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的燈，亮得刺眼。我坐在走廊長椅上，盯著那扇緊閉的門，手心全是汗。母親坐在旁邊，手里捻著一串佛珠，嘴唇無聲地蠕動著。

　　“程守田家屬？“一位護士推門出來。

　　我和母親同時跳起來。

　　“手術剛開始，這是例行通知。“護士遞給我一份文件，說道，“主刀醫生要我特別提醒，病人心臟狀況比預想的復雜，手術風險等級調整為中度。“

　　我簽字的筆差點滑落，昨天復查時醫生還說只是“常規小手術“。母親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肉里。

　　“會沒事的，“她喃喃自語，不知是在安慰我還是自己，“老頭子命硬著呢。“

　　手術進行了兩小時，毫無動靜。我起身踱步，數著地板磚上的裂紋。窗外，六月的陽光燦爛得刺眼，遠處能看到金黃的麥田在微風中起伏。父親本該在那里，看著他的“友誼田“一天天成熟。

　　突然，手術室的門猛地打開，一位戴口罩的醫生快步走出，說道：“病人出現室顫，正在搶救，需要家屬簽字。“

　　我的世界，瞬間天旋地轉。母親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像受傷的動物。

　　簽字時，我的手抖得幾乎寫不出完整的名字。醫生匆匆返回手術室，留下我們站在空蕩蕩的走廊里，被巨大的恐懼籠罩。

　　“媽...“我扶住搖搖欲墜的母親，發現她的身體輕得像片樹葉。

　　“你爸這輩子...“母親的聲音，支離破碎，“從沒為自己活過一天...“

　　我不知如何回應，只能緊緊抱住這個突然變得瘦小的女人。走廊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抬頭看見林小滿的父親推著輪椅匆匆趕來，輪椅上坐著面色蒼白的林爺爺。

　　“守田老弟怎么樣了？“林爺爺的聲音嘶啞急切。

　　我搖搖頭，喉嚨緊得說不出話。林爺爺示意兒子推他靠近手術室，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我母親：“友誼田的土，放在病房里，能...能幫著點。“

　　母親接過布包，眼淚終于決堤。林爺爺的眼里也閃著淚光，他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母親的手背。兩個老人無言相對，四十年的情誼在這一刻無需言語。

　　手術室的燈依然亮著。我們像一群擱淺的魚，沉默而窒息地等待著。

　　而在那個白色的房間里，父親正漂浮在生死邊緣。后來他告訴我，那時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他站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麥田里，麥浪金黃，天空湛藍。遠處有個模糊的身影向他走來，越走越近，竟然是去世多年的祖父，面容清晰如昨。

　　“爹？“父親驚訝地喊道。

　　祖父不說話，只是微笑著遞給他一穗金光閃閃的麥子。那麥穗比平常的大許多，顆粒飽滿得幾乎要爆裂開來。

　　“時候未到。“祖父輕聲說，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地里的活兒還沒完呢。“

　　父親伸手去接麥穗，卻抓了個空。祖父的身影漸漸淡去，麥田也開始模糊。父親急得大喊：“爹！麥種還沒給我呢！“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心電監護儀規律的“滴滴“聲，和醫生如釋重負的宣布：“心跳恢復了。“

　　“奇跡。“這是父親手術后我聽到的第一個詞，來自滿臉疲憊的主刀醫生，“他的心臟非常頑強。“

　　母親當場哭出了聲。林爺爺緊握輪椅扶手的手終于松開，指節泛白。我雙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父親被推出來時，面色蒼白得像紙，但呼吸平穩。醫生說他需要觀察48小時，如果穩定就能轉入普通病房。

　　“病人求生意愿非常強烈，“護士告訴我們，“麻醉中他一直在說'麥種'、'收割'什么的。“

　　我和母親對視一眼，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這個倔老頭，連昏迷都不忘他的麥田。

　　安頓好父親后，我回家接程桐。她果然趴在窗臺上，一見我就飛奔過來：“爺爺呢？爺爺好了嗎？“

　　我抱起女兒，聞著她頭發上陽光的味道：“爺爺很堅強，手術成功了。“

　　程桐歡呼一聲，掙脫我的懷抱，跑到她的“責任田“前——那個酸奶盒里的小麥苗已經長到三寸高。“我要告訴它們爺爺沒事！“她認真地對麥苗說，“你們也要加油長哦！“

　　看著這一幕，我突然理解了父親對土地的執著。生命與生長，本就是最純粹的奇跡。

　　晚上，母親堅持留在醫院，我帶著程桐回家。睡前，她突然問我：“爸爸，如果爺爺...不在了，他會變成星星嗎？“

　　我心頭一緊：“誰告訴你的？“

　　“王奶奶說好人會變成星星，“程桐眨著大眼睛，“但我覺得爺爺會變成麥子，因為他最喜歡麥田。“

　　我緊緊抱住女兒，不讓她看見我濕潤的眼睛：“爺爺哪兒也不去，他會一直陪著我們，看著他的麥田。“

　　第二天一早，程桐就催著我去醫院。路上，她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責任田“，說要給爺爺看。醫院走廊里，我們遇見了趙雨晴，她手里拿著一疊文件和一個小保溫箱。

　　“基因對比結果出來了，“她興奮地說，“程叔叔發現的那些麥種確實含有特殊抗旱基因！“她指了指保溫箱，“我帶了最新培養基，想征求他意見下一步怎么做。“

　　父親還在重癥監護室，但氣色比昨天好多了。看到我們，他虛弱地笑了笑。程桐迫不及待地舉起酸奶盒：“爺爺你看！我的麥苗長高了！“

　　父親的眼睛亮了起來，雖然說話還很吃力，但他示意護士把病床搖高些，好仔細看看孫女的“成果“。

　　“好...好苗子，“他氣若游絲卻滿含驕傲，“繼續...觀察...“

　　趙雨晴趁機匯報了她的發現，父親聽得認真，不時微微點頭。當聽到農科院準備以“守田1號“命名這個品種時，他搖搖頭，艱難地說：“'友誼...友誼1號'...“

　　趙雨晴會意，鄭重地記下了這個建議。

　　醫生只允許探視十分鐘。臨走時，程桐突然從口袋里掏出幾粒麥子，放在父親枕邊：“這是從'病號田'里收的，爺爺聞著就不想家了。“

　　父親的眼角濕潤了。我注意到母親悄悄把林爺爺給的“友誼田“土壤放在床頭柜的花瓶里，上面還插了一小枝綠色的麥穗。

　　三天后，父親轉入普通病房。醫生說手術很成功，但需要至少一個月的恢復期。這意味著他將錯過“友誼田“的收割。

　　我以為父親會失望，但他出奇地平靜。“沒事，“他看著窗外說，“有人替我看著呢。“

　　他指的是林爺爺。兩位老人每天視頻通話，林爺爺用手機帶父親“巡視“麥田，詳細講解每一塊的長勢。父親則像個坐鎮后方的將軍，通過屏幕給出收割建議。

　　程桐每天放學后都來醫院，帶著她的“農耕手冊“和新的發現。有一天，她興沖沖地跑進病房：“爺爺！'病號田'里有個怪麥子！“

　　她從本子里拿出一張畫，上面是一株明顯比其他麥苗高大的植株，麥穗形狀也很特別。“它長得最快！“程桐驕傲地宣布，“我每天都量！“

　　父親仔細看著那張畫，突然激動起來：“得勝...快...快拍照給我看！“

　　我連忙聯系鄰居幫忙去后院拍了照片。當父親看到那株確實與眾不同的麥苗時，手都抖了起來：“變異株...可能是天然雜交...“

　　他迫不及待地聯系了趙雨晴。第二天，農科院就派人來取樣檢測。父親雖然躺在床上，卻像個指揮若定的將軍，遠程指導如何取樣、保存。

　　“這可能是個意外之喜，“趙雨晴走前對我說，“如果是良性變異，說不定能培育出新品種。“

　　父親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每天最期待的就是程桐的“麥苗報告“和與林爺爺的視頻通話。母親則變著法子做各種補湯，把父親養得面色紅潤起來。

　　“友誼田“的收割日定在了六月底。父親提前一天跟林爺爺視頻了整整兩小時，事無巨細地交代注意事項。收割當天，林爺爺讓兒子舉著手機全程直播，父親躺在床上“指揮“，雖然大部分時間張叔他們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當第一捆麥子被收割機吞入，又變成金黃的麥粒流出時，父親像個孩子一樣歡呼起來。林爺爺在視頻那頭也笑得燦爛，兩位老人隔著屏幕舉杯——父親杯子里是母親特制的紅棗茶，林爺爺的則是真正的白酒。

　　“友誼田豐收！“他們異口同聲地說，然后哈哈大笑，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兩個年輕人在黃土高原上共同勞作的時光。

　　晚上，程桐帶來了“病號田“的最新消息：那株特殊麥苗已經結籽，顆粒比普通的大許多。父親眼睛發亮，讓我記下詳細的性狀描述，說要交給趙雨晴研究。

　　“爺爺，它會變成新麥種嗎？“程桐好奇地問。

　　父親摸摸她的頭：“說不定呢。大自然很神奇，總給我們驚喜。“

　　就像生命本身。我看著病床上日漸康復的父親，窗臺上母親種的小麥草，和女兒手中那株可能孕育著新希望的麥苗，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敬畏與感激。

　　生命脆弱如麥稈，卻能扛過風雨；生命短暫如麥季，卻能在輪回中永恒。而將這一切串聯起來的，是愛——對土地的愛，對親人的愛，對生命本身的愛。

　　父親出院那天，陽光正好。醫生叮囑他仍需靜養，不能勞累。但一回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讓程桐帶他去后院看那株“神奇麥苗“。

　　“確實特別，“父親蹲下身仔細端詳，動作比手術前遲緩但穩當，“稈粗，穗大，顆粒飽滿...“

　　程桐驕傲地站在一旁，仿佛這是她的杰作。母親在廚房窗口看著這一幕，搖頭嘆氣卻面帶微笑。

　　晚上，父親在日記本上寫下：“桐桐發現變異麥苗，可能是'友誼1號'自然雜交后代。若性狀穩定，或可命名為'桐麥'...“

　　而我則在書房整理父親手術期間的筆記，準備錄入電腦。翻到最后一頁時，發現一段陌生的字跡，顯然是母親寫的：

　　“老頭子手術那天，我在菩薩面前許了愿：若你能挺過來，我再也不嘮叨你下地干活了。現在想想，還是讓你活著做自己喜歡的事更重要。地里的活兒，我陪你一起干吧。“

　　我輕輕合上筆記本，望向窗外。夜空繁星點點，遠處“友誼田“的新茬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銀光。屋內，父親給程桐講農諺的聲音和母親準備宵夜的響動交織在一起，構成了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