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廚娘們百忙之中還抽出空來指導我的情況下,我尤其順利地完成了今日的早飯準備工作。由于得到專業人士的指導,我的廚藝幾乎得到質一般的飛躍,連打個雞蛋也比之前看起來要順眼得多,更別提做出來的成品。蒸了兩碗雞蛋羹,熬了鍋粟米粥,不光是我和宋郁的,連江厭的份也一同準備上了。
江厭這塊臭石頭雖然看上去殘忍冷酷不近人情,且對我的態度又十分惡劣,但他的確是盡心盡力將宋郁照顧得很不錯。單從這個層面來看,我覺得他比我們府上的首席媽媽都要盡職盡責。我感謝他,真的。
從破曉時分一直忙到晨曦初現,我從熱火朝天的庖廚里端著食案出來,輕盈薄霧虛幻縹緲,初升的旭日在遠處顯出隱隱黛色的山頭展出一點緋色的輪廓,輕透卻縹緲的薄霧將一切都籠罩,看起來頗有幾分隱秘的意思。伴著隱秘之中偶爾傳來的幾聲鵑鳴,我走進宋郁的帳中。
我猜得很不錯,他果然早已經起來了,皆穿戴整齊,只滿頭及腰青絲散下,鴉羽一般沒來得及束起。
說實話,我被他的這個模樣驚艷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憋了半天,只得在心中感嘆了一句:果真是美色誤人啊。
我裝模做樣地輕咳一聲以掩飾自己的走神,極其快速地走到一旁將食案放下。宋郁對我的到來表示并不驚訝,他驅動輪椅過來,看了看我準備的飯食,再笑盈盈地看了看我,輕聲道:“今日怎么起得這樣早?”
我雖然不能看見,但能如實感受到臉上的熱意,猜也不用猜便知道肯定是臉紅了:“沒什么,就是醒得早了些。我曉得你胃口不好,反正閑來無事,就隨手做了。”
他笑一笑,青絲散散垂落在肩頭,黑白對比,更是將他一張臉襯得白玉一般。我琢磨著他這個模樣確實美如丹青,但要用來吃飯的話著實不便,頓了頓,提議道:“嗯......還是先將頭發束起來吧?”
他看著我:“不必麻煩。綁發的發帶在另一端的木施上,能幫我取過來么?”
我點點頭,立刻撒開腿過去給他拿。那些緞制的長帶靜靜地搭在木施上供我挑選。我想了一想,挑揀了一抹最鮮艷的緋色,就像我小時候第一次見他那時,他所束的那根一樣。
我握著那抹緋色走到宋郁身旁,抬手遞給他:“諾,給你。”
他的目光落上我手中的發帶:“替我綁上吧。”
說實話,我完全沒有想到宋郁在見識過我束發的手藝后還能提出這樣的一個要求來,我嘆了口氣,心想他真是勇氣可嘉。
他有勇氣,我沒有。于是立刻便搖頭推辭:“不了吧...你知道我不會綁這個東西的。”將頭埋下一點:“不信你看我的單尾,看到了么?我自己的腦袋瞎綁綁也能湊合,但是你怎么能湊合呢!”
他將手放在頰邊,頭轉過來一點,將桃花色的眼角彎起來:“沒關系,我來教你。只要是你的心意,就算再不好看也是難得。”
我不知道他的這句話到底是在鼓勵我還是在安慰我......但我的確從這句話中得到莫大的勇氣。在他的指導下撿起他鬢邊的兩簇耳發,挽過來握在手里,向他反復確認了松緊的程度,才用緋色的發帶綁好了。
我轉過來正面端詳著他,左看右看,竟然覺得綁得還是蠻不錯的。在心里夸獎了一下自己,又覺得果真還是宋郁教導有方。我點了點頭,覺得很是滿意:“你說你一個男子,怎么對束發這樣的事這樣有建樹呢?”
面對我的疑問,宋郁輕聲道:“我尤其厭惡旁人的觸碰,由是這類事情,自小便是自己學著做起。習慣使然。”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那這么說起來,我豈不是很特別的那個?”
他笑著反問我:“你說呢?”
其實我的本意是想調戲他,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好像反倒被他調戲了。于是很不好意思地咳了咳:“我說我們還是先吃早飯吧。”
吃飯前最大的障礙宣告完美解決,我拿出三個瓷碗擺開,一邊打量四周,一邊覺得疑惑:“咦,怎么沒見到江厭呢?叫他一起來吃吧,我準備了三人的量呢。”
宋郁接過我盛好的瓷碗,稠黃的粟米粥騰騰地冒著熱氣。他在煙霧中看著我:“不用管他。他向來行事自由,這些事情考慮得周到。”
我哦了一聲,復又覺得很不大對勁,可又想不出來是哪里不大對勁。正凝眉苦思,宋郁的溫潤嗓音輕輕響起:“在想什么?眉頭都皺成一團了。”
我看了他一眼,在心里組織了一下措辭:“我看江厭...好像不是宮中培養出來的禁衛?”
宋郁倒是毫不避諱,點了點頭:“嗯,他確實不是。是我兩年前在回府的路上撿到,彼時他身受重傷,命懸一線,我費了大力氣將他救活,他醒來時卻連自己叫什么也不記得了。江厭這個名字,還是我贈他。”
我聽到他的這個回答,心中的震驚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言明。一方面是為江厭原來還有如此一段過往而感到同情與好奇。另一方面是感慨于宋郁實在是太過善良且輕易信人的一個人。且不說江厭是因何受傷,他怎么就那樣巧合地倒在宋郁面前?不僅受傷,還將自己搞得失憶,弄得宋郁沒有辦法只好將他留在自己身邊,這未免也太那個了。退一萬步來講,就算這一切皆是巧合,他救了江厭,不就代表與江厭的仇家結仇了么?萬一人家找上門來尋仇,江厭曾經被砍得那樣慘,想來如今也不會有多大的逆轉,等一切都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宋郁無權無勢,又不會武功,那他到時候豈不是很慘?
我想到這里,覺得江厭簡直是個無窮無盡的驚天大禍患。
這其實也不能怪我的思想太過陰暗。只是我對這些算計來算計去的事簡直是太有發言權了。這也從側面可以看出,顧惜命事件對我性格的影響著實巨大。如果沒有那一件事,我根本不可能會考慮到如此廣泛的層面,說不定還會覺得江厭真是個苦命的可憐人,宋郁真是個善良且好看的優良好青年。
微涼指尖撫上我緊皺的眉頭,猛一下回過神來,見到宋郁似笑非笑的一張臉:“別擔心,你想到的我皆考慮過。如今一晃兩年過去,江厭他是忠心侍奉于我,若有尋仇的仇家也早應當來了。”
他的一番話讓我無端放下些心來,卻總還是不能完全釋懷。他看出我的顧慮,將眉間的手指移到我的臉頰:“江厭同我相處下來,他的為人我看在眼里,你不相信他,還不相信我么?”
我立刻搖頭,用瓷勺盛一點我花了好多心思才做出來的堪稱完美的雞蛋羹,討好似的送到他嘴邊:“你嘗嘗看,為了蒸好這兩碗,我費了好大的功夫呢。”
我當然相信宋郁。他既然這樣說,我想一想,覺得自己反倒是狹隘了。誠然,江厭是宋郁撿來。但他跟著宋郁這樣長的時間,對宋郁的關愛程度連我這個才見到他不久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更遑論宋郁。要是他真的心存不軌,憑宋郁的聰明程度,留他到如今幾乎沒有什么太大的可能。我想,這世界上或許并沒有那樣多的算計,恰好我遇上了,只能說明我的運氣不好,而不能說這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計劃好的。或許真的有那種一心一意不求回報回饋社會的人,比如江厭。一番說辭終于將自己說服,對江厭完完全全的放下心來。
他張開嘴咽下,目光卻落上我的手背。皺眉道:“怎么弄的?怎么這樣不小心。”
我順著他的目光落上去,見到白凈皮膚上鼓起一個突兀的碩大水泡,立刻很疑惑的嗯了聲:“嗯?這是什么時候搞的?”
其實這一點小小的燙傷我完全不放在心上,這一點從我連這一個水泡都沒發現的態度中就可窺見。但顯然宋郁不這樣認為,他執意要先處理好在我眼中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燙傷,從隨身攜帶的藥箱里拿出燙傷的膏藥替我處理:“別動。”
我的手被他握住,輕柔的擦拭感搞得我一陣發癢:“我沒動啊。”
他不說話,埋頭認真地替我上藥,頓了頓:“你再動一下試試?”
我覺得我簡直是太委屈了:“我真沒動啊。”
他抬起頭來看我,漆黑的眸子直直望進我的眼睛,是我不曾見過的認真模樣,沉聲道:“你再說一遍。”
我立刻像個霜打的茄子:“好吧,其實我就是怕癢嘛!”
他挑一挑眉:“痛都不怕,還怕癢?”將我的手拉過去一點:“燙傷最容易留下疤痕,若是不好好處理,以后會不好看。你不是向來最在意這個么。”
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宋郁倒是很了解我嘛。我想了想,覺得他對我的了解真是全面又客觀。盡管我實在是很不理解為什么他的藥箱里會有燙傷膏藥這種聽起來他就不可能用得到的東西。
于是我盡力忍住想要將手一把抽回來的沖動,趴在案上用自由的另一只手托住自己的腮幫子,看著他的側臉。有光透過來,將他濃長的眼睫染成半透明的顏色,挺拔的鼻梁下是輕抿的淡色薄唇。那樣好看且棱角分明的一半側臉,認真的模樣尤其地好看。我想,這樣好看的人,他是屬于我的,可以想象,我的開心程度不亞于走在大街上被一塊頂大的餡餅砸個滿懷。
結果那天早上的早飯我們吃了很久。直到江厭熬好了藥端來,我還在和宋郁討論這兩碗雞蛋羹究竟是哪一碗的味道更好。雖然這種行為在我自己看來也是多此一舉,但是你要知道,熱戀中的人總是會做一些幼稚且無意義的事,盡管在外人看來這實在是很傻的一種行為,但當事人卻樂此不疲,快樂非常。
這就是為什么獨身的人們普遍討厭情侶的最大的原因。
這一日,草碧天藍,惠風和暢。我同宋郁出門時,朝霧已散盡,朝陽已經爬得很高,垂落的金光耀滿一地。前日里被暴風驟雨摧折的春花已然恢復了勃勃生機,漫山遍野盛開得熱烈招搖。宋郁今天難得的穿了一領蒼青色的長衫,我第一次見他穿深色的衣物,覺得真是好看得天理難容。我迎著春風跑進營地后面的草場,營前高臺壘筑,青春年少的少年少女們正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來,以求在眾人面前,尤其是老皇帝面前給自己的宗族爭一個好臉面。但那同我和宋郁都沒什么干系。
這是他這樣多的年歲以來第一次這樣身臨其境地感受這樣一個美好的春日。我看到陽光終于落進他的眼底,錦衣的公子雖不能同我策馬過長街,但我可以陪著他看遍世間招搖春花,每個日升月沉,我都會陪著他。
我跑得累了,便到他身邊坐下。他看著我滿頭滿臉的細汗,遞給我早就準備好的手帕,我接過來在臉上胡亂抹了一通。
他無奈地看著我,抬手將我拂亂的耳發撥到耳后,那模樣簡直就像是在照顧一個三歲出頭的孩童。
我對他的這個做法表示出了強烈的不滿:“你不要總將我當成一個孩子。我已經十七歲了,要知道,京城里像我這樣大的女孩子,基本上都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了。”
他側過頭來,將手搭在一邊輪椅的扶手上,托著下巴看著我,笑道:“所以你想說什么?”
我想了一下,說:“我想說的是,我已經十七歲了,你還總是用那種看三歲小孩兒的眼神看我,讓我覺得...讓我覺得很挫敗。”
他偏一偏頭,將眉毛挑起來一點:“為什么要覺得挫敗?”
我不假思索:“因為...因為......”因為了半天也沒因為出個所以然來,索性便放棄:“哎呀,跟你說了也不懂。”
他繼續道:“你不說我怎么懂。”
我不說話,因為覺得這個人實在是太壞了,他明明就知道我想要表達的是什么。
頓了頓,宋郁清冷卻又帶著笑意的嗓音自耳邊響起:“過來一點。”
“干什么!”我嘴上排斥,身體卻很誠實地向他靠過去。宋郁彎著眼角笑起來,握住我的手將我一把帶進懷里,將頭低下來抵住我的額頭,輕聲道:“那這樣呢?還覺得我是將你當作小孩子么?”
我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臉上飛速竄上兩抹紅暈,躲開他的神色一把將臉埋進他的頸窩里,滿懷都是清冽又溫和的檀香。
半晌,他的聲音響在耳畔:“思思,你今天不想親親我么?”
我敢肯定,宋郁他一定是故意的!我朝凝長了十七栽有余,還從來沒有如此被動過,于是盯著他,不甘示弱道:“我今天不是很想親親你。不過你要是想親親我的話...”把臉往前湊了湊:“我可以給你親。”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唇片刻便覆了上來。等我感覺到那是什么,心底立刻便涌起一種勝利似的得意和甜蜜。后來轉念一想,不是我被占了便宜么,怎么搞得好像宋郁才是吃虧的那一個似的。
我同他眺望著遠處綿延的群山,碧色的淺草里開滿不知名的小花。這些卑微的小花和所有的的春花一樣,招搖在漫漫春風里,雖弱小,卻熱烈。
我認真地看著宋郁,看見他眼底終于亮起活著的希望,我說:“宋郁,我一定會找到辦法治好你,這天下這樣廣闊,我們一起找,總會有辦法的。不過在那之前,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要認真吃飯,你吃得太少了,這樣下去肯定是不行的。還有啊,一定每天都要開開心心的。我聽別人說,有一個老太太得了絕癥,連大夫都不給她開藥吃了,但她還是每天都很開心。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然后她的病就好啦!連大夫也覺得這簡直是醫學史上的一個奇跡!我們雖然不能夠依賴奇跡的發生,但是信一信總是不會錯的,萬一呢?你說是吧?”
我嘀嘀咕咕說了一大堆,宋郁每一句都很認真地聽著,鄭重地點一點頭:“嗯,我都記住了。”
看見他這樣聽話,我很不好意思地撓一撓頭:“嗯,這才對嘛。不過你這樣相信我,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話畢,還紅著臉笑了一笑用以聊表羞澀之意。
他輕撫過我的眼角,話語輕輕,說出的每一個字卻都重似千金:“我從來都只相信你,你說的每一句話,講的每一個字,我從來都深信不疑。”
我鼻子一酸,差一點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好歹總算忍住了,吸一吸鼻子,故作老成地拍一拍他的手背以資鼓勵:“你這樣乖,等回到城里了,我帶你去沁香齋買糖吃。”話沒說完,自己先咽了口口水:“還有糕點,沁香齋的糖和糕點都很好吃的。”
他桃花色的眼角彎起來,輕輕點一點頭:“好。”
這一天無論是我還是宋郁,都過得非常開心,唯一讓人不高興的,就是我爬到桐樹上摘桐花的時候一不留神讓蜜蜂給蟄了,而且還是今晨宋郁好不容易給我處理好的燙傷處,痛得我哇哇大叫,一只手立刻腫得像個饅頭。
我哭得鼻子都紅了,宋郁雖然心疼我,但一見到我異常腫大的一只手,總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我明明就已經很難過了,還要被他嘲笑,我感覺到我太難了。
簡直是要被他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