倒也愁不到哪里去。幸而老爺平安無事,便是我等大福了。倒是梅老翰林去了,琴兒她家愈發艱困,咱家倒應多分擔些才是。”李貴磕頭道:“奶奶說的很是呢。只是還有一件事,奴才不敢向奶奶說呢。”寶釵忙問道:“又有何事?”李貴道:“翻船那日,茗煙和鶯姑娘都在那前船之上,也是落水卷入了急流呢。”寶釵大吃一驚,忙問:“他二人后來怎樣?”李貴道:“都是奴才該死,當時只忙著救老爺……”寶釵嗔道:“趕緊說呀,他二人到底是生是死?”李貴哭道:“直到三天之后才找到他二人,竟已是雙雙遇難了呢。”寶釵聞言,不覺心如刀絞,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李貴不住地以頭撞地,哭喊著:“奶奶,你就責罰我吧。是奴才沒照護好他們。”寶釵只擺了擺手兒,說道:“不,李大哥,我不怪你的,這事竟是我害了他們。”說著,已忍不住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