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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熾昭穹

第40章 萬鳥逐舟

彗熾昭穹 旌眉 4265 2019-02-12 20:10:00

  五湖幫分彭蠡、云夢、震澤、富陵、焦湖五個分舵,是與七江會齊名的水上幫派,震澤舵即太湖分舵。

  舵主杜愈一聽衢園園主之女被劫,立刻調動舵中上百船只,按葉桻的描述尋找那艘七桅帆船,可這種三張主帆、四張小帆的太湖七扇子是十分常見的拖網漁船。

  杜愈詢問那船還有什么特別,葉桻仔細回憶,“雖然是七桅帆船,但比一般的太湖七扇子高大,甲板上有不止一個船樓,而且船側有棹孔,至少二十對槳,船帆全白,船身朱紅,這么一想,似乎更象作戰的艦船。”

  杜愈點頭傳令,湖面號角起伏,焰信升空,沿湖港口上也布了人尋找,可太湖湖域遼闊,岸長八百里,形如手掌,有菱、莫、胥、游、貢五小湖,湖中四十八島七十二峰,西南有一百三十多條溇港入注,東北有七十多條河港下洩,通連運河、長江及周邊近兩百個大小湖泊,在這繁忙密雜的江南水網中尋找一條船,談何容易。

  當日黃昏變天,下了一陣雨,湖上大霧彌漫,數丈之外便不可視物。

  杜愈見葉桻心急如焚,安慰道:“如此大霧,這幾個時辰之內他們出不了太湖,咱們不易尋找,他們也快不到哪兒去,隱匿在哪個島邊,或者冒霧撞了礁也說不定。”

  杜愈知道葉桻仍是難以安心,便與葉桻共乘一舟,連夜冒霧搜尋。

  小船從胥湖出,后半夜到達西洞庭山以北的水域,船燈所能照及的地方霧水交融,一片混沌。

  葉桻坐在船頭聽著單調的槳聲,正是一籌莫展,霧里忽然傳來一個男子的歌聲,嗓音不潤,調也不準,可粗獷豁達,自有豪氣。

  歌曰:“已立平吳霸越功,片帆高飏五湖風。不知戰國官榮者,誰似陶朱得始終?”

  葉桻一聽,面色一振,高聲喝道:“丁老三!你竟然在太湖逍遙,快醒醒酒!”

  一葉小舢漂出對面的濃霧,船頭風燈微晃,舟中橫躺一人,這人胸襟敞開,赤足垂于舷外,悠然閉眼,口中仍在哼唱不停。

  杜愈笑道:“丁老弟,你葫蘆空了么?我船上還有……”

  話音未落,那醺醺之人已經精神抖擻的躍離了小舢,舉著空葫蘆落在他身前:“西塘梅花三白,我早已聞到,老杜,我就喜歡你這么痛快。”

  兩口酒下肚,丁如海神采奕奕。

  葉桻三言兩語向他講述,丁如海摸著絡腮胡子:“難怪今天湖上這么大動靜,原來是因為這小頑婆。葉九,聽你這番話,咱們與神鷹教正面交鋒是遲早的事,遮遮掩掩反而麻煩,現在正好挑破窗戶紙。他們不殺卻擄,必有緣故,小頑婆今晚不會有事,你不要太自責,明日云開霧散,且有一場熱鬧呢!”

  夜深霧濃,湖上越發迷幻鬼魅,偶爾有水面魚翻、水鳥劃翅之聲,過后又是一片寂靜。

  黎明時分,霧仍未散,但天邊出現了一抹淡淡的亮暈,暈光越來越濃,從魚肚白轉為明黃,幾道旭日的金輝穿云破霧,是探營打頭陣的先鋒,將東方喚醒。

  金輝擴散變幻,在天水之間扯出幾萬道金色琴弦,忽聽一陣鷗鷺鳴叫,一排銀白色的水鳥結成長達幾里的鳥隊,自霧中翩翩飛來,象一條懸跨湖面的巨大珠鏈,白翅閃動,倒影如虹,發著光一般,從金色的琴弦之間橫穿而過。

  船上幾人原本困頓,此刻均被這幻麗的景象震醒,每人臉上都映著金銀交錯的光芒。那排水鳥自亮入暗,飛進西邊仍然混沌不明的水霧中。

  遠方傳來低急的號角,杜愈道:“果然天一亮就不太平,這是舵中人在召援,想必有什么發現。”吩咐槳手向號角發出的方向迅速劃進。

  風微浪穩,四周的白霧中漸漸現出幾十條聞號趕至的小舟。

  震澤舵的人多為太湖水域的漁民,小舟五花八門,既有二扇頭、三扇頭的風帆船,連帆帶櫓的小梢船,也有蕩槳如飛的采蓮船、鴨劃子、獨木榷和小舢板。眾人見了杜愈,紛紛靠攏過來。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已至西北湖心,前方一道綠焰竄空而起,隨后有一條狹長如蛇的剪網船刷的一聲鉆出白霧,船頭立著震澤舵二當家孫勇。

  孫勇向焰信一指:“舵主,有一條大船觸礁擱淺,那船雖然沒有掛帆,但其余都和葉兄描述的一般無異。方才有兄弟上前探看,被船上的冷箭射傷,因此吹了召援號。現在從北面馬山、東北鎮湖一帶趕來船有兩百六十多條,從西面大浦、洑漾趕來的有一百余條,大伙沒再輕易靠近,只等舵主號令。”

  杜愈點頭:“靜圍勿動,我自會招呼。”

  孫勇率舟領路,半亮半昧的天水之間果然出現一艘略微傾斜的大船,赤紅的船身便是在朦朧的霧里也十分醒目,船首尖窄上翹,便于破浪,兩側漆有黑白相間的鳥目圖案,鳥目上方繪著綠色長眉,妖艷美麗。

  船長十二丈,寬三丈,吃水十五尺,三根主桅最高的足有九丈,用兩段圓木搭接,中用鐵箍緊固,徑粗兩尺有余,四根輔桅一根在頭,三根在尾。

  甲板上有三間船樓,居中的舯樓雕窗畫柱,高大華貴,艏樓、艉樓稍稍樸素一些。船側掛著兩只三百斤重的鐵錨,象一對有力的鳥爪。

  甲板上有人影晃動,杜愈提聲道:“天是棺材蓋,水是棺材底,太湖八百里,船搖棺材里。觸礁的老大,有什么震澤舵幫得上手的,不妨敞開話兒,吆喝一聲。”

  大船船頭現出四個高矮不等,穿著一模一樣的男子。

  此番青龍寨被朱雀寨支使,留下東野七宿中的三宿在青龍寨看家,剩下的角、亢、心、氐四宿使者此刻站在船頭,個個面有不爽。

  朱雀寨柳宿使女站幾人身后,“我們寨首吩咐了,不許讓太湖的水老鼠靠近,爬上來一只,便剁你們一根手指頭。”

  亢宿使者皺眉,“姑奶奶,你數數下頭有多少船多少人,我們又有幾個腦袋幾只手,難道要把在底艙搶修的兄弟們叫上來?”

  柳宿使女冷笑,“你們不是有能耐的河匪水盜,吃飄子錢的老合嗎?這次撞壞了朱雀寨的船,不抽你們的脊梁已是天大的便宜!”

  心宿使者乍舌,“一個姑娘家,兇巴巴的嫁誰去!角哥早有警告,若不是你們死催活趕,非要蠻不講理的冒霧而行,哪里會撞礁?這兒又不是閉眼摸熟的自家池塘。”

  角宿使者咳了兩咳,示意諸宿住口。外敵來襲,不宜內訌。

  柳宿使女鳳眼一掃,扭頭離開。

  角宿使者站在船頭,將胸一挺,揚聲道:“杜三網,你別來趟渾水,本教寶駕座船‘赤羽綠眉’,招惹了可要吃苦。”

  杜愈從前打漁為生,號稱三網必出魚,至今仍摘不掉這綽號,連青龍寨的水匪也知道他的出身。

  葉桻已經壓不住怒火:“易小姐在何處,趕快放人!”

  角宿使者見杜愈的船毫無停頓之意,眾船越包越緊,暗嘆一聲,垂手抄起一只青銅硬弩,箭上矢道,弓弦后引,一扣懸刀,利箭疾射而出,瞄準葉桻胸口,來勢狠準無比。

  葉桻知道這箭是殺一儆百的單挑,兩臂一振,把杜愈和丁如海向后推開,自己迎上一步,右手一卷,掌如鐵鉗,那厲聲而至的利箭被他硬生生捏住,箭身磨得手心發燙。

  他接穩了這迅疾駭人的一箭,并無作罷之意,左臂一伸,向槳手借來一張普通的曲柳木弓和一根繃鉤魚線,“現將此箭還給你!”

  杜愈心中好奇,硬弩力大射程遠,弩-箭是僅長八寸的鐵矢,尖頭無鏃,尾端沒有羽毛,只有短小斜薄的鐵翼,根本無法與木弓配用,誰知葉桻自有辦法,三下兩下將魚線纏牢在曲柳木弓前端,搭箭拉開,竟以緊繃的魚線為弦,“嚓”的一聲將鐵矢射回。

  角宿使者只覺疾風貫耳,脖子一縮,那鐵矢擦著頭皮掠過,釘在身后桅桿上,深入半寸,象用錘子砸進去的一般。

  丁如海呵呵而笑。杜愈見葉桻從容不迫的搶回頭彩,手中火摺一亮,一道紅色焰信竄閃半空。

  眾舟得到進攻信號,箭飛如雨,朝大船密射而至。

  四宿各守一方,操弩應戰,他們雖然只有四人,可青龍寨的硬弩可以數矢連發,以一當十,威力強勁。

  震澤舵受到阻擊,圍勢稍緩,有人受傷落水,但大部分船仍在機靈頑強的徐徐逼近。

  柳宿使女見狀,輕步來到舯樓門口。

  “赤羽綠眉”上的三間船樓各以鳥紋花色命名,艏樓叫“銹額”,主桅和后三根輔桅之間的舯樓叫“絳冕”,艉樓叫“巖斑”。

  井宿使女正在舯樓門口侍立,見了柳宿使女,輕聲示意:“別進去,正描妝。”

  倘若朱雀君受擾分心,畫偏了眉毛,使女們可不好受。

  一枝箭“啵”的一聲釘在舯樓側柱上,柳宿使女皺眉,“青龍寨這幾個家伙雖然可以支撐一陣,但船上被扎出這么多箭眼兒,她看了定然著惱。”

  門內傳出柔若無骨的一聲呵欠,兩人立即噤口,只聽里面悠悠問道:“江粼月呢?”

  又一枝箭釘在柱上,柳宿使女眉心一攢,“剛才沒找到他,底艙不見,甲板上也沒有,或許……”

  朱雀君一笑,“或許又在銹額沐浴泡湯?哼,愜意得很,還當他是青龍寨首呢。”

  柳宿使女繃臉發狠:“屬下這就把他從浴桶里揪出來!”

  朱雀君笑嘆,“算了吧,一群廢物,本來也沒指望他們派什么用場,黃鷦兒都喂飽了么?”

  “二更就喂了。”

  門內寂靜片刻,朱雀君忽然輕輕咝了一聲,“星兒,你扯了我的頭發。”

  柳宿、井宿二女對視,誰也沒敢再出聲。

  震澤舵的小舟一邊躲閃,一邊繼續放箭,越聚越近,再劃四五丈就可飛錨掛船,忽聽大船上傳出滴泉般的笛聲。

  滴泉匯成細流,細流匯成小溪,小溪匯成河水,悠揚飄傳,縈繞湖面。

  小舟上的人正在全神激戰,可這柔美繾綣的笛聲來得純真,不合時宜,就象誤闖戰場的精靈仙子,讓最慷慨鐵血的戰士都失了抗拒之力。

  曲中飄著太湖最美的春日傍晚,遠山如畫,夕陽染金,歸來的白帆下,魚兒在艙中歡蹦,心愛的姑娘在船頭煮洗,累了抬肘一笑,比岸上的梨花還要醉人……

  弓弦松,刀槳停,有些小船上的鸕鶿拍翅飛離,主人也不在意。

  葉桻盯著舯樓悄然開啟的窗戶,“老海,你聽出什么不對沒有?”

  丁如海道:“這人沒有了不起的迷魂內功,曲子也是稀松平常的太湖春夕,但吹得實在是天籟一絕!笛子音域宏遠,似乎……”

  葉桻接口道:“似乎還有另外一重音,分辨不出,但耳膜微微發刺,帶著輕細的鼓噪之感。”

  丁如海點頭,“不錯,我以前碰到過一個異人,此人能聽亞耳之音,說常人無知無覺,但貓狗鳥雀卻對亞耳之音異常敏感,能追循數里外的聲響。”

  正說著,耳中鼓噪越來越明顯,耳垂微顫。

  湖上仍然寂靜,空中卻騷動不安,隱隱約約有撲簌簌的聲音,遠近不定。

  一些水鳥飛過頭頂,杜愈忽然一驚,抬手指遠,“快看!”

  只見周圍未散的水霧中現出密集的白點,四面八方,閃爍不停,細看都是水鳥,起先是幾十只,上百只,然后是成千上萬只水鳥結群而來,高高低低,萬翅揮振,叫聲如潮,映在湖上倒影如云,顯得又多了一倍。

  葉桻大為驚訝:“笛聲竟可喚動方圓數里的野生水鳥!”

  這些水鳥初春北歸,各群水鳥的遷徙路徑不同,太湖是它們匯聚落腳的中轉站,因而數量龐大驚人。

  群鳥如白浪般洶涌而至,鋪天罩水,浩浩蕩蕩的從眾人頭頂掠過,壓得大家彎腰伏身。

  就這一會兒功夫,各種鸛、鶴、鷸、鷺、鷗、雁、鴨、鹱飛到“赤羽綠眉”周圍,密密麻麻的集了幾圈,新飛來的又持續加入,圈子越擴越大,越來越厚,形成一堵不折不扣的水鳥城墻,旋動閃爍,叫聲起伏,纏霧浮水,壯觀無比,很多人在太湖一輩子也沒見過這等奇景,刀槳脫手都茫然不知。

  杜愈瞠目結舌,云團般的鳥群中紅光一綻,一個婀娜身影飄然而出,翩翩落在最高的主桅頂端,紅裙飄舞,周圍飛鳥疾旋,瞧不清她的樣貌,只能看出她戴著半張紅色的面具,橫執一支火紅的笛子,這傾倒世間、引得萬鳥飛聚的神奇笛音正是來自紅笛。

  葉桻冷笑,“正主兒才出來,看看朱雀君還有什么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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