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塞的目光一直緊盯著后視鏡,他看見即墨就跟在后面,她赤腳追著車跑,在昏黃的路燈下,她跳躍的身影顯得那樣孤寂,她的長發迎著晚風飛揚。他幾次想踩剎車,幾次在關鍵時刻改變了注意。這個青年有了理性,一種愛的本能使他相信,想拯救這個女人就必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想得到這個女人就要學會比她更冷酷無情,想讓她愛上自己就必須先把她推得遠遠的。這個女人有別于其他女人,那么對待她就不能用慣常的方式。她不習慣去愛,那么先讓她學會去恨,去嫉妒。正如某位文學家所說,嫉妒更容易讓人睡不著覺,像火一樣燒灼嫉妒之人的思想和血液。
死亡對活人而言,一方面是可怖的,而另一方面也教人如何面對人生。這個青年在短短十九年的人生當中,已經直面過兩次死神了。如實地死亡和茫然地活著像挑在他肩頭的人生的扁擔的兩端,前者驚動他的血液,讓他清醒,而后者麻痹他的神經,讓他盲從。正因為死無處不在,所以他學會了掂量活著的分量、意義和價值。當騷塞把手指放在卜胥的鼻翼,感覺不到他的一絲呼吸時,這個青年一沒有喊叫,二沒有后退。他鎮定自若到讓那個死去的人的靈魂感到吃驚。那個人與肉體分離的靈魂游蕩在靜謐肅穆的空氣里,他看著這個青年,只見他首先打電話通知了卜胥的律師,然后一扭身坐在死人的身邊,陷入了沉思中。
“生命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他孤零零地坐在床邊,面色平靜,自問,“三個小時前,卜先生還好好的,現在卻與我陰陽相隔、生死兩地。六年前,母親和父親中午還和我坐在一張餐桌上吃飯,母親用憐愛的目光看著我,不停地為我夾菜;父親一言不發,只是蒙頭吃飯,他的沉默說明他內心慚愧,但愧疚感拉不回那顆墮落迷失的心。他在欲望的深潭里陷得太深了。而晚上他們卻雙雙奔赴了黃泉之路。有些人想好好地活著,命運卻不愿成全;有些人想輕易地死去,命運卻有心成全。命運啊命運,你又是個什么玩意?人這一生要么忙著活,要么忙著死。死是一種必然的結果,真的不必急于求成,可我身邊的人為何總是那么心急呢?”他想到了即墨,那個進駐他靈魂的女人,“連她都想死,這是多么可悲的奢念呀!難道活著就讓她那么難以忍受,生命對她而言就那么不值一文?”
他的腦海里浮現出她的日記。其中一篇是:為什么總是遇到一些奇怪的人?到底是別人奇怪,還是我奇怪?到底是別人瘋啦,還是我瘋啦?期許的事情永遠都不會實現。人還是沒有希望的好,有希望就難免有失望;有失望就有痛苦;有痛苦人生就變成了一種煎熬。
我痛苦地意識到,我的人生始終都是一種煎熬。無論是兒時,還是學生時代,以至到現在的成年時代,似乎難得有幸福的時刻。說到底,我是一個可悲的人,可悲之人的命運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人生啊,苦不堪言!
誰認為自己是不幸的,那我就來和他比一比不幸,誰又能勝過我呢?命運啊!命運啊!請寬宥我的罪過!
另一篇是: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無知是那么可怕。今天我又一次發現了自己的無知和愚蠢。一個人如果努力的方向不對,不管如何努力,都是到達不了目標的。
孤獨意味著什么呢?其實孤獨就是你享有整個世界。當別人入侵你的生活的時候,也就表明他打碎了你的世界;你寶貴的時間從這個碎裂的世界悄悄地流逝,你的思想因為別人的干擾而支離破碎;你的情感不自覺地分成好幾股支流,一支代表高興,一支代表傷感,一支代表敷衍,一支代表迎合,一支代表冷漠,一支代表熱情,你將不再是你自己,而是人情世故的附庸和喧嘩與騷動的犧牲品。
其實每個人的思想都很特別,也很豐富。每個人都有理想,每個人都有人生目標,每個人都有智慧。只不過后來我們都懶得去動用這些了。生活把人變成了近乎于一模一樣的機器。大家不知不覺在相互影響,最后因為害怕孤獨都走了相同的路。而那個堅定地獨自前行的人,要么在孤獨里嚙噬了自己的靈魂,要么沖破孤獨的羅網發出璀璨的光芒。
人總要適應孤獨,堅定地前行。所謂的安全感只能自己給。安全感來自對待生活的態度和適應世界的能力。所謂的愛,亦是相對而言的愛,愛是人釋放自我的方式,表達的愛是人認同別人的方式,愛同樣是靠不住的。因為它有成立的條件和存在的必要性,一旦這種條件消失了,或者說必要性減弱了,愛就無足輕重了。
第一次讀這篇日記,騷塞就不能理解其中的內容,現在回想,他依舊不能理解。
下一篇:從不被關心的人,哪怕得到一點點關愛,也會激動萬分、欣喜若狂。而我就是這樣的人。長久地缺愛,缺關懷,孤獨得就像一根野草。可更令我害怕而又震驚的是,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封閉而又充實。我無法適應外面的世界,更無法適應外面的人。我覺得外面的世界就像一個異化的世界,而生活在外面世界的人就像一群行尸走肉。這些人沒有靈魂,只有一具可悲的軀體。生活在這樣的世界,我被徹底地隔離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我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但我知道,我最終都會死去,而且我渴求一死,死就是解脫。這個世界會一直演變下去,演變成我無法想象的樣子。而我會安眠在這個世界的腳下,在后輩的踐踏下變成一堆糞土不值的枯骨。我是否曾來過這個世界無人知曉,我將變成虛無。
我的家在何方?我對家早就沒有了概念和依戀。深刻地體會到那個兒時的地方已不再是我靈魂的依靠,那個地方讓我的精神厭惡,那種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和人們的愚昧無知讓我反感,我的心離它越來越遠了。當我讀的書越多,從此后我就沒有家了,也沒有親人,我的愛融化在知識的海洋里,我失去了生活的能力,我在升華,也在消失。
自從讀過即墨的日記后,這些晦澀的內容就在騷塞記憶的深潭里翻卷。這時,日記內容一篇又一篇浮現在眼前,就像他把日記本舉在面前認真品讀一般。坐在一個死人的身邊,回想著另一個活人對死亡的渴念。這個年輕人的思想像龍卷風一樣開始肆虐起來,他既不能理解生活的意義,也不能理解死亡的意義。他突然開始熱烈地思念那個女人,那個攪動他命運之海的女人。他轉過臉看了看卜胥平靜的容顏,心底躺過一股悲涼的感覺,他掏出手機,開始給即墨打電話。他想聽一聽她的聲音,三個月來,他每時每刻不在思念這個聲音,他想告訴她,他有多愛她,想對她說,命運無常人生苦短,讓我們相愛吧,讓我們珍惜可以把握的今天吧,讓我們擯棄偏見坦誠相待吧。但他一連打了八個電話都沒有打通。他猛地站起身,就在這時他聽到救護車的聲音,與此同時看到幾輛車駛到房子跟前停下來。一群人急匆匆走進房間。醫生在死人的身上忙活了半天,最后只是悲哀地搖了搖頭。
“生命體征早在一個小時前就消失殆盡了。”醫生對律師和騷塞說,“死亡原因是突發腦溢血。”
律師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低著頭,一言不發。
“尸體就停放在這里,還是拉到醫院的太平間?”醫生又問。
律師抬起臉看著騷塞,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見。騷塞卻默不作聲。
“我覺得還是拉到醫院的太平間吧。”醫生建議道。
律師和騷塞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卜胥的遺體被拉走后,屋里只剩下律師和騷塞了。這倆個男人很長時間都一言不發,他們面對面坐著,各想著各的心事。律師名叫陀伽耶,剛滿三十歲,是個盡職盡責的人。只是個頭不高,容貌中庸。他是卜胥的私人律師,剛畢業就開始為卜胥的公司和他個人服務。
“其實,”陀伽耶眉頭緊鎖、面色凝重,首先打破了令人壓抑和不安的沉默,“早在三個月前卜先生就時常感覺頭暈,在照顧即墨小姐那段時間,他做過一次身體檢查,檢查的結果并不樂觀,事實上,出乎預料地糟糕。醫生既是他的老友,也是他的家庭醫生(當然不是剛才那一位,卜先生的老友兼家庭醫生現在正在瑞典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他開誠布公地對卜先生說,病魔已經威脅到他的生命,他建議他拋開公司的事,到國外療養一段時間。他用非常嚴肅的口吻對卜先生一再地強調,‘卜胥,我的朋友,聽我一句勸,你必須停止一切工作,從此后只能過安逸閑散的生活。’但不知道為什么,卜先生明明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并沒有聽從醫生的告誡,他的生活方式絲毫都沒有改變。兩周前,也許他已經預感到身體的衰弱和死亡的逼近,他立了遺囑。他把他的巨額財富一半捐給了慈善機構,一半留給了你……”
“你說什么?”騷塞打斷了律師的話,他不相信這是真的。
“你知道卜先生沒有子嗣,也就是說他的財產沒有繼承人。”陀伽耶的臉上閃過一絲羨慕的笑容,隨后不慌不忙地解釋道,“但還有一件事情你不知道。你和卜先生住到一起的第三天,卜先生找了一名私家偵探調查了你的身世。我想他之所以這樣做,那時已經想到要把繼承權留給你了。我看得出來,他非常喜歡你,自從你和他住到一起后,我發現他的臉上每天都掛著慈父般溫柔的笑容。卜先生向來是個不茍言笑的人,這在他是極少有的。因此,我一眼便看出,他打心眼里喜歡你,視你為己出。那位私家偵探沒用幾天就把你的身世了解的一清二楚。當卜先生知道你的父母是如何去世的,在父母去世后你是如何生活的,哪些放高利貸的人是如何對待你的后,他非常同情你,憐憫和體恤使他對你的喜歡更甚了。他立刻為你還清了你父親欠高利貸的那筆錢,以后你可以隨時隨刻回你的故鄉,不用過那種流亡的生活了。‘說不出為什么,我非常喜歡騷塞這個孩子。’卜先生在生前不止一次和我說過這樣的話,‘他就像上帝賜給我的孩子,他來到我的身邊,也是我和他之間的一種緣分。假如有一天我離去了,我想把老鰥夫電影公司留給他經營,希望他不要讓我失望。’這是卜先生的遺愿。所以,騷塞,以后我就是你的私人律師,老鰥夫電影公司的將來就全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