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史官下筆，寫唐明、唐月兩兄弟，開頭第一句都是“思明珠之純潔，念月華只皎凈”。

　　世人不懂，為何兩位性格剛直的諫臣，寫得卻如女兒般幽柔。

　　人們都知道，這是他倆父親對其的評語，皇帝對此也點頭稱贊，想來那一定是寫的極對了。

　　只是沒人知道，對在何處罷了。

　　人們只看到了純潔與皎凈的陰柔美，卻沒研究過那一字“思”，那一字“念”，那一字“明”，那一字“月”。

　　寥寥四個字，寫盡了獨孤蒼月一生最大的心事，他除了夸一聲好，還能如何呢？

　　猶記得，那時皇帝還是寧親王，曾經腦滿肥腸的唐少爺早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他騎著高頭大馬，威風凜凜的唐家家主，英武矯健得如同沙場歸來的將軍，來送他最自豪的兒子唐明進殷墟城。

　　聽說他還要順帶拜見一位故人。

　　唐家主年輕時在殷墟城待過多年，當年他還肥頭大耳，沒人看得起，如今聽說他要來，以前的朋友都備下盛宴招待。

　　只是沒人等到他的到來，也就沒人知道他說的那位故人是誰。

　　獨孤蒼月知道，因為寧親王府的門不知被誰敲響了。

　　“我怎么知道她要如何？”

　　“不，你知道。她說過，所有人都聽到了。”

　　寧親王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說：“別揭穿我，那我們還是朋友。”

　　“我們從來不是朋友。”

　　唐家主轉身離開，只留下這最后一句話。

　　對他來說，獨孤蒼月從來都是情敵，他費了這么多年終于變成了蒼月當年的樣子，終究還是晚了。

　　唐家主在殷墟城內漫無目的的走動，忽見熱鬧的馬戲團表演。

　　他多年沒回殷墟城，卻知道馬戲班已經很多年沒來過了，身在遙遠的唐家封地，不忘每年差人打探殷墟的消息。

　　他說服自己，只要馬戲團去了，他也就有了理由，便會立即拍馬前往，請明月王姬再看一次馬戲。

　　但馬戲團再沒去過，他也就沒找到理由再見明月王姬一面。

　　如今明月離開了這么多年，馬戲團卻又回來了，唐家主淺淺一笑，造化弄人，便是說的這了吧。

　　“小兄弟，多少錢？”唐家主去摸自己荷包。

　　小廝連忙擺了擺手，掀開門簾比了個請的手勢，高著嗓門叫道：“不要錢，隨便進。”

　　幾個半大的孩子前呼后擁地沖了進去，還真不用付錢，唐家主拱手一謝，走了進去。

　　里面人不多，棚子也不大，似乎比當年還小了不少。

　　也可能當年也這么小，只是如今大場面見多了，才把幼時記憶里狹小的場景越想越大。

　　馬戲團中人的技藝純熟，牽出展示的猛獸也異常溫順乖巧，明顯已經演練了多年。

　　唐家主很久沒看過了，雖不覺得新鮮，卻對這多年不變的表演項目也有幾分親切。

　　大象頂球結束了，圍觀人們掌聲雷動。

　　下一場該是請觀眾入場騎馬了吧，唐家主心道，浪蕩過那么幾年，他對這流程依然還是如數家珍。

　　“今天的表演到此結束了，謝謝大家捧場。”

　　唐家主有些愣住了，沒有他預想中的下一場，門口小廝已經謝幕了，不多的觀眾也稀稀拉拉地退場離開。

　　他猛地站起：“馬兒轉圈和孔雀繡舞呢？”

　　唐家主當然記得這些，別的尚且還記得，這兩樣明月最喜歡的把式，他更不可能忘記了。

　　小廝傻傻地看著他，攤了攤手表示他們從沒有這兩項表演。

　　他大聲問道：“怎么可能沒有，把你們班主叫來。”

　　小廝又攤了攤手，他們本就只是一群牧牛養大象的窮苦人，并不是什么正宗的馬戲團班子，又何來什么班主呢。

　　“別難為他們了”

　　熟悉的聲音從觀眾席最后一排傳出，小廝對那聲音俯身一拜，先行退下了。

　　最后一排黑漆漆的，寧親王就坐在那兒，仿佛他從很多年前就坐在那兒，從未起過身，一直偷偷看著，唐家少爺牽著明月王姬的手來看馬戲。

　　兩人剛在寧親王府分開不久，卻又在此碰頭，若非各自都知緣故，真的要嘆一聲，有緣何其妙。

　　但相遇，從來不是有緣。

　　若天下沒有緣字，怎么遮掩男孩羞澀的心意？

　　那日傍晚，唐家少爺和明月王姬來這兒。

　　蒼月皇子自以為躲得隱蔽，卻不知唐家少爺進來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感覺有趣，正想叫明月也看。

　　豈料明月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胖手，兩人顯得很甜蜜的樣子，一副完全沒注意到蒼月皇子的樣子，徑直坐在了最前排，正背對著蒼月。

　　蒼月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見到兩顆依偎在一起的后腦勺，不知為何突然無名火暴起，戾氣從心中滿溢出去，周圍的觀眾都被他嚇壞了。

　　明月王姬甫一坐下，便趕緊放開唐家少爺的手。

　　唐家少爺看著自己的手，感覺心里空落落的。

　　半晌無話，雖然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但此刻，兩人都在等著蒼月現身。

　　唐家少爺知道，若蒼月皇子這時候過來打個招呼，依明月的脾氣，肯定把自己趕去最后一排，拉蒼月坐在她身邊。

　　他最然有些心酸，但也不算太傷心，他是真的喜歡明月，若明月開心，他也就無所謂了。

　　但蒼月沒有出現。

　　一滴水落在手背，緊接著又是好幾滴。

　　唐家少爺沒敢轉頭看，但他知道，那是明月的淚水。

　　從沒聽說有誰能惹明月王姬流淚，從那天起，唐家少爺見過了。

　　原來從來不是誰能惹女孩生氣，而是女孩一心想著誰，才會為誰流淚。

　　明月猛地擦干眼角的淚，輕輕把頭靠在唐家少爺肩膀上。

　　她飄逸的長發如瀑垂下，灑滿唐家少爺胸前，清淡的發香縈繞鼻尖，引得他心頭直跳，十足愛侶之間才會有的親密。

　　只是唐家少爺不敢有絲毫動作，不僅僅是因為明月只是虛倚，他肩上沒有承載絲毫重量，更因為背后那絲絲戾氣可不是開玩笑的。

　　他感覺到被一道冷冽的目光盯著，恨不得把自己腦袋擰下來。

　　但蒼月還是沒有出現。

　　那天唐家少爺的肩膀濕了大半，不是被嚇出的汗水，而是明月的淚水。