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懸崖撒手
雨后初霽,久違的陽光慷慨地灑入陋室蓬窗。賈寶玉戴著寶釵的金鎖,正在那窗下背誦經文,薛寶釵與麝月兩個正坐在寶玉身邊,捧著那件俄羅斯進貢的舊氈子縫縫補補。只聽那寶玉搖頭晃腦地背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寶釵聽了,便點點頭兒,笑道:“這前面的經文,二爺倒也是背熟了。也罷了,不用再背了。只那密咒,二爺可還記得?”寶玉便停下來,想了想,復又背道:“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揭諦揭諦……”一時便卡在那里,背不下去了。寶釵因接口念道:“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頓了頓,復又說道:“二爺呀,你可知道,要登彼岸之崖,方成無上正覺。這密咒就是要助人速登彼岸的呀!二爺若不熟讀牢記,心領神會,可又怎么個參悟玄機呢?”寶玉聽說,不由長嘆一聲,將那經卷擱在桌上,乃道:“當年老爺逼我讀書應舉,我只覺得頭疼。卻不想今日跟著姐姐學佛,可一點也不輕省呢。”寶釵便笑道:“只要用心,學什么有個不成的?二爺當日若肯用心,憑咱二爺的聰明勁兒,便十個舉人也中出來了,也不枉老爺、太太白疼你一場,你林妹妹白盼你一番呢。只如今早說不到那里去了,二爺且將這些個經咒學懂弄通,方才要緊。”這邊麝月因插話道:“論理呢,這話也不該我來說。二爺也該用些功才是。適才二奶奶跟二爺說什么參禪悟道的事兒,我也不懂。只奶奶說了,二爺這病要想好的利索,非得這些個佛經加持不可。想奶奶的話,自有她的道理。二爺便不為我,為著奶奶和小爺,也該用用心才對呀。”寶玉少不得點點頭道:“這我知道呢。”寶釵便笑道:“其實呢,學佛原也不定是指著熟讀這些個經文的。二爺若是自能頓悟,心中了無掛礙,便是將這些個三藏六典盡付一炬,也是無妨的。那《楞嚴經》上原本有言,佛法如月,經文如指,以手指月,原不是為著手指頭起見。只是二爺目下這般悟性,豈少得了外力戒持?我呢,也不指著二爺能夠成佛作祖,便將這些個經文學通了,將來證得個聲聞乘,我也就放心了。”寶玉正欲答話,忽聽院外有人高呼一聲:“無量壽佛!”又聽那人打著道琴哼唱道:“不食安期棗,無攜費長壺,名韁利鎖解未盡,焉得河上飛符?歷炎光,受寒涼,忽榮忽辱尚端詳,卻看金烏方墜,玉輪又升揚。”寶釵聽了這曲子,便道:“這人倒是有幾分悟性的。麝姑娘,你替我出去看看,敢是個化緣的道士來了罷。”麝月應了,出門果然見著一個鶉衣麻屣的年輕道士,跛一足,眇一目,一手持琴,一手住杖立在那里。再細看這道士的容貌,竟活脫脫是自家寶二爺的樣子。麝月連忙揉了揉眼睛,不覺怔住了,半晌方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你可是二爺?”那道士便笑了笑,問道:“你是賈家的丫頭罷!”麝月點頭。那道士便道:“貧道可不是你家二爺。貧道幻虛子,俗家姓甄,特來拜訪你家二爺。你就進去通稟甄寶玉來訪便是。”麝月便進來回道:“二爺、奶奶,外面來了個道士,說是叫什么甄寶玉的。那容貌可跟二爺一模一樣呢,只是瞎了只眼睛、瘸著條腿罷了。”寶釵便道:“那年二爺在園子里時,曾說夢見過一個甄家少爺,不知可是此人?”寶玉點頭道:“興許是罷!見了便知。”寶釵便道:“二爺便跟他坐坐罷。我且避一下。”因進了里間回避了。這邊賈寶玉迎出來,見那甄寶玉果然跟自己長得一樣,便笑道:“甄兄,久違了。”那甄寶玉便道:“初次相逢,賈兄何言久違?”賈寶玉因說道:“我原夢見過你的。”甄寶玉哈哈一笑,乃道:“如此更好,咱們便算得是故知了。”賈寶玉笑道:“既是故知,趕緊屋里請罷。”因攙扶了甄寶玉進屋里坐下說話。只聽那甄寶玉說道:“賈兄這些年的經歷,貧道都聽俺兩位師父說了。不知賈兄可有興趣聽聽貧道這些個破事兒?”賈寶玉便道:“當日我家抄沒之前,便聽聞尊府上被抄了,不知甄兄又是個什么情狀?”甄寶玉只笑道:“還不是那賈軍機賈雨村給使的壞?俺家老爺判了個斬監侯,到底沒能出來。貧道也在那黑牢里蹲了三四年呢。俺可沒賈兄這般好運,有嫂子舍命相救,少不得在那監里掰著指頭熬天數呢。”賈寶玉因問道:“甄兄那時是也是娶過親的罷?尊夫人又當如何?”甄寶玉苦笑道:“還能怎樣?見俺家勢敗,跟人跑了唄。”賈寶玉不由得一陣嘆息。甄寶玉便道:“這也怨不得她,原是我該的。賈兄可知俺這兩處是怎么回事兒?”說著,便指了指自己的那只瞎眼和那條瘸腿。賈寶玉乃問道:“可是那獄卒給打的?”甄寶玉復又苦笑道:“是便好了。俺這竟是花柳病給害的。”見賈寶玉露出驚訝神色,便解說道:“俺可不像賈兄這般實誠,只守著嫂子一人,恩恩愛愛的過日子。想當年,貧道于那女色,可是韓信將兵,多多益善。這不?遭報應了不是?這家也破了,妻妾也隨人去了,只落個沿街討飯的下場,哪個女人不是見著我就躲就罵的?真真兒的‘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賈寶玉聞言,不由感嘆:“怪道甄兄如此通明透徹,原也是翻過大跟斗的。”甄寶玉便道:“我哪兒能通明透徹呢?還不是全仗我那跛腳師父?那時在平安州,俺在那路邊餓得幾乎暈死。幸虧遇得那跛師父,竟說俺是那神瑛侍者轉世。賈兄你想,俺一個叫花子,哪里來什么神不神的。豈料俺師父卻道:‘神與不神,入我門來便知’。我便隨他換了這身牛鼻子裝束。嘿,說來還真神了,貧道這一路化緣,飯都管飽。你道神也不神?”賈寶玉便笑道:“甄兄既到寒舍,自然也是管飽的。待會兒教拙荊備飯便是。”豈料那甄寶玉只詭異一笑,說道:“貧道此來,倒非為著化緣。只有一物,要送與賈兄。”說著,便從懷里遞出一個包袱。賈寶玉接了,打開包袱一看,竟然便是失火那日自己舍與癩頭和尚的通靈寶玉。不由大吃一驚,忙問道:“甄兄何得此物?”甄寶玉便笑道:“賈兄忘了不成?俺跛師父與那癩師父最好。當日在平安州,癩師父便與了我,教我帶與賈兄。”賈寶玉忙問:“那癩師父可曾交代有話不成?”甄寶玉道:“自然交代有話。今兒是正月十一日,十日后他便到大梵音寺掛單。你只去那寺里拜謝他便是了。那地方路不好找,到時候,我再過來領你去。”賈寶玉便道:“癩師父屢次救我夫婦性命,在下自然是當去拜謝的。”甄寶玉便笑道:“賈兄,東西我也你送來了,話也帶到了,你屆時可別忘了才好!貧道這便告辭去了。”賈寶玉連忙苦苦挽留:“甄兄何不用過齋飯再走?”甄寶玉只冷笑一聲:“貧道豈是為齋飯來的?賈兄還欠我那絳珠之淚呢。”賈寶玉聽了只是不懂,見他面露不悅神色,也不好多問,只任他一瘸一拐地去了。這邊賈寶玉目送那甄寶玉遠去,回頭兒見薛寶釵已抱著蕙哥兒從里間出來了。寶玉便向寶釵說道:“這甄寶玉怕是個不好想與的,我好意留他齋飯,他倒使了臉色,拂袖而去。”寶釵也不搭話,只瞥見湘云、麝月二人尚在廚房忙碌,便對寶玉說道:“二爺跟我來,我還有要緊的話要跟二爺說呢。”因拉了寶玉進了里屋,一時哄睡了蕙哥兒,便問道:“二爺可知道那人的來意?”寶玉便道:“他不就是來送玉,并邀我去癩師父那里拜謝的么?”說著,便要將那通靈玉遞到寶釵手里。寶釵只將那玉輕輕推回,冷冷說道:“二爺還真當他只為這些而來?”寶玉忙道:“難不成還為著別的?”寶釵不由長嘆一聲,乃正色說道:“二爺呀,我看那癩師父的意思,你去寺里拜他,他必留你剃度出家的。想你我夫妻一場的,緣分便到此而盡了呀!”寶玉聞言大驚,趕忙問道:“姐姐何出此言呢?”寶釵便道:“前兒我暈過去那陣子,在夢里癩師父曾向我口占一偈。我原跟二爺提過的,二爺可還記得?”寶玉便道:“可是那‘金玉重合日,梨花滿地香’?”寶釵因點頭兒說道:“這‘梨’便是‘離’。想我初進府里那會子住的便是梨香院,我那冷香丸也是埋在梨花樹下的,如今又云‘梨花滿地香’,可知咱倆再好,也終是要別離的。還有那‘金玉重合’,而今這玉,還有我那金鎖,可不都在二爺身上了?”見寶玉一時竟愣在那里,寶釵便又款款說道:“二爺呀,這世間萬事都是自有個定數管著的。當初撮合我二人婚姻的是癩師父,如今教我引著二爺悟道出家的也是他。可見這都是你我的宿命。想我命苦,服侍二爺這些年,終究還是留不住你。只是我既為君婦,便為著二爺吃些苦原也是該的。我只求二爺今后多多保重自己個兒,萬勿掛懷于我,就權當我死了便是!”說著,那眼淚早忍不住撲簌簌地掉落了下來。寶玉聞言,不由大怒,說道:“什么定數不定數的?我便不去拜謝他,又當如何?”因又對著那通靈玉罵道:“這勞什子,竟要害我跟姐姐分離!我竟是不要了它的好!”說著便舉著那玉就要往地上摔去。寶釵忙一把拉住勸道:“二爺切莫如此呀!我知道二爺心里有我,還有什么不合意的?只是二爺也不想一想,若不跟了那癩師父出家學佛,你那癡病可還有什么別的法子治去?”寶玉便哭道:“姐姐待我恩重如山,我怎好為著我這下流呆病,便害苦了姐姐?”寶釵只搖頭兒勸道:“二爺可不要這樣想呢!你看那世上的夫妻,哪個不是終有一別呢?便是那白頭偕老的,也還有一個死別呢。你我在一起的日子雖說是短了些,只是像咱倆這般志同道合的,這世上還能有幾人呢?如今想來,能夠盡心侍奉二爺一場,我已是心滿意足了,豈能再生出什么別的想頭?”因又問道:“二爺可知那癩師父因何教甄寶玉前來送玉?”寶玉嘆道:“我實在是不知呢。”寶釵便道:“二爺呀,你是假玉,他是真玉,豈不應了二爺那年在太虛幻境看見的那副對子?”寶玉恍然大悟,不覺嘆道:“是嗄!我們兩個果然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寶釵便點頭道:“這便對了。二爺是頑石,同我自是金玉之緣。他可是神瑛呢。二爺那會子總說木石之緣,照理林妹妹也該隨了他才是,卻為著二爺而死。他豈不該怨著二爺?那癩師父教他來,便是過來斬斷咱倆姻緣的呀!”寶玉不覺深嘆一口氣:“怪道他竟是這般神色!”寶釵因又說道:“二爺可知道了,這些都是定數,又豈是人力可更改的?”寶玉只哭泣道:“且管他什么定數,我只舍不得姐姐!”寶釵亦哭勸道:“二爺可別說這話。倘或那日我便死了,二爺再舍不得,不也舍下了?虧得癩師父救了我,讓咱倆又多聚了些時日,咱豈能違了那命數行事?”因擦了擦眼淚,復又勸道:“二爺放心,你去以后,我自然為你守著的,蕙哥兒我也替你將他撫養成人,便是云兒、麝月她們我也會多加照料的。只二爺可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寶玉便道:“我原發過誓要待姐姐好的。我要這般走了,豈不成了那負心之人了?”寶釵搖了搖頭兒,勸道:“二爺的意思,我自然是懂的。你是怕將來別人笑話我成了棄婦,說我不賢惠,所以被你棄了。只是二爺呀,我豈在意這等虛名?便是有那起子不知事的閑人,他愛尖刺便由他尖刺去。只要二爺能好,我便受些屈辱又如何?”寶玉不由得嚎啕大哭:“寶姐姐,我……”寶釵忙捂了寶玉的嘴,柔聲說道:“我知二爺疼我,只這可真不是疼我的法兒呀!二爺原是知道我的,為著二爺能好,我死也是情愿的。只是二爺這病,不出家又能如何呢?難不成讓我等著看你再犯?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了。二爺便忍心看著我再死一次么?”說的寶玉一時語塞,竟答不出話來。寶釵復又款款勸道:“二爺呀,咱成親這些年你還是叫我姐姐。我便再叫你一次寶兄弟。好兄弟,你便聽了姐姐的話,便是真的待姐姐好了!你可懂了?”寶玉聽聞,呆了半晌,便忽然撲到寶釵懷里痛哭道:“好姐姐,寶玉都聽你的!姐姐的恩情,寶玉唯有來世再報了!”寶釵忙抱住寶玉勸道:“二爺呀,快別說那來世的話了。那癩師父說過的,原是我前世里欠了二爺的。少不得我這輩子多受些委屈,將那一切都償還于二爺便是了!”說著,也摟著寶玉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