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雨從早到晚,不大不小,就那么懶洋洋又堅韌地下著,和這座城市的氣質倒是頗為契合。
前兩日潮濕悶熱尚在,但因為這場不盡的小雨,已經消淡了些許。
既明半躺在老式沙發上,懶洋洋地看著窗外的雨景,嘴里的煙攢了長長一段的煙灰。一股淡淡的香味。
剛接到電話,自己的生父前幾天因車禍去世,明天是火葬的日子。
通話時另一頭的通知員,語氣隱隱帶著抱怨,有意無意提及前幾日打不通他的聯系方式,由此暗示已得出俞既明是不孝子的推斷。
俞既明也不在意,繼續聽通知員講述,知道了過程:酒駕,肇事的是大卡車,撞在他生父和老婆坐的小轎車上。據說場面很慘烈,三個人血肉模糊,都是當場死亡。
再問了些基本信息,也沒管喋喋不休的對方,既明敷衍幾句就掛斷了電話。
然后既明走到窗邊,看著屋檐下滴下的雨水,努力回憶有關生父的一切。
經歷了太多,關于老酒鬼的記憶像是前生一樣遙遠.甚至連容貌都記不太清,反倒想起很多雜七雜八的事:譬如毒打、嗜酒、血紅的雙眼,還有生病且抑郁的母親。
俞既明微微搖頭,覺得就像回憶的人物和場景就像一張張劣質素描,被橡皮擦得一團模糊。
有溫暖嗎?他怔怔出神,好像有溫暖,有人抱過他,一張病容。還有甜味,什么味的奶糖?既明的記憶有意識地剎車,低頭看手指,有些顫抖。
既明嘆了一口氣。
他四歲時被人帶走,記得帶他走的人付了個好價錢,解了生父燃眉之急。似乎老酒鬼也想甩掉他這個包袱——大概他看到他就想到生活的某種痛苦,想到自己早早死掉的女人。
既明樂得開始新生活,帶他走的人也高興找到了好的棋子,三方皆大歡喜。
可誰又能知道世事變幻莫測呢?俞既明不無嘲諷地想,繼而臉上泛起一絲陰翳,失神了一會。手上的長煙灰落下,極輕的斷裂聲。
打住,想得遠了。
后來(大概是十幾年后?)的某一段時間,他又去調查過生父。據說他做生意發了大財,既明懷疑本錢是自己賣身得的,不過也無所了。老酒鬼再婚了,半哄半騙娶了老婆。女人生得漂亮,就是勢利。有過兩個女兒,判給了前夫。
這就是能回憶起的唯一一些普通的故事。之后他在外十八年,經歷太多奇妙魔幻的事,現在想來那些經歷恍若夢一場。
“也算是增長了一些見識。”俞既明看著落雨,臉上又是微微嘲諷的笑意,只是這次多了一絲復雜。
他最終還是回到江城,用回了原來的身份——這費了他不少力氣。帶他走的那人手段通天,至今無人能追查到他曾經的來歷。
“又或許已經查到了……但是誰還敢再來?”俞既明淡淡地想,腦子里掠過幾個人名,把煙掐滅在煙灰缸里。
還是要去一趟,既明走進浴室時心想,然后轉身打開了沐浴噴頭。
水灑下來,流過他背上交錯的疤痕。傷疤深淺不一,如同古怪的紋身。有一道極深的傷痕,從胸口劃到腹部,雖已痊愈,但看那如同巨大蜈蚣的痕跡起伏,那種慘烈的痛感還是撲面而來。
既明看著鏡中的模糊自己,身材高大瘦削,眼里稍稍閃動回憶的光芒,更多的是絲絲死氣。
第二天,既明起了大早,驅車去郊區殯儀館。40分鐘車程。來的親戚不多,很冷清。
老酒鬼這邊的親戚一個也沒。倒是繼母那邊有兄弟姐妹來,都是冷漠的臉,一言不發地站在殯儀館門口,打量著走過來的既明。
江城風俗頗怪,人死以后,必須選好日子早早將人送到殯儀館。在火葬場等到算好的時間,再火化后去墓地下葬。故時間雖然是清晨,送葬的人已經部分等在此處了。
“你是俞天行的兒子?“剛走到殯儀館里,接待人員和一個苦著臉的男人走上來詢問。
“是我。“既明點點頭,打量著那個穿著皺巴巴西裝的男人。男人苦著臉說:“你好,我是梅梅的哥,叫我老李吧。“
李梅梅是繼母的名字,俞既明對繼母的印象不深,更別說她的親戚。看著老李也沒有多說話的心情,俞既明就簡單點點頭。接待的人回道:“你是他兒子?那進去吧,他兩個女兒已經在里面很久了。你幫著去張羅下。這幾天都是老李幫著在做這些。”
既明是老李領著去的,一路和老李聊著。
“兩個女兒?”既明問。
“是,大的那個梅梅生的,一個老唐和梅梅離了婚,娶了個江北女人生的。三年前又離了婚,老唐又給捉進去了……”老李看了看四周,開始小聲細講。
大概就是,繼母前夫離婚以后,人越來越暴躁,據說得了精神病,(原先一個老好人,老李補充,窩囊得要命)下手打孩子沒輕沒重。一次因為什么事,大點的女兒差點給打得暈死過去。小女兒被姐姐吩咐躲在房間里,鎖了門,在里頭又哭又叫。鄰居聽到聲響,報了警。前夫被拘留了,出來沒過多久竟自殺在家里。人挺狠的,服了半瓶農藥。留了遺書,大概意思是悔恨,覺得人生無望,無顏再見女兒。
事情發生后,兩個女兒來和母親住。李梅梅和老酒鬼一直沒孩子,可能生活好了,想到自己虧欠孩子,就接過來照顧。住了那么些年,也不好過,老酒鬼總是給臉色看,李梅梅雖說想要彌補,但人也較涼薄,待她們好過一陣,就也不管了。兩個拖油瓶悶聲住了幾年。
老酒鬼發酒瘋的時候,也是打女人,對女兒有次也差點動手了。鄰里之間聽到夜里哭聲和罵聲的不少。看起來老酒鬼本性未改,李梅梅也談不上好日子。
老李說,現在這兩個大人一死,可憐兩個小孩沒了著落。
這兩天老李勸過大女兒休息,她不肯,在那里安排父母的身后事。老李趕過來時看她雖然什么都不懂,卻帶著妹妹,強撐著努力去做這做那。老李幫著她打點葬禮,請親戚,聯系殯儀館。另外,肇事的人是假身份證,警察介入了,還是查不出眉目。這樣一晃就四五天,今天是請人算的好時辰,需要火化下葬了。
老李最后嘆口氣:“可憐兩個女孩兒。”
走過長廊就到了大廳堂,人很少,大廳空蕩蕩的。廳堂前面擺了祭臺,后頭幾排長椅上坐著兩個小小的身影。看到是背影,兩個女孩穿著黑色的衣服,低頭安靜地坐著。小的那個還在抽泣。大的那個女孩微微發抖,卻一言不發,只是緊緊摟著懷里的妹妹。人群說話的嘈雜聲在廳堂里回蕩,她倆都沒轉過來。
既明看著兩個女孩輕聲問:“多大了?”
老李看了一眼既明,一面在口袋里摸索出一包煙,一面回答:“大的十五,小的八歲。”老李自己感嘆說:“一晃這么大了,大的在梅梅離婚時才那么高。”他比劃完,摸出一支煙遞過來:“抽嗎?”
既明回絕了老李遞過來的煙,先去拜了老酒鬼,照片不知誰選的,他眉目還算和善。李梅梅照片上挺美,瓜子臉,眼睛大,又張大著,抿著嘴,鄭重僵硬的表情,明顯化了妝,大概是年輕某段時候在影樓拍的照片。看著遺照里的老酒鬼和繼母,既明默然了一會,然后快步向兩個女孩走過去。
聽到腳步聲,小的從姐姐懷里抬頭看過來。西瓜頭,眼睛大,睫毛長,生得很漂亮動人。但是雙眼哭腫了,只有遲鈍的悲傷。臉蛋瘦瘦,皮膚白,臉色有些灰暗,病懨懨。是個美人胚子,可沒有八九歲女孩的健康,看起來少了生氣。小女孩眼里噙著淚水,茫然地看著他,小巧的鼻子哭得紅紅的,嘴巴微微張著,顯得不知所措。
既明看她細胳膊細腿,身材遠比同齡的女孩瘦小。他從口袋里掏出紙巾,遞給小女孩,微微笑著溫柔地說:“擦擦吧。”
一只白皙瘦弱的手伸過來——是大女兒的,她一直低著頭。女孩接過紙巾輕聲說了句謝謝,聲音好聽,但沙啞,帶著主人無力掩飾的疲累。
她輕聲對妹妹說:“小朵乖,給你擦擦眼淚。”動作很輕柔。小女兒小朵乖巧地哼哼,兩行眼淚被輕輕擦去了。大女兒又把小朵的鼻涕抿了抿,止住了妹妹哭泣。
既明這才打量起大女兒來,短發,扎了簡單松散的馬尾。既明站在她的側面,看不清樣貌,只知道她側臉的線條柔和清麗,耳朵小巧可愛,臉色和小女兒一樣,憔悴,蒼白,少有血色。她的小嘴緊抿著,看得到深深的酒窩。
黑衣,所以身材顯得單薄瘦弱。手捏著紙團,放在并攏的膝蓋上,手指細長,手腕也細,白白的,稱不上健康。
既明皺著眉問道:“你生病了?”
繼母的大女兒身體明顯顫了顫,沒說話,還是低著頭,手卻捏成了拳頭。“我沒事,不要緊。”她虛弱地回應。
懷里的小朵看看自己的姐姐,眼里又有了淚光,伸手抱緊了她,小大人的樣子,對俞既明說:“姐姐沒事,她不要緊的。”
俞既明對小朵笑笑,卻伸手去探女孩額頭。
女孩人一晃,遲鈍地輕叫了一聲,人躲不開,被俞既明的手掌輕輕貼住了額頭。女孩額頭一片滾燙。俞既明皺了皺眉:你發燒了。
女孩含糊著要說什么,俞既明沒有理會,又伸手自然地抓她的小手測溫。女孩又是輕呼一聲,試了一下,沒力氣掙開,于是急急地抬頭。
她的雙眸生得很好看,大得恰到好處。眉毛細細長長,加上小巧的鼻子,襯出了溫柔和憂郁的氣質來。只是她的眉毛現在輕輕皺著,流露出一絲反感和羞意。神情混雜著努力聚集的倔強和戒備,無奈真是高燒得沒力氣了,所以她的眼睛有些無神,盯著既明時少了說服力,也作不出告人遠離的神情。
小朵看看俞既明,伸手摸摸姐姐的臉:“姐姐,你的額頭好燙。”
既明看著她:“這里我來處理,你生病了。得去醫院。”
女孩原先攢起的反感的神色被費力的思索替代了。她最后暈乎乎地搖搖頭,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俞既明打斷:“我是俞天行的兒子。沒事的,這里我來處理,你先去醫院。”他最后還是強硬不起來,用了哄人的語氣。
女孩掙扎著想說什么,既明也不管女孩的反應,溫聲對小朵說:“小朵,你是叫小朵嗎?你姐姐病得嚴重,我們送她去醫院好不好?來,起身,我們一起去。”
小朵看看姐姐,臉上滿是擔憂,乖巧地點點頭起來站在一旁。
既明對小朵笑笑:“真乖。”伸手去摸小朵的頭。小朵嚇得微微一縮。既明注意到她下意識的反應,皺了皺眉。
“我沒事,我能…葬禮…爸媽我…”俞既明轉過頭來,發燒的女孩原先想說什么,看到既明擔憂的神色,一下子覺得舌頭大了,說不出話,又低下頭去。
既明走到女孩面前,一臂摟腰,一臂托著膝彎,把她抱了起來。一片薄紙,沒有分量。她又驚叫一聲,蒼白的臉浮上一層紅潤,輕輕抗拒著推他胸口。既明輕聲對女孩說:“別亂動。”命令的語氣。女孩低著頭,臉紅著說:“這么多人…我自己會走的。”既明知道她害羞了,無奈說:“沒事的,我抱你走得快。”又是哄人的語氣。女孩不說話,臉還是紅,大概發燒勁上來了,兩只手無力地縮在胸口。
既明和老李招呼聲,老李看了看女孩,神色復雜,點點頭:“這里交給我。”既明又回頭找小朵,發現小朵已經在他身旁了,正怯生生地看著他。他寬慰小朵幾句,吩咐她跟在自己后面,于是頂著別人的目光,逆著人流走了出去。
大概女孩的反抗力氣在殯儀館里就用完了,一路上都沒怎么說話。之前一直強撐,當既明開車送她去醫院時,半路發現她已經緊閉著雙眼,臉頰燒得通紅,人迷迷糊糊地呼喊著。
她的妹妹小朵在一旁握著女孩的手,看到女孩這樣,很怕,抽泣起來:“姐姐是不是要死了…”既明寬慰地說:“沒事的,發燒而已,去打點滴就行。”小朵轉過頭來,臉又哭花了:“媽媽死了…只剩我和姐姐了,這幾天姐姐都沒睡過,昨天打雷,我和姐姐呆在房子里守了一夜……”小朵斷續著說,只會重復昨天打雷夜守靈的事,眼淚不受控制地流。
醫院正好到了,既明踩了剎車,嘆口氣,轉過頭去時,伸手輕輕去撥小朵的眼淚,揉揉她的腦袋叫她:“小朵,小朵,小朵。”
小朵眼淚汪汪地抬起頭來,看著既明。這時女孩又輕聲喊著小朵的名字,小朵慌張地去摸姐姐的額頭,大概是覺得燒得厲害,擔憂和不知所措又推著她的眼淚要涌出來。
既明看著女孩虛弱的臉,伸手撫著小朵的臉頰,說:“會好起來的,只是操勞導致的發熱而已。姐姐會好的,別擔心。”
不知是他手心的溫度還是眼神的堅定止了小朵的哭泣。小朵轉過頭愣愣地看著既明,最后自己擦了擦眼淚,重重地點點頭,帶著哭腔應了一聲:“嗯。”
“來,哥哥去停車,我們一會下車帶姐姐看醫生。”
既明背著女孩,她憔悴的臉龐枕著他的肩,呼氣沉重滾燙。“燒成這樣,還叫沒事…”既明心底無奈,跑著去掛了急診,走流程,又抱著女孩跑著去量體溫打點滴。是燒得迷糊了,四十度。護士一臉埋怨:“多久了,才送過來。怎么當得哥哥?”
點滴室擠滿了人,護士拿來一副小板凳和凳子。“多的沒了,將就著吧。”
打點滴時,既明坐上凳子,把女孩摟在懷里,讓她頭枕著胸口,人坐在腿上,好舒服點。
小朵坐在一旁,之前醫生講了姐姐的情況,也知道掛上點滴,沒什么大礙,所以慌張絕望的情緒消停了不少,只在一旁左手緊緊握著姐姐的右手,沉默地看自己腳尖,無聊地擺動。
既明之前就和老李通了電話,告知情況,老李說火葬時辰還差幾小時,來得及。既明隨即囑咐老李張羅吃飯的事,拜托他墊付,錢他回來一定會出。老李同意。又吩咐了火化后的葬禮事宜,如此一大堆。
掛了電話,看到懷里的女孩,側頭靠在既明胸口,頭發之前扎得松散,已經有些許凌亂。于是既明忍不住把她垂下幾縷發絲整理了下。
女孩無意識地小聲地叫了一句,眉頭緊了起來,另一只空的手又不安摸索。既明伸過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小巧,既明的手掌很容易覆住——因為發熱,手很燙。
既明想不出說什么,只小聲在她耳旁說:“沒事了,沒事了,你好好休息。”
退燒藥很快起了效果,過了一會既明看她,眉頭舒了,雖然是微顰,但是神情恬靜了不少。再過一會兒,呼吸均勻放松起來,是睡著了。
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期間護士過來換了一瓶點滴。女孩睡得不安穩,人不時顫抖一下,夢話也說了幾句,都聽不清楚。她最后微微側了身,眼角帶著晶瑩的淚珠。
既明去輕輕撫她的眼淚。這么撫了一下,女孩輕嘆一聲,睜開了眼,四目相對,既明移開目光。女孩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臉上又泛起紅暈來,低頭抬手快快擦擦眼淚,眼睛慌張看向別處,最后索性重新閉上,可惜不安顫動的睫毛一下子出賣了不平靜的內心。既明感到她的身子一下變得分外僵硬,并且輕輕顫抖起來。他故作淡定,對著女孩原先嫩白此刻發紅的可愛耳廓耳語:“我起來,你坐好嗎?”
女孩還是緊閉著眼,臉頰羞紅,身體緊繃繃。既明心底又覺得好笑,放松了一點:終究是孩子。他又輕聲問了一次,女孩反應過來,抬頭看到既明,又急急把頭低下去。既明只看到她慌亂地點了點頭,脖頸和耳朵根通紅。
既明讓了位置給女孩,自己起身活動了麻了的半邊身子。
“姐姐,你醒啦!”小朵驚喜道,撲倒女孩懷里,眼淚又在眼眶打轉。
女孩羞澀淡去,對著小朵溫柔地笑著。細細的手去摸小朵的臉頰:“別哭。小朵,姐姐好多了。”小朵吸吸鼻子,把眼淚憋了回去:“早上起來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發燒了呢…”
既明覺得這倒是挺像老李描述里這幾天的她:固執,安靜,努力強撐的成熟老練試圖把自己的羞怯和懼意蓋下去,很少見到十幾歲少女該有的樣子。他又想到這對姐妹的經歷,在一旁微微側頭。
既明胡思亂想的時候,女孩在一旁沉默低頭,撫著妹妹的頭發。
沉默太長,既明稍稍有些尷尬,咳嗽一下,接著說道:“火葬還早,你安心在這里吧。一會吃了飯我們一起過去,你要是沒好轉,回家休息也沒事。”
女孩抬頭,有一絲凄涼的神色,不過很好地收住了:“謝謝你。”她的神色沉靜下來,清麗的眸子也因狀態好轉,有了點靈氣。可以看出淡淡的戒備,還有沉穩和倔強。“火化和葬禮我要參加的,小朵也是。畢竟是我們的父母。”她看著小朵,聲音有些虛浮,決心很堅定,說到火葬時眼里又有些悲傷和迷茫,但她沒表現出來。小朵抬頭看到的,還是鎮定的姐姐。妹妹帶著依戀和安心,也跟著點點頭。
既明嘆了口氣,也不勉強女孩,只叮囑她注意身體。女孩和他搭話:“你是…”
“俞天行的兒子。”既明說道,又補充了一句:“我四歲就走了,一直住在遠親家里,近兩年才回來。”
女孩了然地點頭:“爸說起過你。”
“嗯?”
“喝醉酒的時候,他說起過你。”
既明知道老酒鬼喝醉酒的德行,污言穢語,全是咒罵和抱怨。想來也是沒什么好話,所以既明沉默了。
女孩大概意識自己把話帶到死胡同,臉一紅,又試圖轉移話題,忸怩道:“那個,真的麻煩你了。謝謝,我現在感覺好多了。看病的錢和葬禮的錢…”
“別計較。”既明說,“我是不孝子,這么多年都沒回來,這些錢我要出。我是成年人,你十幾歲的學生,看病錢我出,也是要的。”沒什么商量余地。女孩眨眨眼,小嘴張了張,想到了什么,臉黯然下去。她不反駁,只輕聲說:謝謝。
“俞既明。”既明開口,對上女孩的眼睛,“我叫俞既明。叫既明哥也行。”
女孩反應過來,生澀地喊了聲:“既明…哥。”她微微低頭,臉色又有點發紅,介紹自己的妹妹和自己:“這是我妹妹,唐云朵。我…我叫唐果。”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自己的名字,她偷偷去看既明的表情。看到既明微微禮貌地笑著,沒什么特別的意味,松了口氣。
既明點頭:“那我,以后叫你們小果和小朵吧。”“嗯。”女孩微點頭。
和繼母的女兒們熟絡,特別是在繼母和父親去世以后,總歸是尷尬的。他伸手去摸云朵的頭:“小朵,叫既明哥哥。”
云朵這次沒有躲閃,說了句:“既明哥哥。”聲音很輕,是情愿的。小朵的確有小大人的氣質,可終究是普通的小學生,之前完全是因為慌了神才變得手足無措。唐果伸手捏捏妹妹的臉蛋,寬慰的神色間顯出幾分少女的活潑和長姐的關心來。
這樣坐了一會,看著女孩輸液瓶第二瓶到一半,女孩人在座位上扭了扭,紅著臉輕聲說:“既明…哥,我想…”也不好意思說,不敢看他。
既明懂了,站起來拿女孩的輸液瓶:“嗯,你起得來嗎?我送你到衛生間門口,小朵幫你進去舉著。”低頭發現小朵已經站到了一旁。
女孩想說不用,結果人站起來時腿很不給面子地軟了一下。小朵一聲驚呼,既明反應快扶住她,于是唐果不用之類的話也說不出了。既明一手舉著吊瓶,一手扶著大紅臉的唐果慢慢走過輸液間,后面的小朵倒是對既明很信任,一路跟過來。
給小朵交代幾句,就把吊瓶給了她。小朵踮著腳尖舉著吊瓶陪姐姐進了女衛生間。一會女孩出來,既明自然地從小朵手里拿過吊瓶,一只手又來扶她。唐果害羞地抵觸,退開半步:“我能走的……”她小聲地說。既明也不勉強,手微微拿開去,人還是注意著她。
回到座位上,唐果松了口氣坐下。既明站在一旁,問:“感覺好多了沒?”女孩又紅了臉,又反應過來自己想錯了,忙點頭說:“嗯,沒之前那樣燒得難受了。”既明又想伸手去探額頭,想想不妥,伸手到一半縮回來。女孩看見了,自己伸手試了試,一面捂著額頭,一面抬頭和站著的俞既明說:“這里不燙了,好多了,真的。”
既明點頭,心里覺得她的樣子呆呆的,有些可愛,嘴上是不放心地說了句:“晚上守夜,我來好了。你前幾天沒睡好,今天回家就去休息。”
女孩張口又想反駁,既明眉頭就皺了。唐果見了,竟然覺得有幾分心虛和害怕,但還是說話了,雖然氣勢和聲音弱了很多:“可我畢竟是女兒啊…”
“沒人會說。”既明說得很篤定,又補充一句:“你身體吃不消,今晚我來就行。要是明天身體好了,明天再來。一天兒子,一天女兒,有一個在就行。”
接著又是迂回戰術,既明對一旁小朵說:“你姐姐這幾天沒睡好。今天爸媽下葬以后,和姐姐睡個好覺,明天再說好嗎?”
小朵似乎從下了車都很聽他的話,加上關心姐姐,連連點頭:“姐姐,我們今天早點回家睡吧。”
唐果稍稍驚訝小朵的聽話,有些嗔怪小丫頭的背叛,看看既明,微微點點頭:“嗯。既明…哥,麻煩你了。”
還是叫的生澀。既明心想。
既明覺得對女學生,是有心理的優勢。對方是個孩子,無論多么成熟和老練,那些心思還是并不難猜。
掛完點滴是接近中午了,三個人去附近的店里吃飯。唐果本來不大的胃口因病不開,既明給她點了一碗小粥配幾道清淡的小菜,給小朵點了一碗牛肉面。兩姐妹一個小口喝口粥,吃一筷菜,一個唏哩呼嚕地吃著牛肉面,吃到滿嘴油光。小朵很快吃完,她胃口不大,已經吃撐了——滿足地去拍肚子,覺得不好意思,小手又想去亂抹嘴巴。既明輕輕打掉她的手,拿著紙巾去擦臉。小朵哼哼幾聲,紅著臉,聽話倒是聽話,偏了頭讓既明擦干凈了,突然看著既明張口說:“既明哥哥,你真好。”既明把紙團扔在腳下的紙簍里,打趣問:“我怎么好?”小朵把頭低了,手拿著筷子攪動湯碗:“你比爸爸媽媽都好,爸爸媽媽沒帶我吃過牛肉面。”唐果筷子一顫,放下碗:“小朵…”小朵看著姐姐委屈:“姐姐,你去上學,不在的時候,我好怕爸爸和媽媽,他們……”她說到末尾的字,眼淚在眼眶打轉。唐果心頭一酸,想安慰小朵,張口時覺得哽咽,只好收起話,怕自己也失態。她看著自己的妹妹,伸手去擁她過來,發現有人快了一步。
既明之前看到兩個女孩營養不良,就猜到幾分,現在一聽說,心里想老酒鬼狗改不了吃屎,竟冒出幾分火氣。又怕嚇著孩子,怒火也是一下就散,繼而是不知為何的愧疚和責任感。所以他已經蹲在了小朵旁邊,柔聲說:“小朵,哥哥給你做飯,哥哥做飯可好吃,牛肉面算什么,獅子頭喜歡嗎?明天就做給你吃。”不得不說這種劍走偏鋒的安慰對小孩特別管用。小吃貨的注意力被吸引上去,小嘴微微張開:“獅子頭?”也不哭了。
既明接著和小朵講著,唐果在一旁,又是有些驚訝,繼而看著小朵放光的眼睛,連連點頭流口水的神情想笑,可笑到一半就側過頭去,眼淚自己流出來了。
唐果低頭。一只手伸過來,輕輕地抹她的淚。唐果這次沒有嚇一跳,愣愣地抬頭,看到既明溫和的眼神,反而止不住淚,搶著說:“我沒事……我……”她斷斷續續地說話,哭腔漸濃,接著整個人撲過來,埋在既明肩頭哭得很大聲,像是把這兩天的委屈、不安、絕望都要發泄出來一樣。“我沒事……”還不忘給自己掩飾。
“嗯,哭吧,哭吧,哭出來好。”既明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繼而苦笑著摟住唐果,哄小孩般輕拍女孩的背,任她發泄。
飯是沒法吃了,因為小的見姐姐這么樣子,也學樣大哭。店里的人看過來,特別老板臉上一臉曖昧,讓既明呆不下去。付了錢,既明抱著唐果起來。唐果被他抱在正面,臉埋在他肩膀,手緊摟他的脖子,雙腿垂在既明身旁兩側。女孩一路一直在抽泣,后來聲音輕了,時不時哼哼,抽噎一下,吸吸鼻涕。心情應該平復了,就是不肯抬頭,耳朵尖紅紅的。既明一路撫她的背,輕聲哄著。小的云朵跟在后面哭,扯他的外套擦眼淚鼻涕。于是既明感覺肩上和腰上濕了一片。這樣子一路被人指點,到了醫院的停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