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麗把面試草稿平鋪在財務室的核算臺上，紙頁邊緣被手指捻得起了毛邊。“認真和負責是我做人的原則......“她對著窗玻璃念叨，自己的影子在玻璃上晃，眼下的青黑像塊沒擦凈的墨。這已經是第五天了，抽屜里的草稿改了七遍，連沈滿齊都打趣說：“王姐，你背得比冬男的唐詩還熟。“
電話鈴響時，她正往草稿上添“沉著冷靜“四個字。陌生號碼在屏幕上跳動，王艷麗的手突然抖起來，碰倒了桌角的墨水瓶，藍黑墨水在草稿上洇出朵烏云。“喂！你好！“她的聲音比平時尖了八度，沈滿齊從私活報表里抬起頭，假睫毛挑了挑，像是在說“瞧你這點出息“。
“下午兩點復試。“對方的聲音剛落，王艷麗就忍不住連說了三個“好“，掛了電話才發現自己攥著聽筒的指節發白。她往椅背上一靠，心跳得像要撞破肋骨——上次面試太草率，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就去了，HR看她的眼神像在打量塊邊角料。
洗熱水澡時，王艷麗對著鏡子數自己的白頭發。蓮蓬頭的熱水澆在背上，她突然想起李剛說的“別折騰了“，想起劉院長總說的“女人家安穩最重要“。可鏡子里的自己，眼睛亮得像藏著團火，她抹了把臉，泡沫順著下巴滴在瓷磚上，濺起細小的水花——這把年紀，再不為自己活次，就真的老了。
換衣服時，王艷麗在衣柜前站了半小時。淺藍襯衫配卡其褲，是田娟送她的，說“顯得干練“。她對著鏡子涂了點豆沙色口紅，是冬男用剩的兒童款，不扎眼，卻能遮住唇上的干皮。出門前，她把面試草稿折成小方塊塞進襯衫口袋，邊角硌著心口，像塊踏實的石頭。
一點四十分的太陽正好，把新公司的玻璃門照得發亮。保安室的大哥正啃蘋果，軍綠色制服上沾著點果泥。“來面試？“他往公司里瞥了瞥，“這幾天來的人能從這兒排到路口。“王艷麗的手在口袋里把草稿捏得更緊：“我這條件，估計就是來湊數的。“
大哥突然笑了，蘋果核往垃圾桶一扔：“優秀的還看不上這兒呢，人家要去上海深圳。“他用袖口擦了擦嘴，“你這年紀，穩當，說不定就中了。“王艷麗看著他眼角的笑紋，突然想起父親常說的“水到渠成“，心里的慌像被曬化的糖，慢慢沉了下去。
復試室在二樓，走廊鋪著灰色地毯。王艷麗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前走，聽見里面傳來翻簡歷的沙沙聲。推開門時，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正抬頭看她，黑框眼鏡滑到鼻尖，普通話里裹著濃重的南方口音：“王艷麗？“他手里的簡歷邊角卷著，是她上次親手遞過去的那張。
“介紹下自己，兩分鐘。“男人的筆在筆記本上敲了敲，王艷麗深吸一口氣，襯衫口袋里的草稿像在發燙。“我叫王艷麗，三十三歲......“她的聲音比預想中穩，背到“認真負責“時，突然想起自己幫田娟對賬單的日子，想起那些被劉院長罵“多管閑事“的堅持，嘴角不自覺地揚了揚。
男人的眼鏡片反著光：“你簡歷說，離開醫院是因為院長'攪賬'？“王艷麗的手指在膝蓋上劃著，突然不想撒謊：“他總想把賬做假，我不樂意。“這話一出，她自己都愣了——草稿上明明寫的是“尋求更大發展“。
男人突然笑了，南方口音里的卷舌音軟乎乎的：“合理避稅和做假賬，你分得清？“王艷麗抬頭時，正好對上他的目光，清亮，沒藏著算計。“合理避稅是按規矩走，做假賬是蒙人。“她想起審計局的李老師說的“賬要經得起查“，聲音里添了點硬氣。
“你怎么讓我們信你能做好？“男人合上筆記本，指尖在封面上敲著。王艷麗摸了摸口袋里的草稿，最終還是沒拿出來：“把公司的事當自家事。“她想起自己總往醫院的泔水桶里看，想起那些被病號嫌棄的蘿卜，突然覺得這話比任何草稿都實在。
走出復試室時，走廊的鐘敲了三下。王艷麗站在玻璃窗前，看樓下的保安大哥正幫快遞員搬箱子，陽光把他們的影子疊在一起。
面試官的皮鞋剛蹭到門框，王艷麗就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膝蓋撞到桌腿也沒覺疼：“我可以一個月不拿工資！”她的聲音在空曠的復試室里蕩開，帶著點破釜沉舟的顫，“就讓我實習，行不行？”男人扶了扶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兩秒，最終只留下句“等消息”，皮鞋聲在走廊里敲出漸行漸遠的冷。
王艷麗坐在原地，手指把面試草稿捏成了團。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在地上投下塊亮斑，像塊燙人的烙鐵。她突然想起保安大哥說的“優秀的看不上這兒”，原來自己連被看不上的資格都沒有——連免費打工的機會，人家都懶得給。
回家的公交上，王艷麗把紙團展開，鉛筆字被揉得模糊。鄰座的大媽在看招聘報紙，“單休”“無社保”的字樣用紅筆圈了又圈。王艷麗借來翻了翻，指尖劃過“南陽農貿資公司”的名字時，突然頓住了——是她復試的那家，招聘啟事上還印著“急招財務2名”。
接下來的幾天，王艷麗的手機屏幕亮得像塊長明牌。她刷遍了招聘軟件，看到的不是“單休”就是“面議社保”，連家像樣的公司都沒有。沈滿齊湊過來看熱鬧：“劉院長說要給你漲工資了，還折騰啥？”王艷麗把手機往桌上一扣，“我不想一輩子跟假賬打交道。”
跑步跑到農貿資公司門口那天，晨露還掛在鐵門上。電子屏滾動播放著招聘信息，紅底白字晃得人眼暈：“招財務2名，雙休，五險一金”。王艷麗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運動服的領口被汗浸得發潮，她轉身就往家跑，運動鞋在柏油路上敲出急切的響。
“你火急火燎干啥？”李剛正給冬男梳辮子，小姑娘的頭發纏在梳子上，哭唧唧的。王艷麗翻衣柜的手沒停：“農貿資還在招人，我再去試試。”李剛把梳子往桌上一扔：“別去了，人家就是打廣告呢，跟理發店似的，天天招工顯得生意好。”
“你懂個屁！”王艷麗把淺藍襯衫往身上套，紐扣扣錯了位，“我想去就去，就算是廣告，我也得讓他們看看我是誰。”她對著鏡子理頭發，發梢還在滴水，“我這輩子就這脾氣，想要的就得爭，不然晚上睡不著。”
李剛的嘴角撇了撇，沒再說話。冬男突然抱住王艷麗的腿：“媽媽加油！”小姑娘的指甲在她的卡其褲上劃了道淺痕，像道鼓勵的符咒。王艷麗彎腰親了親女兒的額頭，聞到她頭發上的牛奶香，突然覺得就算被拒一百次，也值了。
再次站在農貿資門口時，保安大哥認出了她，手里的蘋果核往垃圾桶一扔：“又來啦？”王艷麗的臉頰發燙：“再試試。”大哥咧開嘴笑：“我就說你行吧，今天HR沒來，老板親自面試。”他往辦公樓指了指，“三樓，左轉第三個門。”
電梯上升時，王艷麗的手指在面試草稿上劃著。上次的“一個月不拿工資”太莽撞，這次她改了說辭，想說說自己給醫院算的那些賬，說說怎么把亂成一團的管理費捋清楚。電梯“叮”地停下，她深吸一口氣，把草稿塞進襯衫口袋——這次，她想靠真本事說話。
老板的辦公室擺著盆綠蘿，葉子上還掛著水珠。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普通話帶著上海口音，比上次的面試官溫和：“王艷麗是吧？我看了你的簡歷，上次復試分數其實挺高的。”王艷麗的眼睛突然亮了：“那為啥沒通知我？”男人笑了，上海話的尾音軟乎乎的：“財務主管休產假了，我想等她回來一起定。”
面試結束時，老板遞過來張名片：“下周一來上班吧，試用期三個月，雙休，五險一金按最高檔交。”王艷麗捏著名片的手指發顫，塑料邊緣硌著掌心，疼得真實。走出辦公樓時，陽光正好，保安大哥在樓下沖她揮手，她突然想起李剛說的“廣告”，忍不住笑出了聲——原來這世間的事，真的有意外。
回家的路上，王艷麗給田娟打了個電話。田娟在總院檔案室整理憑證，聲音里帶著紙頁的脆響：“我就說你能行！”王艷麗的眼眶突然熱了，對著聽筒用力點頭：“等我發工資，請你和保安大哥吃飯！”
推開家門時，李剛正給冬男削蘋果，果皮連成條沒斷。看到王艷麗手里的名片，他的耳朵尖紅了：“我就知道你能行。”王艷麗走過去，從背后抱住他的腰，聞到他身上的煙味，突然覺得這味道也沒那么討厭了。冬男舉著蘋果跑過來：“媽媽，我們晚上吃排骨慶祝吧！”
夕陽透過窗玻璃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王艷麗摸了摸襯衫口袋里的面試草稿，邊角已經被揉得不成樣子。她突然想起劉院長的搪瓷缸，想起沈滿齊的假睫毛，想起那些算不清的管理費——原來告別錯的，真的能和對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