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想不到已經被關進大牢中受刑數十日的白阿官身上居然還有利刃和藥粉,一言不合血濺公堂,欽差大人差點喪了命,此時昏迷不醒。
因為害怕工事內生亂,方征帶著一百三十名虎迸衛和戴仲的部分人馬將整個蒙州官衙圍得鐵桶一般,連一只蒼蠅也飛不出去,第一時間封鎖了所有消息。對內則稱欽差連日勞累,受了風寒病了。留在官衙內雜務的部分小廝女仆還是張知景的人,此時各個都將嘴巴用漿糊黏上了似的再不敢有一句多嘴,生怕一不小心惹怒那位面帶寒霜的監官大人,便是拖出去打死封口的下場……
沒有人知道白阿官臨死前扔了謝瑯一臉什么毒藥,陸凌霜只能召集蒙州城內所有杏林大拿,將通常的解毒方劑先給他灌了一肚子。結果人是醒過來了,卻發起了高燒,燒的滿臉通紅四肢冰涼,包著三四層寒冬臘月用的棉被還在瑟瑟發抖。
“明澶,我是不是要死了?”謝瑯有氣無力地縮在被子里說,“若我不幸死了,你不能當逃兵,你一定要親眼看著河畔的工事修好……”
“胡說八道!戴仲說你身上熱毒一直沒褪干凈,又中了白阿官那一發才會引起高燒,性命無虞。只是你若再有下次,我看誰還救你!”陸凌霜把他腦袋上的毛巾又浸了一道冰水,他已經后怕得再也不敢讓任何人近謝瑯的身了,從灑掃到煎藥全是親力親為,甚至干脆就把公務搬到了謝瑯床跟前做,時時刻刻保證這個禍包就在自己一抬眼便能看到的地方。
遭此劫難不但沒有溫言軟語相勸,反而被罵得狗血淋頭,謝瑯無奈長嘆,戚戚然道“白阿官寧愿自殺也不愿說出優曇陀羅之密,我實在想不通。看他入獄后過的凄慘也無人搭救,定然不是琵沙迦納的心腹。獄卒也說沒有見過他發‘帝流漿’的毒癮,那為何心甘情愿還要做她的走狗?”
陸凌霜皺著眉,答非所問“蒙州太危險了,你再待下去恐怕會有大難臨頭。你且盡快發信于白鷺庭,讓他們換王煥或者其他人過來。”
“換人?”謝瑯一愣,緊接著便氣不打一處來,“我受圣上所托任巡北欽差,一路行來是有事行錯還是糊弄了哪處冤屈?你說不出個一二來,休想趕我走!”
“那山戶家中被涂花虎凌辱致死的啞女,你倒是忘得好快。”陸凌霜青灰色的眼眸冰涼。只見床上那人瞬間如遭雷擊,眼中透出無盡的自責,他長嘆道“謝瑯,你是真的不適合當官,家國大事如你這般瞻前顧后優柔寡斷,只會枉死更多人命。你難道真以為圣上是想要你巡查極北三州嗎?”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謝瑯急忙從床上支起半個身體,急促喘息道“雖然我也不知道人面青牛那事情前后到底發生了什么,才會讓我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搖身變成巡北欽差。但是圣上既然將這份職責交予我手,我必然不能有了些是非就倉皇逃跑,你無需多言!”
這才說了不到百字,謝瑯便越發喘不過來氣,肺部好像一只漏氣的風箱,無論怎么用力呼吸也無用,身體則好像有千斤沉重,動一動手指也愈發艱難。他努力將被褥推到一邊,感覺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般咚咚直響。再抬眼看陸凌霜時,卻驚覺他站在一片銀色的花海中!
“謝瑯,你不適合當官,你會死在官場里的。”陸凌霜說著,眼里緩緩流出血液,“當年我便是不忍看你慘死才做出無奈之舉,斷了你科考當官的路。原本以為五十年不能考官,你總歸能安穩地活下去,可沒想到你終究還是被卷進來了……”
“你……你在說什么?”謝瑯目瞪口呆。
無數優曇陀羅像蛇一般搖擺著細細的莖葉,一絲一縷逐漸纏上陸凌霜的身體,那銀白色的花瓣全部變成了利刃,將他的皮肉割得鮮血淋漓。一朵花兒“啵”地綻放在他的口腔中,可他毫無知覺般繼續說話,隨著上下兩片嘴唇不斷動作,陸凌霜的臉頰很快變成了一團爛肉,地上零碎掉下來的居然是他舌頭的碎片!
謝瑯幾乎要嚇昏過去了,他從床上翻滾下來想要去抓陸凌霜,可肩頭一沉,卻是錢建葉將他按在了原地“謝小友勿要再為劣徒說話了,這是死罪,他已必死無疑。”隨著錢建葉的話語,左羊丞相手一揮,黑甲軍如潮水般涌進金殿來,片片漆黑鱗甲互相摩擦,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聲音。
“等一下,等一下!你們總得告訴我陸凌霜犯了什么罪!錢老大人,他是您最心愛的學生,您不能就這樣看著他死啊!!”謝瑯猛地跪下,腰際掛的魚符剛好硌在肋骨,又硬又疼,可他還是用力地將額頭磕在了冰冷的黑石地板上,“微臣愿為陸凌霜做擔保!請求圣上赦他死罪!”
瞬間,金殿上一片死寂,緊接著文武百官紛紛竊笑起來,如看一只耍把戲的猴子那樣嘲弄地看向他。俞皇崔始宸如同一只巨大的怪獸,只光看著他盤踞在龍椅上的漆黑影子便叫人毛骨悚然,他從滿是鮮血的獠牙間吐出字句,聲音仿佛生鐵摩擦似的粗糲“哦?你要拿什么給他做擔保?”
“謝瑯?你在干嘛!謝平治?!”陸凌霜發現謝瑯神情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他搖晃著這個已經陷入幻覺中的人,不斷地喊他的名字,可是謝瑯就是醒不過來。
“圣上,微臣愿為陸凌霜做擔保!”謝瑯對著空無一物的墻壁哭喊,然后做了一個仿佛是把官帽從頭上摘下來的動作,趴在地上大哭,“陸凌霜是御史臺的中流砥柱,是錢老大人的得意門徒,更是我的至交好友!如果不是他數次出手相救,微臣早就沒命了!請看在微臣數十年兢兢業業上赦他死罪!”
他就這樣一邊哭一邊苦求,額頭上已經沁出血色!
陸凌霜使勁抱著他不讓他再折磨自己。就是這樣一個無法自顧的人,為什么口口聲聲都在為他說話?字字泣血般的哀鳴,喊得都是“求赦陸凌霜死罪”?
謝瑯啊,你到底夢見了什么?!
“我愿意!若我削爵去官能保陸凌霜不死,我愿意!”謝瑯突然再次高叫起來,高舉著雙手,滿是眼淚的臉上大喜過望,“不過是五十年不再踏入官場,我不在意!高官厚祿也不過日食三餐夜睡一床,我更不在意!”
“混賬!”陸凌霜使勁地想把他的手按下去。謝瑯怕不是瘋了!這人有多想考官做事陸凌霜是最清楚不過的。若非如此,也不會記恨了他那么多日日夜夜,在安京初見那一次,還大吼著要撕爛他的狗嘴……想來在幻覺中是實現了夢想吧?那為什么要為“陸凌霜”這個混賬放棄一切啊?
在龍椅上盤踞著,那怪獸一般的陰影卻并不打算就此放過謝瑯,他冷笑起來,禿鷲般難聽的笑聲盤踞在安京城烏云密布的天空上“謝平治,朕不是要削你的爵去你的官。爵祿算什么,不過是朕張口說說就能賦予任何人的東西。你若想要陸凌霜活下去,就拿你的功勞來換吧。”
“你在涼州救了三萬八千名受了白災的百姓,可以換陸凌霜的腿。”
“你在江南道保護了七個遭到蝗災的村莊,可以換陸凌霜的手臂。”
“你在錫州遏制了會引發數十萬人死亡的瘟疫,可以換陸凌霜的軀干。”
“謝平治,你還有什么功勞可以拿來換陸凌霜的頭?”崔始宸話音剛落,金殿上百官一起大笑起來,他們都像蛇一般大張著嘴狂笑,謝瑯跪在地上呆若木雞,他看見所有人的嘴里都有還帶著絲絲血腥的獠牙……
家國天下的理想,與性命相托的摯友,到底應該怎么選擇呢?
過了許久,謝瑯終于想通了。他解脫般笑起來,不再跪拜龍椅上的陰影,而是站起來脫官服,在眾目睽睽之下脫得干干凈凈。
“功勞用盡,我還有苦勞。”
“俞皇啊,就請用我的命,換明澶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